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姐 姐

在家是老末,上头顶着俩个哥哥, 一个对我发号施令, 一个与我吵架拌嘴。 放学后,俩个哥哥在外闯荡江湖,我一人孤单在家。看对门邻居三姐妹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心里羡慕得不得了。特想有个姐姐或妹妹,只是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有个姐姐或妹妹是一种什么滋味。

想像不出。就这么静静长大。大学一考,考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十几岁的人,头一次出远门即北上两千里,老父亲唯恐爱女受委屈,忙不迭地与北京的叔叔联络,嘱我到京后即与叔叔接头。

然而,进了清华的深宅大院,想到从宿舍到清华南门331公共汽车站二十多分钟步行的痛苦,加上从未谋面的叔叔阿姨对我没有吸引力,尽管想家,也没有前去接头的愿望。叔叔一家倒十分热情,来信来电来人地邀我去玩。 终于一周六,揣着联络图及一颗唯恐掉进北京城这迷魂阵里出不来的心出发了。

倒了几回车,迷了几回路,走得精疲力尽,左转右转,终于摸到了门。怯怯得敲门。门开,是阿姨,面极善,随和热情。我被引进门,见房间深处一双黑亮的眼睛警惕地审视我。阿姨说:“这是我女儿,四岁,叫多多。”又对多多道:“多多,叫姐姐!”多多只睁着黑眼睛看我,并不叫。我尴尬地立着。我这一辈子,好像是第一次被冠以“姐姐”的帽子,感觉很陌生,如同普通士兵授了军衔,一时还没找到感觉。 “我?姐姐?!” 仿佛假冒了一样怪怪的。

阿姨说:“你跟多多玩吧,我去做饭。”我胆怯地靠过去。我从小未当过姐姐,不知道如何与小孩子交流沟通,对小孩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他们象不定时的炸弹一样,说炸就炸,让人捉摸不定,不敢去亲近。而多多那对滴溜溜转的黑眼珠,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小家伙。她审视我良久,低头去画画。她在画小人。她说:“你画!”我说不会。“你画!”她坚持道。我只得画。“美术”与“体育”害得我的小学成绩单不能满堂红,至今对画画还深恶痛绝。我看看这小东西,正不屈不饶地瞪着我,只得画。勾了一个女孩的侧脸,从额头到鼻子到嘴巴到下巴,完毕,还挺漂亮的。

多多见我住手,催我:“画!”但我只敢到此为止,往下只会越画越难看。多多不高兴起来。不得已,我在女孩鼻梁侧添上眼睛,使得这女孩漂亮的程度立马降了三级。我画的女孩都是没有头发的,因为我画不好头发,头发一画,再漂亮的女孩就立刻变成丑八怪。我看看多多,心里对她说:“你不要逼我好不好?”可她说:“画!”我只好去画头发。等我画完,她看看画,再看看我,不吱声了。我心里很窝火,竟被一个四岁的孩子瞧不起。转身看见一架玩具钢琴,霹哩啪啦地弹一通,问多多:“我们来唱歌好不好?”多多不回答,阿姨从厨房里探出身,笑道:
“这孩子五音不全,不喜欢唱歌。”我暗叹一口气,看来输给一个小孩,连扳回的机会也没有了。

在阿姨家玩了一天,我觉得没趣,吃罢晚饭,我想赶回学校去。可多多却跳起来,岔开手脚,如一员虎将守在门口,双目圆睁,放开“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不许我走。我好生诧异,想:你对我并不友好,却为何不放我走呢?依然有些生分的叔叔阿姨一家的家庭气氛,惹得我更想家。我执意要走,多多立即对我横眉竖目,并拳打脚踢,放声大哭,哭声震天,一时间如同发生了八级地震。 叔叔阿姨是秀才遇见兵,见多多动了蛮功与武功,无人能近身,束手无策,只有向我求援,恳求我为了这屋子的安宁,明日再走。

我左右为难,但只得留下。一个人睡一间,想了一会儿家,想了一会不讲理的多多,迷糊而睡。凌晨我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哭闹惊醒,我在被窝里不敢动弹,突然,我的房门被冲开,多多在阿姨怀里手足乱舞,象急于挣脱猎人的兔子向我扑来。

阿姨身单力薄,多多在她的怀里乱蹬乱跳,她招架不住,气喘嘘嘘,求助而又为难地对我断断续续:“多多她怕你跑了,非要和你睡在一起,你可不可以让她……”话未了,多多已扎进我的被窝里,紧紧地抱着我,而我却还在云雾之中。哭声渐息,阿姨叹息 而去,我动也不敢动,如同怀里扎个刺(wei4),心里颇为平生第一次体验到的“我之存在对于他人之重要性”而困惑。

于是,我再也不敢提“回校”二字,多多把我看得象囚犯一样严密,还得让我陪她玩。我试着倒退到四岁与她交流,却如锈迹斑斑的刀子,用起来极不从心。我本来就不善言,在她的眼里,我一定是个木讷的语文老师,乏味得很。我不解的是,我既然如此乏味,多多却偏偏要囚禁我这乏味的人。

