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回忆

音乐的回忆
玉  禾

说来您也许不相信,音乐的回忆对于我来说是从《国际歌》开始的。童年的我很寂
寞孤独,因为我父母两地分居,我爸爸带着我哥哥,我跟着我妈妈,而且大人们都忙
于进行文化大革命,白天上班──还好,我父母所在单位没有全部停产闹革命,我
见过卡车上载着手持漆成红白二色的武斗棍的工人,但没有见过武斗──晚上,大
人们还要被召集去开会,传达中央文件啦等等,反正每晚都不得闲。

因此,每天晚上几乎总是我一个人在家,每天的入睡成了最为恐怖的事情。情尤可
原,小孩子都害怕黑夜,尤其是若大的房子,静悄无人,只有有线广播转播着中央人
民广播电台的节目。我蜷缩在宽广的床上,睁眼是灯光投影在墙上的影子似人似鬼
张牙舞爪,闭眼是尸体棺材之类的东西在眼前浮动。我只好睁一会儿眼,再闭一会
儿眼,有线广播传来的声音是我唯一的伙伴。我紧张地听着,祈祷我能在广播结束
前入睡。被转播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结束前会唱一遍《国际歌》,然后有线
广播在八点半结束前会再唱一遍《国际歌》,于是我每天的愿望就是在第二遍《国
际歌》唱完前入睡。

《国际歌》是我的摇篮曲。

接下来记得的是和我大哥唱二步重唱的情景。我大哥有一天突然叫我跟他一起练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要我和他排练二步重唱。他唱了
“下定”,我才开始唱“下定”。也许我当他的“跟屁虫”当惯了,不知道如何自
己当家作主,唱了两句,一定就跟他跑了。无论我大哥怎样叫我坚守阵地,不要当
俘虏,我却总是缴械投降。我大哥没办法,就派我去抄歌。这个任务我完成得很好,
我也就这么学会了识谱,而且抄歌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研究生毕业。倘若把我所抄的
十几本歌按顺序编起来,是七、八十年代流行歌曲的小历史呢。

我大哥呢?他后来当了兵,又去指挥他的战友唱二步重唱,效果可能比当年指挥我
时要好得多。

再后来呢?我开始听八个样板戏。当听到阿庆嫂──顺便说一句,我一直以为阿庆
嫂就是阿庆嫂的名字,而不知道阿庆嫂是阿庆的老婆的意思──唱:“这草包……,
这小刁……”时,我心里好着急:那胡司令和刁德一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呀,你唱这
么大声干什么?小心被他们听见了!还好还好,他们这个时候好像暂时耳背,都没
有听见。

八个样板戏就像榨菜、稀饭、豆腐乳,小时候吃惯了,定了我的口味,现在听起来
也是蛮顺耳的。我也知道,对于那些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人来说,一听到这些东西就
痛苦,这个现象让我迷茫恐惧:人是多么脆弱啊,对于幼年、儿童时的被洗脑、被
塑形会全盘接受,而且是终身定性。因为它象是写入了你的基因,由不得你了。

当《春苗》、《闪闪的红星》,还有那个讲赤脚医生的电影上映后,我那喜欢流行
歌曲的音乐老师就在音乐课上教起了电影插曲。那些歌曲毕竟旋律比较优美,歌词还
有自然风光的描写:“翠竹青青呦,披霞光;春苗出土呦,迎朝阳……”,“小小
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两岸走”,比起那“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
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还有那“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仿佛出
自白卷英雄之流的“歌曲”要好上百千倍。我那音乐老师教会了我们唱“春苗”后
意尤未尽,也许难得有这么一首比较抒情的歌曲,她开始叫同学一个个单独站起来
唱。先叫了那些个我们都知道唱得好的同学,叫着叫着,她叫到了我。我呢?烂芋
充数还可以,单独表演可不行。“翠竹青青”的“青青”两个高音我是唱不上去的,
于其扯破嗓子,不如一句也不唱。于是我来了个拒唱,给正在陶醉中的音乐老师很
下不来台。一气之下,她让我课后留学。

