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也将会是让我每想起来就心痛的一个月份。2011年9月27日,正在上班忙碌的我突然接到嫂子打来的电话,她一开口就让我心头一震,她说妈妈突发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妈妈刚过了91岁生日,除了血压有点高和背有点佝偻外,身体其他方面看上去都不错,每天还亲自上菜市场买菜,下厨房做饭。虽然时间已近国内的午夜,我还是立即拨通了上海父母家中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大哥,他告诉我,妈妈傍晚时分在做晚饭时突然不支倒下,由救护车送进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CT片显示妈妈脑部大面积出血,血肿几乎充满整个脑腔,脑中线结构位移了11毫米之多。医生说妈妈病情很凶险,但岁数太大了,不能做开颅手术,所以妈妈命在旦夕, 随时可能撒手人寰。我用最快的速度办了特快加急签证,订好机票,第三天急匆匆踏上归程,在九月的最后一天赶到上海。
二哥来接了我,告诉我妈妈情况暂时没有什么变化,已经从抢救室转入急诊病房。先回家放下行李,急匆匆吃完晚饭后,和爸爸,哥嫂一起去医院看妈妈。妈妈的病床在病房的最里面,我冲到病床旁喊妈妈,爸爸也叫着妈妈的名字,告诉她我回来了。从发病倒下后一直昏迷不醒的妈妈突然头部剧烈颤动,似乎是听到我们的呼喊,想要回应但又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妈妈一定是知道她最喜欢的小女儿回来了。近几年都是秋天回去看父母,这一年因为想带女儿一起回去看外公外婆,所以把原订秋天回去的计划推迟到圣诞假期,没想到这一推迟却成了我终身的遗憾。
从妈妈送医院起,上海几个哥哥就轮流守在医院日夜陪护,我跟他们说,我回来了,就由我陪晚上吧,正好不用倒时差了。躺在从护士站租来的躺椅上度过了在医院的第一个不眠之夜,又度过了接下去两个星期中的大部分不眠之夜。自从长大成人后,好像还没有这么长时间陪伴在妈妈身旁。妈妈一直放手让我们走自己的路,为子女付出一切,却从来不要求回报,最多就是想我们能有空时多回家看看。我这两年也常想着什么时候能陪妈妈了却她一直还有的两个心愿,一是陪妈妈再回一次老家,二是陪她去一次从没去过的新疆,看望她的堂妹们。但每次回国都是去也匆匆,来也匆匆,这个想法始终没能实现。这回是专门陪伴妈妈了,但是妈妈已经没有知觉了,不能和我说话了。悔之已晚,悔之已晚矣。
妈妈在同龄人中身体算是很好的。妈妈最自豪的是,90多岁了,一口整齐的牙齿还没掉,行走自如不用拐杖。我电话里常提醒她现在年岁已高,不比从前了,出门走路务必注意别摔跤。妈妈会说,摔跤了我也没事。确实,在2004年,84岁高龄的妈妈回湖南老家探亲,在游览长沙天心阁时,为了照相不小心摔了一跤,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当时把陪同的大嫂和表嫂以及边上的游客都吓坏了。奇迹的是,老太太竟然一根骨头都没有摔断,只有头上磕破了几处,到医院缝了几针,休息了一两天后还按原计划接着去新化老家。我看到过那年她在老宅前面的留影,精神抖擞,根本不会想到她几天前竟然出过那么大的事。我想正是因为妈妈身体不错导致了她的麻痹大意,对有家族史的高血压病重视不够,虽然一直服用降压药,但不常检查血压。这次的脑溢血显然是血压没有控制好,血压过高而引起的。
因为年龄太大不能开刀,医生给妈妈用了降脑压的药甘露醇来维持,并警告家属说未来的三五天是关键,妈妈呼吸随时可能停止。我赶到上海时是妈妈发病入院第4 天,从连接在妈妈身上的监测仪上看,她的生命体征(呼吸,心跳,血压等)一直比较稳定,看来妈妈身体底子还算好,我们心里都怀着希望,希望她能够过了这个坎,清醒过来。一个星期过去了,妈妈的心跳呼吸似乎还是老样子,但反应变得更差了,刚入院时左手左腿还能动弹,后来就一点不动了,对我们的呼唤也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像在深度睡眠中一样,无声无息。