夜幕再次降临,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我用目光告诉阿姨,“我必须走了”,叔叔阿姨交换了一个眼色,抢在多多发功之前紧紧得抱住多多,让我快走。多多立刻哭声震天,面对这天翻地覆的景象,我犹豫不决,叔叔阿姨高声到:“别管我们,你快走!”在我听来是:“你赶快撤退,我来掩护”,万分英勇。我落荒而逃,

多多惊天动地的哭声伴了我一路,我不敢去想可怜的叔叔阿姨被多多那大闹天宫的情景。

从此,我再也不敢去阿姨家,怕捅了那个马蜂窝,不可收拾。然而,过了几个星期,阿姨频频催我这个救兵去解救他们,原来多多见我不去,已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从不愿麻烦别人的叔叔阿姨是不会开口的。我好生纳闷,不知为何多多单单看上了我,但我只得硬着头皮而去。

然而,多多见了我并不过份亲昵。她并不缠人,只是决不放我走。每次回校都要经过一番鏖战。回想起来,我依然心有余悸。最初,她以耍赖式的蛮力与武力与我们所有的秀才对抗;后来,随着她渐渐长大,她开始与我们斗智。她把我的书包,换下的鞋藏起来,让我走不成。最后她发现藏我的自行车钥匙最有效,没有它我一定走不了,而她又聪明绝顶诡计多端,李玉和藏密电码也没有她来的绝。那钥匙被她藏得无异与掉进海里一般。然后,她得意地看我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好得意,因为她把门大开着,我却乖乖得不走。我找找找找找哄哄哄哄哄求求求求求,直到绝望,她心情好时,才会饶了我。这个时候,我盼她快快长大,好歹可以跟她讲讲理。

有一回,我带她到玉渊潭儿童公园玩,说好玩一个小时就回去,我还有一大堆作业没做呢。可她玩疯了,在滑梯上玩个没完,我恳求她回去回去回去,她根本不理我,我想,如果一个人想讲道理,而另一个人根本不跟你讲,那有什么办法解决问题呢?我想是没有办法的。于是,我对她下了最后的通牒:我让你最后玩一圈,你再不走,我就一个人回去了。

她玩了一圈又玩上了,我真的站起来就走,边走心里边打鼓,万一她连这一招都不吃,我只得投降。谢天谢地,她终于跟上来了,只是理也不理我,撅着嘴,气鼓鼓地往前走。我好高兴,一辈子都感激她吃了我这最后一招,不然,只有宣布我与小孩打交道的彻底惨败。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多多越来越熟,也许是多多在悄悄地长大,她不再藏我的钥匙,她用我还陌生的垦求来挽留我,一遍一遍地在我耳边念经:“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我被她磨得心软软的,就和她讨价还价,是多呆五分钟还是多呆十分钟。天气好的时候,阿姨和她就边散步边送我到好远,说好下星期还来,才放我走。

渐渐地,我当姐姐也当出信心与经验来了(更可能是多多悄悄地长大了)。叔叔说,我是她最崇拜的人,阿姨说, 我的话她最听。我也成了她的作文《我最…… 的人》的主角。阿姨做饭,我们一起打羽毛球;下雪天在别人车窗上大划“Snow White”;她做功课,我帮她做花裙子。叔叔和阿姨总说,我是他们的大女儿,多多是他们的二女儿。也许我们俩有缘,性格脾气还真有不少相像的地方,连一些怪僻也相通。比如说,做功课之前,非要花上一两个小时收拾桌子
(在用计算机,工作前,总要先清理目录、文件 ),头上要有根看不顺眼的翘头发,就一定要把它压下去,哪怕上学要迟到了……阿姨说她浪费时间,多多不要听,我什么也不说她,只是帮她快快收拾桌子,帮她整理头发,我理解她,因为我也有这个臭毛病。她画画画得好,唱歌却不太调得准调。常常第二天音乐课考试,临时找我抱佛脚,打电话把我叫去,帮她衣衣呀呀练到半夜。 原来,姐姐是派这个用场的呀!

伴着电视长大的她, 比我要热情开放得多。她常常跳过来,抱着我的脸乱啃,还经常用手指指着她自己的脸颊,嘴巴作态要KISS。有一回她安安静静地没来闹我,我好奇地问阿姨,今天多多怎么这么乖呀!阿姨说她看你生病不舒服呢。

我记起在我昏昏然时,她还端来了水和药,悄悄地放在我的床前。她真的长大了。多多比我要敢闯得多,她学骑自行车,踩着我的 26( 寸)男车,在大院里象一匹野马,专冲着人多的地方去,我在后面追着给她鸣锣开道,神经差点儿绷断,最后等她扎进了煤堆里才罢。

