岭南风情 - 转折时刻
在改革开放大潮汹涌的1984年,我们从兰州近代物理所调到了中国科学院广州电子所, 来到了祖国的南大门,改革开放的门户。 一到广州,第一感觉就是 山清水秀, 空气清新;天地明亮,干净整齐;植物茂盛,繁花似锦,许多树上都开满了硕大的花,人也都清清爽爽的。
中国科学院广州分院和它属下的大部分研究所,都座落在黄花岗的分院大院内,家属区就在街对面,黄花岗公园就在家属区的旁边,到广州后我们去的第一个公园就是这里。公园内各种树木遮天蔽日,可以看到在北方看不到的很多奇花异草,晚上萤火虫漫天飞舞,闪闪烁烁,莹莹点点, 梦幻一般,是人们夏日消暑的好去处。第一次去黄花岗公园,儿子就喜欢上了这里,说:“以后咱们天天来这里玩儿!” 可是事实是,在广州呆了七年,一共去了也没有三,五次。地处广州的东北方向,由广州分院代管的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园, 是中国面积最大的南亚热带植物园和重要的科研,教育基地,也是广州十佳旅游景点儿之一 。它占地面积300多公顷,拥有棕榈、兰园、阴生植物等专类植物园30多个,有热带亚热带植物6000多种,以及世界一流的木兰、姜科植物。园内种有不少珍稀濒危植物,是增长知识和消闲的绝佳去处。每次来到华南植物园,都能看到许多新的珍奇物种。在遮天蔽日的浓荫下,徜徉在湖边小路, 观赏各种奇花异草, 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每年新年,全分院会在这里举行新年长跑比赛,各个研究所,从各级领导到普通职工,都穿着本所定制的,各具特色的运动服,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植物园,一比高下。比赛分很多项目,每一个项目都要有领导做排头兵参赛。一天下来, 大家在健康,欢乐,进取的气氛下结束各项比赛,增进了各所之间的了解,融洽了领导和群众的关系,鼓舞了大家的斗志,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
五三年随父亲从哈尔滨进京,感到什么都小了一号,街道窄了,房子小了,人也不像关外人那样高大,健壮, 日常生活的度量也不再是 “大碗吃肉,大碗喝酒” 那般的豪爽,一切都很“中原”。现在又从北方来到岭南, 各种线度似乎变得更小,包括人,生活也变的更精致了。 比如说买鱼, 北京是一条两条的买,广州则是一片一片的买。在街上,常能看到人们在自行车的车把上,用一根苇草吊着一片鱼回家,让人觉得有点儿怪异。广州人对饮食的最大追求是新鲜,第一次看到电子所从外面拉鱼回来给职工分,印象极为深刻。所里没有特殊装备的车,只有解放牌卡车,为了一路上保持鱼的鲜活,人们用一块大帆布,兜挂在卡车的车斗里,里面装满水,再把鱼投放在水里,就这样一路长途拉回所里,整车的鱼得以活蹦乱跳的分到每个职工的手里。
广州人很少抽烟,有一次坐公交车,突然间感到有些异样,怎么回事?好像是闻到了什么味儿?寻着味儿找去,才发现有人在抽烟!你看,来广州没多久,我就把烟的味道都忘了!哪里像在北方,北京,兰州是处处烟雾缭绕,不绝于缕;白银则是云遮雾障,整日罩在“愁云惨雾中”。
岭南的青山绿水也养育了性格柔和的人民,特别是女人。在商店里买东西,听不到有人吵架,再大的问题,再难缠的顾客,柜台小姐都是柔声细语,不焦不躁地与你交谈,帮你脱困。
广州人也是务实的,他们不那么关心政治,更注重的是挣钱和过日子。他们的务实体现在时时处处,比如家属宿舍的厕所和洗澡间,在北方,厕所和洗澡间虽然是放在一个房间里,一般是厕所和洗澡间分开在不同的区域,洗澡的区域还要专门开一个地漏子,用来排水,蹲坑厕所一般还要砌在高一层的台阶上。但广州电子所的厕所和洗澡间设计得 “很有创意”,洗澡的水龙头就在蹲坑前面,房间地面整体向蹲坑倾斜,蹲坑兼作排水的地漏子,简单明了又实用, 实在让人佩服。
对于北方人来说,在广州生活的最大痛苦是冬天的冷和夏天的热。每年从三四月份开始,天气开始变暖,季风带来了水气,从一楼到四楼,楼梯上像被洒了水一样,一湿到顶。家里的衣服,被子等开始变的粘滯,家具上则是湿漉漉的,人身上也总觉得粘粘的。五月开始,天气瞬间变热,一直到十一月,在这六,七个月里, 外面是烈日当空,室内是暑气难当,每天都像生活在大蒸笼里一样。从外面进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洗澡间去冲凉,每间房间里都是电风扇不停的吹。台风要来的前夕,是最难过的日子,低气压形成的闷热天气能让人发疯,晚上睡觉时,把家里所有的吊扇,摇头扇全部开动,用大功率摇头电扇对着床不停的吹,也没有用,转移到厅里,在吊扇下搭个临时铺板,躺在上面,正对着吊扇吹,还是不管用,整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不停地跑进洗澡间去冲凉。北方的那些条条框框,如热天不要贪凉,不能让电风扇对着自己吹,以防着凉,感冒,等等,全都成了奢侈,怎么过得了眼前这一关,别把自己“热死”成了第一需要。
