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一部以事实为依据,以现代小说体为布局,以几种小说表达手法为叙事视角的长篇小说。
在这部小说里,我描述了两位希腊船长的人生。
之所以把这两位船长称为希腊船长,不是因为他俩是希腊公民,而是因为他俩生于希腊,从小跟着父母一起移民到美国,现在在美国以船长为职业。
说来也巧,这两位希腊船长都叫吉米(Jimmy)。为了避免张冠李戴,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这两位同名的船长区分开来。根据我的观察发现,虽然这两位船长都有自己的快船,都run charter fishing,但他俩的快船大小明显不同。一位经济条件有限,拥有的快船比较小,他的快船的长度有二十五尺长的样子,我称他为小船吉米。而另一位财大气粗,拥有一条长达四十五尺的豪华大快船。因此,我称他为大船吉米。
这可不是两位普通的船长。凭我渔魂王多年的船钓经验来判断,这可是两位经验丰富,身手不凡,百里挑一的好船长,在当地都赫赫有名。不过,他俩在对待顾客的态度上却有着天壤之别。
故事先从小船吉米说起。
我是二零一二年的春天认识小船吉米的,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到现在为止,我与小船吉米相识已超过八年。
从小船吉米的外表上看去,他有着一米七五的个头,深棕色圈曲的头发下闪出一张慈祥的长脸,突起的前额,炯炯有神并充满野气的四方眼,微凹的面颊,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片薄皮小嘴。根据小船吉米的脸部特征不难想象,要不是他满脸横竖着由时光之刀切出的深痕,他一定是一位活脱脱的希腊美男子。此外,小船吉米那微长的脖颈下是肩宽腰细的身材,厚得恰到好处的腰背,再加上胳膊上和腿上到处都是隆起的疙瘩肉,怎么看都跑不了运动员的影子。
初次相会,小船吉米总是表情严肃,不善言辞,眼神里时隐时现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淡定与威严。让人不禁从心里生出敬畏。不过,一旦你一来二往与他混熟,他便像换了个人似地,见了你老远挥手打招呼,脸上挂满了宾至如归般的亲切与热情。不知道有多少次,他见到我便喜溜溜地扇起小脚板跑到我的面前,不是拍肩就是打背,仿佛酒逢知己似地根本没有半点船长的派头和架子。我的一位朋友曾经私下对小船吉米这样评价:“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吉米这样脾气好的船长。”
小船吉米除了船钓经验丰富外,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不但待人和蔼可亲,而且善于助人为乐,他也是我认识的众多船长中钓技最佳的船长。
记得那是四年前的一个秋日,我和老周找小船吉米钓黑斑(英文:tautog或blackfish),同船的还有纽约的老刘和一位韩国朋友。那天,当小船吉米开着他那心爱的快船,带着我们四人来到钓点的时候,一望无边的海面风平浪静,碧蓝的天空与碧蓝的大海相视而笑,白色的浪花与轻起轻落的海风相遇而闹。偶然头顶上飘来一朵白云,擦着发稍缓缓而过。不时,几只黑嘴蓝头白胸的海鸥在空荡荡的海面上懒洋洋地飞翔,嘴里还不时地哼着渔乡曲般的小调。望远处看去,白帆点点,云影叠嶂。不时,一两艘快艇拖着高高的水柱,穿插在点点白帆之间,那个急不可耐的架势让人想起在母亲怀中哭闹撒娇的孩儿。