有一回,叔叔去开会,阿姨去出差,我去照顾多多。要做饭了,煤气炉不敢开。说来也许没人相信,第一次开煤气炉对于我们俩个来说,无异是点炸弹,后来还是多多勇敢,她人身子在橱房外面,把手伸进橱房,“啪啪”打着了煤气,我双手抱着她的腰,随时准备拉着她一起逃命。她也比我敢作敢为,阿姨和好的面, 让我们包馄饨吃,我们都不会(杆)皮儿,多多敢上手,横一下,竖一下,“十”字(杆)法,也把皮儿弄平了,我们吃上了馄饨。每天早上六点钟,叔叔打电话来,把我们俩个睡猫叫醒,我给多多做鸡蛋吃,多多说,我做的鸡蛋比她妈妈做的要好吃,后来阿姨想学,我却无法把实验重复,很尴尬,但多多坚信我做的好吃的鸡蛋的确存在过。

鸡蛋虽好吃,却把多多吃得上了火,十天下了,我是黔驴技穷,变不出什么好吃的端上饭桌,就用“我的童年的故事”来凑数。我讲我小时候家长从不过问我的家庭作业,我们有课外学习小组,大家一齐做作业,还到别的学习小组去参观。晚上高兴了就睡在同学家,最后, 连我和我哥哥洗碗扫地擦桌子的分工时间表也端上了饭桌, 多多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里充满了神往。可怜的她,被人们称为“小皇帝”的独生子女,却从没有享受过和兄弟姐妹吵架拌嘴的乐趣,我和哥哥们斗智斗勇的故事,对于她来说,无疑是神话一样遥远。 当多多几乎满嘴是泡时,阿姨终于回来了。

正当我当姐姐得心应手起来时,我收到了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阿姨陪我满街大采购,最后在一家商场要我挑选一面我最喜欢的镜子。当时我并不在意,后来多多来信说:“送你一面镜子是要你天天想着我,因为你每天总是要照镜子的么”她的真情和淘气搅在一齐,让我愈觉得她可爱。在亲戚朋友为我饯行的晚上,饭桌上,她不寻常地安静。吃罢饭,阿姨他们知道我还要收拾小山一样的行装, 阿姨说:“让多多和姐姐单独亲热一下”。我和多多拥抱着。在过去的年头里,我尽力躲避多多的拥抱亲吻那西似亲热举动的突然袭击,今天这多多特有的告别方式最为恰当。

我到达维多利亚,慢慢收拾从国内带来的行李。我拿出多多送我的相框,准备把家人的相片放上去时,才发现多多事先夹在里面的卡片“寄情”,正面、反面、里面、外面、横的、竖的,写满了她的祝福、思念。她写到:

“Dear Sister:

明天你就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你走,可一想到你美好的愿望,我又没有理由不让你走。这一走就是三年、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到那时你还能想起我,想起这个顽皮的小妹妹吗?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我的。不过,那时的我一定会长高长大了,可我心中的你仍会如同今日一般清晰。时间如流水,那时的你也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吧,不过,你永远会象今天一样善良、心地美好。我深深地祝福你。我既不是歌唱家,也不是作家,我们心中的美好愿望用‘情意两心知’来表达最恰当不过了…

…好了,我应向你祝贺,祝贺你这位好Friend好Sister。

请记住,‘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祝前程似锦!‘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Your naughty sister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那一年她十四岁,我们相识了整十年。卡片上有她画的大大小小的相连着的心心,还有好几缕她的头发,用透明胶沾贴在右下方,当作她独特的签字,只有她才是这么细腻与浪漫。窗面是异乡充满圣诞欢乐气氛的夜,我独自坐在地毯上,捧着相框和卡片,泪水拥了上来。她有诸葛亮的先见之明,让她的温情和成人般的语气来安慰我此刻思乡的心。小小的她,居然料事如神,如今我一走已近八年了,还未能与她再见。这八年里,我收到她的每一封信心都要跳一跳:她怎么又长大了?她的口吻一直在变,我都不相信那是她写的。我好心痛,她在长大,而我却没有目睹她的长大。我离开中国的时候她还在读初中,后来她上了高中,后来她又上了大学,却不是她心神相往的学校,她消沉了好久,我想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有一位姐姐在她身边给她消除压力,她一定会正常发挥的。我真的好内疚,她却一点也没有怪我。我觉得很对不起她,在她成长最关键的时期,我这个当姐姐的却一点作用也没有起到,连信也写得很少。在一张她发给我的生日卡上她写到:

“你眼跳了吗?我在想你呢!

你耳热了吗?我在骂你呢!--谁叫你不给我写信。

虽说你又‘老’了一岁,离头发全白、耳朵全聋、牙齿掉光的岁月又近了一岁,可目前你还没有象上面写得那么惨吧!你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多多给你的多多写信!知道我送你的是什么礼物吗?大包是我的友情,小包是我的伤心”

只有她才写得出这么绝妙的文字。她给我写的信永远是那么叫人心动,每一页上都有她用各色笔画的心心、嘴唇、各种表情的脸,说想我1000∧100∧100那么多,夸张得让人不得不怜爱她。她寄来的每张卡片都是精心挑选的,她说“其实地球并不大”,她要骑上她的自行车来看我,她教我往上跳一跳,等地球转半个圈再落下来,就回到中国了。也许我是应该这么样回中国看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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