广州的冬天就更难过了!每年十二月到二月间,多数日子气温都在摄氏10度左右,没有取暖,那个年代,一般家庭也没有空调,那个冷,真是锥心刺骨。夏天起码还有电风扇,还可以冲凉,这冬天简直就是无处躲,无处藏! 晚上盖上八斤,十斤的被子,还勉强能对付,白天就苦了,在家时,就穿上大衣,甚至披上被子;上班时,若办公室在阳面,就很幸运,如在阴面,那就惨了,冷的你就根本坐不住!我们的办公室恰巧在阴面,就很受罪。因为有计算机,办公室装了窗式空调,可是为了省电,领导不让用!实在冷的受不住了,就偷偷开一会儿空调,听到有人来了,就赶快把它关掉,跟做贼一样。偶尔气温升到十五度,就觉得很舒服,很幸福了。
广州从三月底就开始进入雨季,五,六,七,八 几个月常有台风,暴雨。台风,暴雨一来,一连几天,天昏地暗,狂风夹着暴雨,倾盆而下,如千军万马,瞬间,整个城市就变成了水乡泽国,马路也就都变成了大河,小河,给人们出行带来极大困难。一日午休后从家里回所上班,尽管雨势已减小很多,但是马路上还是浊水肆虐,汹涌奔流。虽然水的深度还不到膝盖,但是水流湍急,几乎站不住脚。站在路边犹豫再三,冒然趟水 前行?还是避险返回?踌伫之间,看到旁边马路牙子上一只硕大的老鼠,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缩在那里瑟瑟发抖。想来它的洞必定是被淹了,虽然是站到了马路牙子上,躲过了大水,但是不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之处,见了人也顾不得逃了,想必它也知道,根本无处可逃,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平时,见了老鼠是又怕又恨,今日见到它这般可怜相,倒生出了怜悯之心。
八十年代的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各种“创新”,各种突破禁忌的大胆尝试,包括各种“歪门邪道”, 如火如荼,到处都在咕嘟咕嘟地冒泡。 长途贩运,倒买倒卖,做中间人,当掮客,赚取手续费,拿回扣。。。英雄不问出处,赚钱就是王道。作为国家主要科研单位的中科院,虽然每年国家给拨发科研经费,但是从分院到各个所,从上到下也都想开公司,赚钱!有倒批文的,有搞进出口的, 有攒电脑的,有做设备的,有来料加工的。。。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一而足。真正老老实实闷头搞科研的,只剩下那些老实巴交,头脑不灵活的“书呆子”。
人人办公司,处处办公司,在院里办公司,在所里办公司,在社会上办公司,最后,在家属区也办起了公司。我们前面的一栋楼,原来是电子所在家属区的一栋附属办公楼。在一切向钱看的大潮中,被出租给外面的人办公司。在“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时髦口号的感召下,他们日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吵的人无法入眠。后面的一栋楼,和我们同一楼层,同样房号的一套房子也被出租出去,做了什么公司的联络站。这下就惨了!已不是夜里难以入眠这么简单了,而是担惊受怕,心惊肉跳了。常常深更半夜会有人来敲门,擂鼓般的敲门声把你从梦中惊醒,被吓的心脏砰砰乱跳。来人把门擂的山响,大声吼叫:“开门!开门!!为什么不给我开门?”这时候孩子爸已经出国,我一个人和十几岁的儿子在家,怎敢开门?来人便继续擂门,继续吼叫。有时对门邻居听不下去了,出来询问,才知来人是找那个联络站的,找错了一栋楼。这种半夜惊梦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时时发生,快把人逼疯了!在门外贴上说明,告知这里是私人住家,不是办公室,并指示出联络站的正确楼号,楼层和房间号,来人也不看,继续擂门;找所里有关领导,请求把这类办公室移出家属区,也没有下文,就这样时时夜半惊魂,备受折磨!