就在我迷茫在连电影里的台词都难以描述的自然景色之时,水下的黑斑们不干了,它们不停地撕咬着我的鱼钩上的鱼饵。逗得我高挑鱼杆的同时,不停地摇起了鱼轮。后来,据老周讲,我在激动之余竟然像被农夫追赶的鸭子似地摆动起了我那性感的胀鼓鼓的屁股,还扭动起我那最近几年生出的浑圆的粗腰呢。当我把上钩的这条有四磅重的大黑斑挑到甲板上以后,人得意的几乎忘乎所以。而我旁边的老刘却对我的出色表现不理不睬。只见他低着头,两只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一只手紧紧抓住摇头摆尾的鱼杆,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摇着鱼轮。不一会,一条大鱼被老刘拉出了水面。我急忙凝神看过去,“哇”老刘钓到的这条大黑斑比我钓到的至少大出去一个头,目测有五磅多呢。
那位韩国朋友也身手不凡,就在老刘钓到黑斑的霎那间,他也上鱼了。当他把一条大黑斑挑到甲板上的时候。一那支委婉而奇异的小调竟然从他的鼻眼里缓缓流出,仔细听过去,像极了韩国版的翻身道情。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老周,便急切地把眼光撒了过去。我不看便罢,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被称作苦闷的东西在我的心底里油然而生。原来,老周正对着我苦苦相望,他还在眉心中拧出了道道枣胡纹,原本酒盅样小嘴咧成了花瓷大碗。当我俩的目光相撞之后,他便不停地掀动着他那“V”形小下巴,眼睛里还流动着疑虑重重的眼神,一串串话语还从他那花瓷大碗里夺路而出,颤抖的声音里浮现着莫名的痛楚,听起来简直就是哭诉:“渔魂王,水下的鱼儿到是不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咬不上钩。我怎么这么倒霉呢!”老周发完牢骚后,用求助的眼光直视着站在他旁边的小船吉米。小船吉米用安慰的口吻说起了英文,意思是:“你显然没有钓黑斑的经验,提杆收线太早,错过了好机会。”小船吉米眼睛转了转,又说:“这样吧,你先看看我是如何钓黑斑的。”说话间,小船吉米从老周手里拿过了鱼杆,他熟练地用鱼钩钩住一块螃蟹鱼饵,然后一扬手,铅坠拉着鱼线和带鱼饵的鱼钩一股脑地就往水底下钻。这时,小船吉米告诉老周,感觉到鱼儿咬钩时需要继续等待,等到鱼儿连续咬钩三次的时候再上扬鱼杆(set your hook)。说来也巧,水下的黑斑仿佛能听懂小船吉米的话儿似地前来配合了。只见小船吉米手中的鱼杆杆尖突然蜻蜓点水般抖动了一下,旁边的老周看在眼里急得仰脸大呼:“船长,鱼儿咬钩了,鱼儿咬钩了。”当他看到小船吉米仍然无动于衷时,便奇怪地问道:“船长,鱼儿咬钩了你为什么不提杆收线呢?”
小船吉米扭头对着老周嘿嘿一笑,语重心长地说:“刚才我不是给你讲过了吗,需要耐心等待,等到鱼儿把螃蟹鱼饵吞入嘴里后再提杆收线。”老周听了小船吉米说的话头都大了,他用手摸着头,一脸的迷茫,意思是说我怎样才能判断出鱼儿把螃蟹鱼饵吞入了嘴里哪?
就在这时,小船吉米手中的鱼杆杆尖出现了连续的抖动。说时迟那时快,小船吉米扬杆收线一气呵成,不一会,把一条大黑斑挑在了老周身边的甲板上。小船吉米从容地把钓到的黑斑鱼从鱼钩上摘下,放入老周的冰箱里。老周便像中奖似地满脸都是笑容。
从这以后,在小船吉米的帮助下老周居然变成了全船的钓鱼名星,只要老周把带着鱼饵的鱼钩沉到水底,不是大黑斑咬上了钩,就是大黑鲈(black seabass)含着鱼钩不放。当时,把老周给乐得嘴都合不拢,两排不那么整齐的微带黄色的牙齿在阳光下竟然闪出了刺眼的白光,两只小眼睛也大了一圈,简直与电视剧《上海滩》中的主角许文强的大眼睛有一拼呢。
在钓鱼上,小船吉米不但是一位好老师,在特殊的情况下,他还会帮着他的顾客钓鱼。
