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是我去年秋天回国时在上海住的小区边上一家美发美容厅的美发师，我认识他纯属偶然。
那天走出小区大门口，见路边有几个人在推销什么，路过时其中一位女子拦住我，说是隔壁美发厅老店新开张发优惠卡，30元一张，可以洗剪吹三次：这么划算，还有其他优惠，阿姨你买一张吧。这个价格实在便宜，但我因为不常住在这里，对周边环境不太熟悉，并没有打算在这里打理头发。我没有理她接着往前走，可那女子不依不饶，跟在我后面说：阿姨，你买一张吧，我收你25元，相当于才8元一次呀；我们有指标的，你帮帮忙吧。被她这么一恳求，我倒不好意思走开了，知道现在中国这个经济大环境下生意难做，25元对我来说是一笔小钱，这钱就算帮衬她一下，反正确实也有洗剪吹的需求，于是花钱买了一张优惠卡。
几天以后得空揣着卡上门去“打样”（上海话探探情况的意思）。这家店就在小区大门的那条马路上，前几年新冠疫情期间美发厅的生意和其他各种服务行业一样受到严重打击，撑不下去后就关门停业了，最近新老板接手重新开业了。它家门面不大，光鲜明亮，看着很干净，先就有了好感。进了店门，一小伙子迎上前来：姐，你是。。。；我：不好意思，该叫大妈了呵；我前几天买了你们的优惠卡，今天来试一下洗剪吹。这小伙子就是美发师小李。
小李高高瘦瘦，看上去20出头的样子，长得清秀腼腆，一开口普通话里露出一些河南口音。他安排我坐下，又递给我一瓶瓶装水：姐，喝水。我想这洗剪吹才花了8元多，哪好意思再喝人两元一瓶的水呢：不喝不喝，不渴，谢啦。
洗完头小李开始为我修剪头发，就此和他闲聊上了。我对现在外地到上海打工的年轻人的工作和生活很感兴趣，但平时没有什么机会接触了解他们。小李不善言辞，基本是我问他答。他告诉我他老家在河南周口，几年前初中毕业后跟着姐姐到杭州打工，在一家电子产品工厂工作。他说他不喜欢流水线上机器人般的工作（我：换我我也不喜欢，单调死了！），干了半年多后又跟着姐姐回到老家。我问他怎么想到做美发师这一行的，他说回家后考虑了两个“有技术”的方向，一个是汽车修理工，一个就是美发师。他当时觉得汽车修理每天脏不拉叽的，还是剪头发好：姐（小李每次都是以“姐”字开口），一个是服务汽车，一个是服务人，我觉得还是服务人比较有趣，也干净。我没想到他把汽车修理和美发归为同一类（没有任何职业歧视的意思），只是想他这么秀气的一个小伙，干上三路头顶功夫的活比干下三路油腻腻地在汽车下钻来钻去的活可能是更合适吧。
小李在郑州学了理发手艺，在那里干了几年，最近疫情结束后才来到上海，此时在店里刚工作了两个多月。问他为啥想到来上海：姐，我就是想趁年轻到上海来闯一闯，见见世面，以后还是要回老家的。他告诉我为了来上海当美发师，还特地花了6000元到一个美发进修班学习了两个星期：姐，这是挺大一笔钱呢。谁说不是呢！小李告诉我他们一周工作六天，每天上午九点半到店做开门前的准备工作（十点开门），晚上十点下班；老板给他们提供食宿，包吃包住。我：那还是挺辛苦的，不过每个月能攒下不少钱吧? 小李没有正面回答：有时免费盒饭吃厌了也要改善下伙食，自己花钱买个包子啥的吃。敢情北方人在吃米饭的环境下呆久了，“吃个包子”对他成了一种奢侈。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同时小李不徐不疾地修剪着我的头发，一撮一撮头发撩起看，一根一根头发挑起剪（只有在国内理发店我才能体会到“时间不是金钱”的含义）: 姐，头发染了有多久啦（提醒我白发又丛生了）? 过两天有空过来染一下吧？我觉得小李手艺还可以，想着这次剪发费时40多分钟，才收10块钱，挺过意不去的（后来知道店里的美发师和美容师都是按服务内容/价格提成的，正常的洗剪吹店里标价牌上写的是68元），也得回馈一下心才安：好嘞，过几天来找你染发。
第二次见到小李自然是去染发了。进了店门，指定找小李。小李听闻迎了过来，还记得我：姐，你来啦，这回是要染发吧。小李带我坐下，又去端来一盘水果（有削好的柑橙和火龙果等）和一杯水：姐你吃点水果，喝口水。想来这回要花的钱多，待遇自然就高一等级了。我竭力推辞：不吃不吃，哪能吃你们的东西呢，小李你自己吃吧。小李：这些就是给顾客吃的，如果到晚上还有剩下的话我们可以吃。后来小李告诉我，他们每个员工每月工资里要扣一百块钱，作为给客人买水果和水的费用支出。另外所谓包吃包住也不是完全免费，每个月自己还要掏个两百三百的。