刚巧那几天是国庆长假,主治医生都放假走了,每天只有值班医生在查房时露一下面。问到关于妈妈的预后和治疗方案时,医生们总是语焉不详,不知是不愿意跟家属讨论,还是他们自己也不清楚,抑或他们不想多说,怕负责任。幸亏在美国结识了一位神经专科的医生朋友凌志大夫, 从一得知妈妈住院抢救后,我就将妈妈的病情告诉他,回上海后也一直与他保持联系,不断地将妈妈的病情发展告知他,他会对妈妈的病情做详细的分析和对预后做判断,这样我们才了解得到明白了我们想从国内医生处得到但没能得到的关于妈妈病况的关键信息和知识。眼看着妈妈的生命体征一天比一天弱,苏醒的可能越来越渺茫,我们心里也越来越纠结。纠结的一方面是因为不能做手术,妈妈脑子里的瘀血没有出路,血肿也没法消除,感到很残酷;纠结的另一方面是既然妈妈没有恢复的希望,那么用药让她吊在那里是不是有意义,是对她好还是不好,世俗和理性在对抗挣扎着。
妈妈这间病房有四张病床,妈妈旁边的病床上是一位比妈妈小一岁的严重心脏病患者,听她子女说她得病很多年了,每次发病住院时家里人都日夜陪护,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所以这次开始时还每晚陪夜,渐渐地子女晚上就不来了。其实我看最受罪的是这位老太太,她脑子还清醒,但由于严重心力衰竭,几乎没法自主呼吸,所以一直带着氧气面罩。她常常不舒服时就用手去抓面罩, 面罩掉了她的呼吸和心跳就大乱,监测仪立即响起报警声,好几次半夜里因为她家没人在边上都是我去护士站报告的。她难过得整晚不能入睡,大声呻吟叫唤哭泣,使整个病房的人都睡不着。她这种生不如死的样子让我真为她难过。
有一晚我蜷缩在躺椅上被心脏病老太的呻吟声吵得难以入睡时,听到老太另一侧的病人说,还是8床(指妈妈)好,一点不影响别人。这句话触动了我,想到妈妈这样倒下后就失去知觉,自己应该不会感到有痛苦,对她来说是一桩幸事。又想到妈妈从来就是个不影响别人,也不麻烦别人的人,凡是能自己做的事一定自己做。近几年我们一直劝妈妈不要自己买菜做饭了,交给钟点工代劳就行了。一向随和的妈妈却还是固执地坚持自己买菜做饭,说现在能动就要动,越不动就越动不了了。就在发病倒下的当天,妈妈接到外甥缕孙的电话,告诉她他们夫妻俩国庆节要从长沙到上海来看望她,妈妈高兴的不得了,下午就上街去买东西准备迎接客人。我们常跟她说你不能小车不倒只管推,做不动了怎么办呢,妈妈豁达地说,哪天倒下走了就走了呗。妈妈这次突然脑溢血倒下,虽然是意外,但或许正是她自己愿望的生命终结方法,想到此我忽然释然,不纠结了。
我和哥嫂们商量,在妈妈复苏无望的情况下再用药(主要是降脑压用的甘露醇)维持没有什么意义,还是让妈妈自然地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大哥三哥觉得万一有奇迹发生,我们是不是会后悔。父亲自从妈妈住院后一直很焦急,希望妈妈能被抢救过来。但是他也很理性,当得知医生们认为妈妈苏醒和恢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时,他也觉得用药强留住一个没有知觉的妈妈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五兄妹最后统一了思想,在放弃治疗的单子上签下了各自的名字。
妈妈在医院里度过了她生命的最后16天。10月13日凌晨3时起妈妈心跳频率快速下降,从每分钟100多跳降至60跳不到,我意识到妈妈最后要离开我们了,赶快报告了医生并打电话告诉了哥哥们。在亲人们赶来医院的路途中,妈妈在我一个人的陪伴下平静地无痛苦地走了(直到最后也没有经受那些痛苦的医疗手段如切气管插鼻饲管等等),那是2011年10月13日凌晨4时12分。本来中外医生都预计因为妈妈病情之险恶,她可能等不到我赶回家,但我不但赶到见到了,还陪伴了她十多天,是妈妈最后给了我这个万里之外赶来的女儿一个和她朝夕相处的机会,虽然晚了,聊胜于无。
妈妈的一生平凡却不平静,经历过荣华富贵的生活和时乖命蹇的逆境,然而却宠辱不惊,自强不息,以执着,无私和敬业为学生师表,以沉稳,包容和慈爱做子女楷模。妈妈讣告中一句“母教深厚,无忝子孙”可以看作是我们对妈妈一生评价的高度概括。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也是草木开始枯萎的季节,我在这霜天晓寒之际失去了生我养我教我的挚爱妈妈。“此生此月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妈妈,我会一直想念你的,尤其是在这金秋时节的九月。
写于2012年9月,修改于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