记得那是五年前春末的一天,我和三位渔友找小船吉米钓大黑鲈和变色窄牙鲷(scup porgy,简称鲷鱼)。当小船吉米开着他的快船到达钓点后,他采用了漂钓。第一轮漂钓下来,我们哥四个都钓到了大鲷鱼和大黑鲈。然而,在第二轮漂钓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一位朋友晕船了。他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走到船帮前,双手扶着船帮便大口吐了起来。然后,这位朋友摇摇晃晃地走到船头,像一袋沉重的水泥,重重地跌在开阔的甲板上。就在这个时候,小船吉米也不吭声,抓起了自己的鱼杆就钓了起来,而他钓到的鱼却都放进了这位晕船朋友的冰箱里。回到码头的时,我们惊然地发现这位晕船的朋友的冰箱里装满了鱼,比我们每一个人钓到的鱼都多哩。当时,那位晕船的朋友突然精神起来,头也不晕了,肚子也不难受了,活蹦乱跳地围着船长转。当时,他感激之情难以言表,高兴得居然一时失态,还做出了少妇见到有情郎时特有的动作,即腰肢摆扭,美目流眄,嘴里不停地念道:“吉米船长,我太谢谢你了!我太谢谢你了。”我看在眼里,心生却生出了妒忌,一个念头从心中生起:“下一次找吉米钓鱼我也要晕船。”
此外,小船吉米对楠塔基特海峡(Nantucket Sound)这片海域了如指掌。如果你找他钓鱼,他总能让你钓得盆满钵满,以致在小船吉米快船上钓过鱼的朋友竟然都异口同声,说:“以后再也不找其他船长钓鱼了。家里如果缺鱼吃,就来找船长吉米。”
不过,再好的船长也有“马失前蹄”或“夜走麦城”的时候,小船吉米也不例外。据许多找小船吉米钓鱼的朋友们讲,只要顾客们钓鱼结果不理想,每人收获或三五条,或七八条,船长吉米便像没有完成任务一样自责,并向他的顾客们只收一两百块美金的油费钱做为对自己的惩罚。为渔翁们忙忙碌碌了一整天,到头来没有赚到一分钱,白白地服务,这样的船长实属罕见。
接下来再说说大船吉米。我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他的。
四年前,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从一位朋友嘴里得知原来美国东海岸最好的钓夏日比目鱼(summer flounder,也称之为fluke,简称比目鱼)的钓点不在维吉尼亚州(Commonwealth of Virginia),也不在纽约州(State of New York),更不在马里兰州(State of Maryland),而是在麻省楠塔基特岛(Nantucket Island)的南面。在那里,比目鱼不但数量多得惊人,鱼儿的个头也大,平均都在五到八磅之间,钓到十几磅重的比目鱼是经常的事。这位朋友还向我推荐了大船吉米。
那天,我回家后,立刻上网查找关于大船吉米的信息。乖乖,原来大船吉米不但在当地的钓鱼界赫赫有名,而且多次被美国几家著名的钓鱼杂志的记者采访,在美国东海岸的钓鱼界小有名气哪。
为了到麻省与这位赫赫有名的船长钓一次大个头的夏日比目鱼,我是在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份与大船吉米电话联系的。开始,吉米总是婉言谢绝,说什么二零一七年从六月初到八月底所有的钓比目鱼的日子都被他的老顾客订去了。在我的再三央求下,大船吉米心软了,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把我们钓比目鱼的日子订在了二零一七年的六月十二日。
记得钓鱼的那天清晨,当我们一行六人到达麻省某一码头的时候,一位高个头的中年男子正站在码头旁边东张西望,离他不远处有一条漂亮的快船。不用说,那人一定是船长吉米。于是,我们几个小快步上前,满脸欢喜的同时扯开了嗓子:“船长吉米,我们六人都来了。”只见吉米铁着脸问道:“你是谁?”
“我就是打电话给你的渔魂王啊!”
