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临终前嘱咐母亲,再困难也要让孩子们读书。
父亲去世那年我十岁,读四年级,长我三岁的哥哥刚上初中,我有三个弟妹,最小的妹妹才一岁。父亲不在了,只有母亲和二姐在生产队劳动,一天挣十几个工分,家境贫寒。
那时候,我们那儿——一个世代务农的边远村庄,只有少数家庭能够供孩子读书,十岁的孩子要在家里放牛,打猪草,拾牛粪,做家务。母亲遵循父亲的嘱咐,竭尽全力承担繁重的家务,让我们小孩继续上学。
当年农村小学里,常有学生逃学或不愿意上学,而我却特别喜欢上学。老师对我和蔼亲切,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每天都想见到她。我不喜欢放牛,打猪草,特别不喜欢拾牛粪,臭烘烘的。我发现当个老师真是好,不用下地干又脏又累的农活,我要好好读书,将来也要当老师。这些都是我喜欢上学的原因。
我觉得算术很有意思,不但有加减法,还有乘法和除法。多位数的加、减、乘、除,我能在心里列出竖式,很快得出结果来。老师表扬我,我就更喜欢算术了。语文课学到“乌鸦喝水”时,我觉得乌鸦很聪明,是“语文”把牠的聪明描述出来的,因而,我也喜欢语文课。四年级语文最后一课叫“夜莺的歌声”,讲的是外国的一个小孩带着一队敌人士兵在森林中行走,他边走边学夜莺叫,把敌情全都告诉给了游击队。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故事也是用语文写出来的,语文还能写国外的故事,因此,我下决心一定要把语文学好。
五年级开始,我们小学里就有了“文化大革命”的氛围。语文课学到“狗又咬起来了”时,老师要求同学们找出课文中“反动”之处并进行批判。我反复读了几遍课文,找不出反动的语句。最后,老师告诉我们,课文中有这样一句话:“从前有个老长的年月,听不得狗咬的声音,听到狗咬的声音人就慌得不行了。”这句话是反动的,听到狗咬的声音不应该慌得不行。而我听到狗咬的声音时心里也会发慌,害怕,那我会不会也被认为是反动的呢?我害怕别人发现我心里发慌,我感受到了文化大革命“大批判”的威力。好在语文课本里有很多伟人的诗词,这些诗词读起来朗朗上口,我很快就背会了课本里伟人所有的诗词,直到五六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背诵它们。
临近小学毕业,我们的班主任发出了一则公告,宣布离开学校,去闹革命了。校长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不用毕业考试,没学校可上了,也没有初中可以考了。一时间,我感觉到自己失学了,想上初中,将来当老师的愿望就破灭了。我心中充满了失望和悲伤,黯然离开了学校。
失学那年我十二岁,个头矮小,我也要像村里没上学的小孩一样去打猪草,放牛,拾牛粪。打猪草时,我学会了分辨哪些草可以用来喂猪,哪些草是有毒的。我学会了识别蒲公英,地菜(荠菜),野葱,桔梗,野百合,……. 。我几乎可以叫出我们那儿所有植物的名字来。近六十年后的今天,我在欧洲的乡村野外散步时,老远就能辨认出地菜来,这也算是很早就开始学习植物学了吧。与拾牛粪相比,我宁愿放牛。我把牛牵到荒山上,把牵牛绳搭在牛背上。然后,仰躺在山坡上,从口袋里掏出收集的有文字的纸片,认真地读起来。我心里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继续上学读书。
失学一年半后春天的一个上午,我正要去“南山”放牛,村口遇到长我三岁的堂兄。他对我说他要去上学了,是公社新开设的初中,他家是下中农,大队书记推荐了他去上初中。他还说,我家是上中农,上中农家的孩子是不容许上初中的。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阶级成分对我命运的影响。看着堂兄去上学了,而我却不能,我心里充满了悲伤。傍晚回家后我告诉母亲,堂兄上学了,我也要去上学。母亲托人找书记说情,四个星期后我才走进初中的校门。
第一次走进教室时,我感到同学们都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一个瘦小的“晚到生”。我很害怕同学们知道我家是上中农,而我因此本不应该上初中,我觉得我好像低人一等。班主任张老师走进了教室,他先把我向同学们作了简短的介绍,再把我临时安排在一张桌子的横头坐下来。我感觉到他像父亲一样的和蔼,他瘦瘦的,高高的个子,河南口音。他一定知道我晚来报到的原因,但他一点儿也没有因此而轻视我,反而更照顾我,我就安心了许多。
班(排)里的同学年龄相差较大,是前几届小学毕业生凑在一起的初中一年级,我的堂兄和我在同一个班。我发现班里同学们的知识比我多很多,有的同学字写得很漂亮,有的同学记忆力特别好,有的同学数学好。我不再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了。班长能够站在讲台上给全班同学演讲,那是我无法做到的,我很佩服他。我是班里个头、年龄最小的学生之一,同学们对我都很友好。我心里想着,上初中的机会来之不易,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数学和物理课本都是薄薄的小册子,内容很简单,不用费多的脑筋就可以学会。其实,初中阶段,数学、物理、化学等理科课程并不需要学得很深。我初中时没有学多少数理化知识,可后来一样上大学,一样做大学老师(有点走题了)。语文就不一样,中学时要多读,多背,打好坚实的基础。而我们的初中语文课本中多是革命的文章,很少有我喜欢的,用美好的文字描述真善美的课文,我觉得语文不再那么有趣。
开学后不久,班里就开始批判“读书做官论”和“读书无用论”。读书为了做官,读书为了摆脱生产劳动,那是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读书越多越反动。我要是注重读书学习,那我可能就是反动的了,我不能让人知道我喜欢读书。我本没有想到读书无用,可通过分析和批判“读书无用论”,我发现读完书后还是要回生产队劳动,那末,读书真的就没多大用。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应该把书读好,我还一直幻想着将来能当一名老师呢!
很快,两年的初中学习就要结束了。听说县立第六中学要办高中,但要推荐选拔。我最害怕的就是基于阶级成分,由大队书记推荐选拔上学,为此,我闷闷不乐。张老师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他知道我很想上高中。毕业前两天,他告诉我,让我等高中开学一个星期后再到高中去找他。张老师是文革前县六中的老师,六中撤除后,他到我们公社初中任教。现在,六中设高中了,他又要回到高中任教。他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师范大学毕业后来山区来任教的教师之一,他是我们那儿最有学问的人。
高中开学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上午,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去离家十五华里的高中找张老师。一路上,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暖暖的春分吹拂着,我的心中又充满了期待和憧憬,我就要走上人生求学的新旅程了。走进校门,门卫带我去张老师家,张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并引我去教导处报了到。我又可以继续读书,学习知识了。在那个特殊的年月,我本没有读书的权利,是张老师让我实现了继续学习知识的愿望,有“浣溪沙”为证:
成分阶级上下中,选拔推荐上高中,前途理想便成空。天地茫茫何处去,求学路上遇伯翁,人间友爱谊情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