广州人很有经济头脑,地处 “南风窗” 的他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们路子广,手段多,头脑灵活, 有着千奇百怪的经营手段,各种各样的生财之道,小日子都过的津津有味。家里面,除了电视机,洗衣机,电风扇,厨房的抽油烟机等家电,样样齐全外,大多数家里也都购置了电冰箱,当地产的“万宝”牌电冰箱,放在厅里最显眼的地方,正对着门。 当年,广州分院各个研究所的办公室里还没有电话,职工上班时都还只能在走廊里,用公用电话谈工作。 私人家里,也只有各个所的主要领导,由所里给安了电话。可是, 已有职工富到在自己的家里安装了昂贵的私人电话。更有实力的人家还购置了摩托车。所里也出现了万元户,八十年代上半叶的万元户,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是所里时常表扬的对象,人人羡慕的主。 大家的钱从哪里来?除了在院里,所里正大光明的开公司,搞开发外,人们和社会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三亲六故,七朋八友,三教九流,见面就谈生意,正所谓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在我后来办出国手续的那段时间里,天天要在市里跑来跑去,时不时的就会在上班时间和所里的科研人员在广州街头“偶遇”, 有些还是研究室的室领导,包括我们室的新晋付室主任。他们大多不是公务出差,不是在联系有关业务,而是在跑个人的生意。 跑生意能赚钱,但是也有风险。我出国后不久,就听说我们室那位新晋付室主任,青年才俊, 出事了。 他在国外进修回所后, 被提升为室副主任,为所里的重点培养对象, 目标是下一届的所领导,一时风光无俩。这位青年才俊人看起来挺儒雅,但是似乎并不满足于业务上和政治上的光明前途,最后因为经济问题被关进了班房。
广州是祖国的南大门,在全国人民一起向钱看的年代,各种港台产品蜂拥而入。 广州大街小巷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市场,服装市场,家电市场,小商品市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每到傍晚, 华灯初上,大街小巷,各种夜市粉墨登场,到处灯火通明, 港台服装,小家电,港台歌曲CD,电子表,雨伞。。。 真真假假,花花绿绿,堆满各个摊档。人们拥拥挤挤,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人群熙熙, 皆为利来,人群攘攘, 皆为利往,一直要闹腾到后半夜才能消停。
因为去深圳需要办特区证,不是人人都能去,想去就能去的,当年的广州就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全国各地,各色人等纷纷孔雀东南飞, 齐聚广州,旅游的,观光的, 创业的,做小买卖的, “淘宝”的。。。鱼虾混杂,泥沙俱下。 倒爷们也都蜂拥而至,千方百计淘一些便宜货,倒腾到内地去赚钱 。 同时,各类宵小也在广州聚头,大展拳脚,以求一逞,按我们所一位知名女士的的点评,就是“全中国的坏人都跑到广州来了”。我本人就有幸和这类宵小有过一次正面遭遇。 一天,去广州的闹市区上下九买鞋,因为怕背着包被扒手绺窃,特意用手提着,手提包几乎贴着地面,自以为很安全。正在专心致志地看鞋,柜台小姐不请自到,盯着我问:“需要帮忙吗?”我说:“不用,我先自己看看。”可是小姐不甘心,还是用一种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眼光盯着我说:“要我帮你吗?”嗯?怎么回事?这个小姐有点儿怪。。。就这么一瞬间,突然感到脚边手提包那里有几乎不被察觉的异样,猛一回头,我的钱包已经在身边的一个青年手里,他正要离开,被我一把抓住,夺下钱包,再一看,手提包已经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周围顾客很多,人来人往,挤挤插插,这宵小竟敢在众目睽睽下,蹲在地上,割我的包,也忒猖狂了!而我这时也才恍然大悟,柜台小姐为什么坚持要帮我,她是要我把注意力从鞋上转移开,注意我的手提包,不让小偷得逞,但是又怕被小偷报复,所以机警的用这种不露痕迹的方法提醒我 。从这位柜台小姐的举动,亦可看到广东人为人处事的一个侧面,她克尽职守,帮了顾客,阻赫了小偷,亦保护了自己,不使自己受到伤害。