当时,我们一行六人满脸堆笑地向大船吉米行起了注目礼。而大船吉米却不买账,他板起了讨债人的那种欠债还钱的生硬面孔,说:“你们别愣在那里,抓紧时间上船。”大船吉米说完一扭头,雄纠纠气昂昂地朝着离他不远的快船走去,我们六位亦步亦趋,像六只被训服的小绵羊似地尾随其后。
上了快船之后,我趁着大船吉米不注意,偷偷地打量了他两眼,霎那间,奇得我心儿柔软似水。大船吉米有着一米八以上的高个头,浑圆结实的肩膀下是浑圆结实的腰,两只长长的臂膀上生满了藕瓜样白白嫩嫩的皮肉,肥大如酒坛的屁股下是两只粗壮的腿。再往大船吉米的脸上瞧,短短的粗脖子顶着一只肥白如瓠的大圆脸,两只乒乓球大小,深似秋潭的圆眼睛不停地忽扇着,还射出了一种惹人喜爱的光芒,尖而细小的美娘子的鼻子下是干净得没有一根胡子的方形小嘴,两条弯而粗的黑眉毛上是深棕色卷曲的浓发,脸面上和脖颈上的皮肤既清澈细嫩又干净平滑,宽阔的前额上竟然没有一道皱纹,他让人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会说话的大洋娃娃。
我们上船后不久,这条快船缓缓地行驶起来,它的船尾部在平静的海面上还划出了几道腾飞的白浪。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这条快船那亮丽而潇洒的身姿。这是一条四十五尺长,超过九成新的,专门为钓鱼设计的快船,渔翁们亲切地称它为center console。往这条快船的驾驶舱里看,里面导航仪,自动驾驶系统,鱼群探测仪等现代化航海和找鱼的设备样样俱全。船的两侧排列着数个用不锈钢钢管做成的,用于拖钓的插杆筒,驾驶舱的顶部还有长达数米的用于拖钓的支架。船的尾部按装着四个大马达,每一个马达有三百马力。当时,我看在眼里,禁不住发出感叹:“这真是一条好船。价格应在二十万美金左右。”没想到,我的轻声低语的穿透力竟然如此的强,强得连驾驶舱里的大船吉米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见大船吉米突然从驾驶舱里伸出头来,怪着眼睛看着我,说:“什么?二十万美金?你给我五十万美金我都不卖给你。” 紧接着,大船吉米招手让我坐进他的驾驶舱里。我在驾驶舱里还没有坐稳当,大船吉米便唠唠叨叨地讲起了他的发家史。当大船吉米提到他是希腊移民的时候,我突然联想起了另一个船长吉米,忙问他俩认不认识。大船吉米脸一沉,眉头一拧,操着犹豫不决的口吻,低声说:“何止认识。我和他从小在一起钓鱼。”当时,大船吉米这句话就像晴空中突然滚过的惊雷一样震憾了我,并且像一个迷团诱惑着我。
那天,渔清好极了,我们只用了四个小时就钓到五十多条大个头的比目鱼。
虽然我与大船吉米只有一面之交,从他的言行举止中不难看出,他的性格与小船吉米迥然不同。小船吉米性格内向,性情温和;而大船吉米却有着外向性性格,平时作派清虚,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便牢骚满腹。就拿这次船钓来说,当大船吉米用抄网把上钩的鱼网到甲板上之后,你需要根据他的举动及时地收放鱼轮上的鱼线,以配合他把钓到的鱼儿从抄网中拿出,把困在抄网上的钓组解脱下来。而我的一位渔友却在这方面慢了半拍,每次大船吉米叫着喊着收紧鱼线的时候,他却呆呆地站着。不知道有多少次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大船吉米竟然愠怒地瞪圆了眼睛,刚才还是位白面小生,一瞬间竟然晃出了一张红油大脸,眼睛里还喷出七分不耐烦,并且每一次都把这位朋友数落得露出了一脸的苦相,抖抖缩缩地吐着字,好像被别人打了一顿又不敢喊冤叫屈似地。我每次看到这种情景,便心有不忍,在心里不停地为这位朋友叫屈:“船长啊!船长!我的这位朋友是第一次船钓比目鱼,配合不到位在所难免,为什么不好好说话呢?再说了,从抄网中取鱼取钓组原本就是一个人干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助吗。”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哪?人家毕竟是一船之长啊!还得只望着他帮助我们多钓几条大比目鱼哩。
返航时,朋友们打打闹闹,好不快乐。而我却缩在快船的角落里低头沉思。
这次船钓让我不得不想起和蔼可亲的小船吉米。这两位船长太令人好奇了,太令人百思不解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两位船长不但都叫吉米,而且祖籍都是希腊人。他俩不但都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从希腊移民来到美国,而且都住在麻省(the Commonwealth of Massachusetts)鳕鱼角(Cape Cod)的同一座小城里。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觅求破解大船吉米与小船吉米之间的秘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不远万里,找小船吉米钓鱼十几次。我还多次请他到当地有名的餐馆吃晚餐,还请他喝酒。在我的反复追问下,小船吉米终于对我讲述了他与大船吉米之间的恩恩爱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和月亮,而我的心绪却飞到了上个世纪初,飞到了希腊雅典的一座只有十几户人家组成的小渔村,飞到了爱琴海(Aegean Sea)里的一座美丽的海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