就在我和小李说话时，走过来一位岁数看上去比小李稍大一些的理发师，我注意到他的胸牌上写着“总监”（小李的胸牌上是“首席”），像是要把我要让小李做的生意给接过去的样子，问我要用什么价钱的染发药水。我想洗剪吹的钱已经出了，只要花钱染下头发就行了：你们价格牌上不是写着染发188吗? 总监：那是最差一档的价格，往上有388，588，还有888的呢；阿姨我劝你选个好的外国牌子的药水，对头发好。我：啥牌子的，拿来我看看。总监叫人拿来我一看，就是美国常见的L’OREAL（国人称为欧莱雅）。我说这也不是啥高级药水，在国外很普通啊，才10多美元一盒。总监把国产药水大大贬低了一番，竭力说服我用最好的外国品牌，还说价格定这么高是因为中间商进货渠道就这个价，他们也没办法。我也确实不敢用国产的药水，想想那888折成美元是一百多，在美国的理发店这样做次头发比这价钱还要贵：好吧，那就用最好的外国药水，可是你们价格牌上这样写很误导人的！
总监亲自动手调染发膏，还在我头上刮了几下调好的染发膏试了试，才让小李接手。当时我心里还有点着急，我是来照顾小李生意的，怎么被你（总监姓张）抢了，到时候算谁的业绩呀。看到小李接手了我才放下心来。或许是小李与我熟了，也或许是知道我住在国外，总之小李开始话多一些了，也开始问问题了，多是关于外国的问题：姐，国外剪个头发很贵吧？ 姐，坐飞机去美国要多久呀？姐，飞机票很贵的吧？。。。店里其他理发师显然也对我关心多起来，时不时走过路过，看看摸摸我的头发，发表些意见和评论，趁机也问些问题聊聊天；他们互相之间还要讨论一番：坐飞机要十几小时呀，一下子飞不到美国的，飞机中间要停下来加油的。。。这些从未坐过飞机的美发师们清一色都是20多岁的男生，来自全国各地（不像以前上海的理发师傅都出自扬州），看上去都老实本分，没有一个头发剪得花里胡哨，染得怪里怪气，是中国亿万最普通的打工族一员，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
来的最勤的是那位总监小张，他也问些问题，但他的主要目的是让我买他们店的会员卡：姐，你买了会员卡，在店里做各种项目都有优惠，我们是连锁店，到别的（我们名下的）店也通用。我：我是临时住在这里，不会常来的。总监：我也不叫你多花钱，就充（值）个2000元，几次就用完了。他甚至帮我设计好：下次来把头发烫一下，显年轻。我的头发我做主，哪能听你瞎忽悠。总监又施一招：你这样做（指买会员卡）其实对我一点好处没有，是帮小李的忙，他是可以提成的。我：不行，你越这样压我，我越不会买的；你赶紧走，别老来打扰。这过程中小李安安静静地一句话不说，专心干活。总监离开后我问小李他是不是会有提成，他说是的。我说你们这位总监太油滑了，我不喜欢，他是怎样当上总监的？小李说就是按资历提拔。大多数理发师都是上完小学后就辍学出来学徒了，像他自己这样读过初中并且毕业的人在店里是绝无仅有，所以干的时间长了基本都能成为总监（店里确实看到不止一位挂“总监”胸牌的理发师）。
我问小李有没有女朋友，小李说有，她原来就在这家店工作，当美容师；他的这份工作还是她给介绍的。女朋友因为原来的店新冠期间关门所以回了河南老家。小李一提到女朋友就眼笑眉飞：姐，你去过西藏没有？ 我：我很久以前去旅游过。小李：我这辈子就想去西藏，等我攒够了钱，也要带着我对象去西藏玩一圈，要自己开车，把西藏都玩遍。我被他逗乐了，问他会开车吗，他很骄傲地告诉我他18岁时就把驾照考出了。我问他现在自己有车吗，他说没有：姐，这不是问题，去西藏可以租车啊。
头发做完了，小李轻轻地说：姐，你真的可以办个会员卡，今天做的都可以打折，以后再来也可以用；不用多充，充个666元就可以。同样是拉我入会，我听着小李这话比听总监小张的入耳一百倍：行，就按你说的办吧。这时想的就是要支持小李一下。
再见小李是今年一月份我回美国之前。我脑子里还惦着那三次洗剪吹只用了两次，忘了那第一张优惠卡在我办了会员卡后就已经给收走了。我和小李预约了时间，可是到了时间那张会员卡我却遍寻不着，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我不想爽约，还是去了。离春节不到一个月了，美发厅生意相当红火，顾客很多。尽管我只来过两次，但好像店里个个员工都认识我，和我打招呼。我因为丢了卡自己觉得窝囊恼火，看见总监小张过来就抱怨：都是你叫我办会员卡，现在找不见了，钱白花了。小张说别急，卡号和手机号连在一起，你报出手机号系统里自然有记录的。哦，有这好事。
因为找卡耽误了时间，我到店里晚了些，小李先去为另一位顾客服务了。小张让一位美容师小辛带我坐下：姐，今天洗头干洗吧。有了以前和小张互动的经历，他说的任何话我都本能抗拒：干洗是啥玩意儿，我还是和往常一样湿洗吧。小辛是个女孩儿，告诉我干洗就是除了洗头还给按摩肩颈：阿姨你试一下吧，可以帮你放松，减轻疲劳。不由分说开始就在我肩颈上按捏起来。好吧，反正会员卡还能用，里面的钱也得用掉。小辛的故事就不展开讲了，觉得这些普通打工人在上海这个大城市工作生活十分不容易。