广州已经是挤破了头,深圳和香港更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地方, 人人都千方百计的想法挤进去,实在挤不进去,哪怕在边上看看也好。沙头角中英一条街就是这样一个“边”,那是人人向往的,淘港货的“天堂”。去深圳要办“特区证”,去沙头角则还要省公安厅签发的“边境特别管理通行证”,而且沙头角每天只允许一定的人数进入。 第一次去深圳是跟随电子所组织的深圳一日游,虽然大家都没找到理由拿到“边境特别管理通行证”, 但是人人都想去沙头角看看,哪怕只是在门口瞄一瞄,所以大家专程东行,来到沙头角海关门口。这里每天都是人山人海, 拿到通行证的人排着长长的队,经过门口大批警察,海关人员的盘查后进入沙头角。我们这些没拿到通行证的人,只能远远的站在门外,尽量踮起脚来,或者找一个高一点儿的地方,伸长脖子往门里望,想一探究竟。可是到处都挡的严严实实的,结果是“梅”也没望到,“渴”也没止了,只好悻悻而归。沙头角中英街只是一条很窄的小街,街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店铺,以街的中线为界,这边是深圳,那边是香港。沿着街的中线,深圳这一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有工作人员监视着蜂拥的采购人群,不让跨过中线,到对面香港一方去采购。可是人们来沙头角的目的,就是要去对街的香港买便宜货,眼睛偷偷的瞄着监视人员,趁他们一个不留神,就窜到对面去,急急买几样东西,再瞅准机会,溜回来。大半天下来,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满载而归。过关时,又是一大群警察,海关人员,挨个包翻查,看是否超过每天允许的限额,是否有违禁品和该上税的物品。其实,人人都知道大家到沙头角来的目的,安排到中线的监察人员,门口的警察和海关人员,应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做样子而已,或者只是意在“大鱼”。真正赚了的则是街对面的商家,人们做贼一样窜过去,急急火火地买上几样东西,哪里能顾得上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只是大把大把的把钱撒过去罢了。
在人人都发了财,或正在发财中的广州,物价被推的奇高。
我们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从小到大又没有受过任何有关 “资本主义”的教育,再说也没长着那样的经济头脑,只靠着所里的死工资,面对广州的高昂物价,日子过的实在是有点儿可怜。一个双职工的三口之家,除去主食, 每天的付食基本上就只能吃青菜,豆腐, 三个人每天的肉食不能超过二两肉,否则,就会超支,再加上天热,每个人都“苗条”了不少。苏东坡被贬惠州时曾做诗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每年荔枝飘香的季节,各种品种的荔枝纷纷上市。 “糯米糍”是荔枝中的极品,放在冰箱中冷冻之后再来品尝,更是美不胜收,那真是 “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初到广州时,对于这水果之王,我们只能“望荔解馋”,后来的几年也只能浅尝而已,不能尽兴。 广州街头花花绿绿,沸沸腾腾,各种创新饮料,吸眼球食品层出不穷,虽然每年六个月的大热天,酷暑难当,我们也只能用所里每月发的有限的一点儿饮料消暑,没有余钱去买更多的冷饮。公园里,街道边,各种游乐园,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每次路过,都只有眼馋的份儿,连只有5块钱的碰碰车都不敢坐,多少有点儿像经济难民,每天抠抠嗖嗖地过日子。
从兰州近代物理所来到广州电子所,由核物理专业转到了计算机专业,因为掌握的计算机的专业知识有限,只是限于使用过大型纸带输入机进行数据处理,所以必须争分夺秒, 急起直追。 在两年的时间里,孩子爸先是给所里建立了“人事管理数据库” , 用计算机管理所里各项人事事宜,彻底改变了全所职工人事管理 的老旧人工模式,快速,准确,为所里节约了大量人力,物力。随后,又为广东省的高州水库建立了“小流域水文数据库”,用计算机在高州水库的流域范围内,进行水文数据收集,洪水预报,水库水位控制等。 这两个数据库系统很快在所里和高州水库分别投入使用,并被中科院广州分院评为优秀科研成果。
为了进一步提高业务水平,所领导决定派孩子爸出国进修 。 先是说去德国,经过在广州外语学院半年的德语培训,临出发前,又改成了去加拿大, 于是登陆北美,到了温哥华。 从他在兰州近代物理所第一次拿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被近物所扣住不放,连续两年不能成行,至今已是整整八个年头过去了,经历了一个打赢抗日战争所需要的年限,这才迈出国门。
孩子爸走后,我也积极备战。他是公派,占了所里的一个名额,单位绝对不会再给我机会,也选派我出国进修,甚至连培训外语也不会有我的份儿,因此,我只能走自费出国的路子。于是,早晨上班前,晚上晚饭后,冷天披着棉被,热天吹着电风扇,猛攻英语,备战托福。考托福那天正是三伏天,穿着一身清凉来到考场。考场是一个阶梯教室,我到时,考生已黑压压的坐了一大片。进得门来,抬头四望,寻找自己的座位,那黑压压的一片纷纷抬起头来,探寻地注视着我,一张张年轻的脸写满了问号,仿佛是我走错了地方。我知道,我是走错了地方,满场考生都是二十几岁的在校或刚毕业的学生,而我已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这里应该是我二十年前来的地方。我带着自嘲的微笑,从阶梯教室的底层,顶着黑压压的一片,迎着满脸的问号,逐层向上,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我迟到二十年的考试。
紧接着,递申请,找人写推荐信,找资助,三番五次,好不容易拿到温哥华西蒙佛雷泽大学一位教授的邀请信,开始申请护照。各种材料齐备,交到室里,申请放行。申请递上以后,左等右等都没有回音,怎么回事?行还是不行啊?找室主任谈,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压根儿不给你往出国的事上谈!什么情况?怎么回事?急死人了!找所里其它也在办出国手续的小青年取经,个个都不顺利。有的说:“我天天都在想辙,脑子都快磨出茧子来了!”,另一个说:“我有空就在院子里转悠,可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来,真想自己用萝卜刻个图章,盖上了事!”当年就是这样,人们有点儿視自费出国为“离经叛道”,总觉得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最起码也是“不安心于本职工作”。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内部有政策,总之是,能不批就不批,能不办就不办,但也不跟你明说,弄得你五迷三道,云遮雾障的,怎么办? 当年在卢瑟福,居里夫人,杨振宁,吴健雄等,一代又一代的新老物理学家的激励下,考上了全国录取分数最高的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 一心想踩着前辈的脚印,在当时如朝阳般蓬勃向上的核物理专业有所作为 。可是,十八年寒窗苦后,却被发配到艰苦的矿区去劳动改造,不能从事自己的专业,所有的梦想和雄心壮志,一瞬间就都成了 “一帘幽梦”,“如烟的往事”。 “科学的春天” 后 ,那个沉睡了十年的梦,像豆芽菜一样, 又从石头缝下面曲曲弯弯地长了出来。可是,十年后才被专业对口的我们,却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不见容,难以成长。自己想奋斗一下,拼搏拼搏,尽快把丢失的十年补回来,却被挡住去路,不许往前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被拧上的位置当一颗螺丝钉,做驯服工具,没有追求自己未来的权利。人们总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按老百姓的话说,现在已经是奔五张的人了, 到六十岁退休,已不到两个十年了,不能再等了! 虽说是到电子所后,政治环境和业务环境都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你怎么能知道明天又会是怎样? 