这边按摩完洗完头，那边小李也结束了服务，已经等候在我的座位边了。我问他啥时放假回老家过年，回家的车票开始抢了没有。小李告诉我过年店里会放十天假，年前后各五天，他还没时间去抢票，店里所有人都一个多月没休息了：姐，好累呀，早上起不来。这时经理小张（不是总监小张）走了过来，说小李这次春节回家就要订婚了，过完节对象也会和小李一起回来上海。我真心为小李高兴。上次来店里时经理小张（江西人）也参与一起聊天，也算熟悉的。当时我还搞不懂总监和经理的区别，问“谁大”？小李说经理是店里最高的技术负责人（店长则是最高行政负责人）。我说这个经理看上去年龄与你差不多大，怎么就做到经理了呢？小李说他在这个店时间长，原来老店时就在这里工作，是老店留下的唯一员工。
经理让小李递给他一把理发剪：今天我给阿姨剪个年轻一点的发型，到国外去时好展示一下我们的手艺。我知道经理和小李关系很好，小李好几回提到他都把他称为好朋友好哥们，故此心下疑惑（下意识地关心小李）：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今天这单生意是算小李的还是经理的？ 经理动作利落，感觉就是老手，顶上功夫确实比小李娴熟。他一边为我打理头发一边和我闲聊，把他自己怎么踏入这一行的的故事告诉了我（这里也不展开了）。经理说起小李来的时间不长，还没有积累足够的人脉，人又老实不爱说话，不会和客户拉关系，上个月因为没完成当月营业额，工资下浮了500元。我问经理一般情况美发师美容师的月收入是多少，经理说7-8千左右吧，要和业绩挂钩；我又问每位美发师每个月的营业指标是多少，经理说28000元。我算了一下，扣除休息日，每天需有1000多元的营业收入才行，那个10块钱40分钟的洗剪吹让这些理发员怎么活呀，不知为啥我自己有些羞愧，觉得占了他们的便宜（其实真怨不得我）。经理手忙嘴不停，边剪发边和我聊，让我对他们这一行的现状有了更多更具体的了解。我喜欢他说话平和不夸张的态度，觉得他跟那个油嘴滑舌的总监小张完全不一样。
经理说小李是他（通过原来的同事即小李的女朋友）拉过来的，又是好朋友，当然要帮他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谁不想拿个大红包回家过年：阿姨你就帮帮忙，会员卡里再充点钱，八百一千的，让小李的业绩能赶上去。经理说话时小李照旧在旁边一声不吭，我突然就想，小李当时如果学的是汽车修理会怎样呢，这么安静不爱说话，也许服务汽车才更合适呢。我问明白如果我往卡里充钱的话，小李的营业额确实能按比例提成。经理又问小李上回总监小张给我办的会员卡折扣是多少，小李去查了下说是7折（即每项服务按7折收费），经理说咱们给阿姨办个新卡（现在卡里剩余的钱都能转过去），以后每次到店都享受5折优惠，并且以后来染发的话给用最好的药水，固定收费300元：阿姨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知道以后到这家美发厅做头发的机会很有限，充的钱很可能就浪费掉了，只是这时我一心只想帮小李的忙，因此一口答应：可以，你们说要我充多少钱呢？经理说这个新卡叫1088卡，充值1088元，但实际只要支付888元。说老实话我完全搞不懂这里面的算术：好好好！小李，阿姨今天算给你发个过年的红包，祝你春节快乐！
顶着经理为我剪好的新发式，我愉快地踏出了店门，心里对小李有三个祝福：近期的，祝他回老家订婚圆满幸福；中期的：祝他努力工作，早日晋升为总监；远期的（也是我最期盼的）：祝他有朝一日能攒到足够的钱，带着心爱的人去西藏自驾游，游遍那里的山山水水。
附记：
总监小张曾告诉我，他在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语文考了120分(难怪能说会道！），算术只考了15分。现在我发现我算术也不怎么好，至少不会做美发厅的算术：我在店里前后花过三次钱：第一次买优惠卡30元，实际支付了25元；第二次办卡充值666元；第三次办新卡花了888元（面值1088元），但实际付了830元，因为办卡时经理让我到墙上挂着一个个红包的地方去抽奖，我说不抽不抽（不明就里的事不干），是小李帮我拿了个红包，打开一看可以抵扣58元。那么把三次花的钱加起来卡的面值为1784元，而我实际付了1521元。现在做了三次洗剪吹，染了一次发，还被按摩了一次，卡里竟然还剩1350元。理论上理发店一共收了我434元，实际上我才花了171元，多者乎？不多也。这是什么情况，谁能解惑？
202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