而且日常生活的经济压力也太大,要么把自己的“社会主义”头脑尽快转化成“资本主义”的头脑,找路子赚钱;要么另辟蹊径,寻找其他它出路,否则就得继续过每天白菜豆腐的“难民”日子。虽然目前依然是阻力重重,感觉像是被困在密不透风的钢筋水泥的的大罐子里,可我就是不甘心, 就是要千方百计找出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缝隙,也要挤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能不能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正路走不通,只好出昏招,祭出中国老百姓常用的法宝:送礼。于是,当黑夜降临,就穿上深色的衣服,拿上小黑包,避开人们的耳目,做贼一样,忐忑不安的去给领导送礼。几番下来,室里放行了。
材料送到所人事处,又是石沉大海,久久不见回音,几次去问,总是说 “还在研究”,就是老没结果 。实在没辙,再搬出在室里成功的手段:送礼。可是这次却铩羽而归,人事处的有关人员坚决不收,还很严肃的把我送到了门外,让我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很尴尬,无地自容。
左拖右拖,总是没有个确切的答复,很是折磨人。这天,又硬着头皮到人事处去询问,谈着谈着,人事处的人突然对我说:“你爱人现在还在国外,不能放你走!”。我隐隐约约地知道,好像是有个内部规定,一个家里两个人不能同时在国外,意思是,押一个人在国内,作为人质,在国外的那一位就没胆儿滞留在国外,不按时返回。也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点儿小九九被人一下子给识破了,又像是被人脱得一丝不挂,放在了解剖台上,赤身裸体,没遮没挡,被人看了个一览无余,心一下子就沉到了底:完了!怎么办?脑子飞快旋转,绝望之中想找个脱困之计,没成想还真被我找到了!我说:“我爱人现在是在国外,不过,他的出国期限已经快到了,很快就要回来了。” 又说:“我办手续还要一段时间,弄不好,我的手续还没办完,他已经回来了。” 我只不过是在绝望之时随手抓住一根也许能救命的稻草,人事处的人不置可否,也没有深究 。又等了一段时间,他们还是把我的申请送到了分院,不久,分院就批了下来,很快,护照也拿到了。在北京和甘肃,没有明文规定能办的事,他绝不给你办,有明文规定能办的事,他也能拖就给你拖;广东人是,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办的事,他能给你办就给你办,不过要在他顺手的时候,不影响他的利益的情况下。广东人的政治开明让我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天有不测风云,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地拿到了护照,通过了加拿大领馆的面试,六四来了。由于种种原因和种种考虑,加拿大政府不给我一个人办签证,要求我必须和儿子一起办理出国。这样,出国的事就又拖了下来。儿子刚刚去了北京上大学,我在广州,申请他出国,办护照,哪儿那么容易!办签证卡住了,所里这边又出了状况! 不知是国家还是中科院又有新政策出台:拿到护照还没走的人,必须上交护照,如果不交护照就停发工资。奈何? 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拿到的护照,怎么也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拱手送回去,送出去容易,再拿得回来拿不回来可就难说了。 爱咋咋,爱谁谁吧,也只能走哪儿算哪儿了,于是,工资停发。兄弟姐妹们知道了我的情况后,纷纷伸出援手,让我没了后顾之忧。不久,室里另一个课题组的简工,给我在她的课题组里安排了一份工作, 在她的课题组的名下领工资,解决了我和儿子的生计问题。于是,开始忙儿子的事, 找人写邀请信,申请他所在大学的批准,办护照, 艰难困苦的攻了一大圈儿关,山重水复的找了一大圈人,又用了一两年的时间,才拿到他的护照。儿子的护照拿到后,加拿大驻香港领事馆很快签发了两个人的入境签证。
经过了近四年的磨难,我和儿子终于登上了飞往加拿大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