正好是上午最后一节课,她把我带到教师宿舍,她一边做饭一边看管我。其它老师
好生奇怪:这位好学生今天是怎么了?音乐老师就解释了原委。我是第一次被留学,
自然很难受。不过,我看到了老师们一个个忙着做饭炒菜,与我家也没什么两样,
撩开那神秘的面纱,被我窥视到了老师凡人的一面,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我妈妈爱唱歌,她说她年轻时好像再高的音也唱得上去。我好羡慕,如果我也是这
样,今天就不会这么丢人了。“示众”的感觉真不好受。

其实,唱不上任意高音的不只我一个,我班上有两位女生歌唱的最好。文艺演出时,
两个人常会有独唱。一位高音任意驰骋,却不如另一位女生受班主任青睐。当另一位
女生表演时,班主任就抓住那高音女生站在幕后,等那前面表演的女生唱到高音处时,
叫那高音女生帮助拉高音。蛮好玩的。

过了一九七六年,有一种渐渐回暖的感觉。是不是第二年,春节的时候,北京电台
评了个“十五首最受群众欢迎的歌曲”?名列榜首的是《祝酒歌》,往下是《妹妹找
哥泪花流》,《再见吧,妈妈》等等。这一年的春节过得不错,有歌唱了,又忙着
学唱榜上有名,我却不会的歌。以后电影歌曲很流行,新的电影一出,好听的歌就
很快在全国流行开来,象《冰山上的来客》、《海外赤子》一样,以至后来有“戏
不够,歌来凑”的现象,“摘一束玫瑰送与你,祝愿你幸福如意……”好像就是这
么一首电影插曲。

我呢,忙着到处收集那电影里的插曲。

歌曲里开始有了“爱情”的字眼了。校园的大喇叭传来“爱情的歌儿顺风飘荡……”
时,听着还怪不自在的。妈妈和邻居爱听越剧的悄悄地猜测:《梁山伯与祝英台》会
不会重新上演。李谷一唱《乡恋》挨了批评,说用了“气声”,而“气声”是邓丽君
用来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来”那颓废的歌的。李谷一倒是蛮厉害的,说“气
声”蛮适合表达《小花》、《乡恋》的情感的。

邓丽君的“气声”到大学里才领教到。同班同学借给我一盘邓丽君的录音带,我等
同宿舍的同学全上课去了一个人带着犯罪的心情悄悄地听。尤其是《何日君再来》,
一直被告知是颓废的靡靡之音,而当时社会上小流氓的形象是长发披肩、喇叭裤扫
地、手拎个盒式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不记得当时我听到邓丽君
的哪几首歌了,那种“偷偷”的心情却记忆犹新。

还记得的是第一次听立体声音乐的感觉。同宿舍的一位北京同学买了一个有立体声
耳机的收录机,她说感觉好极了,她让我们宿舍的每一位同学都戴上耳机听一会儿。
音乐将我包围起来,闭上眼睛,音乐在整个空间回旋流动轰鸣……太享受了!我赶
快写信给我在“夹皮沟”工作的最好的朋友萍,告诉她我的发现,有这么迷人的立
体声音乐,“夹皮沟”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一些。

暑假的时候,萍迫不及待地邀我去“夹皮沟”玩,说她买了一个立体声收录机,我
们可以一齐享受立体声音乐。她为了让我们俩能同时欣赏立体声音乐,能同时一边欣
赏,一边交流会心的目光,她特地托人进城买能插两个耳机的转换设备,不料那人
却没有买到。萍好失望,好难过,简直可以用终身遗憾来形容她的心情。我劝慰她:
不要紧,我们可以每人听一段,“不!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她坚持说。

其实,有了这一份少年时那么纯真的友情就够了。所以,我永远记得她那一天的不
可弥补的失望。

第二天凌晨,我还在睡梦中,传来清凉透澈的歌声:“清晨的霞光送你出海,傍晚
的海风迎你归来……”万籁俱静,只有关牧村淳厚的声音轻轻振动着清晨的空气,我
静静地躺着,聆听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歌声。那美妙的感觉,我永远记得。

傍晚,我和我的好朋友爬上“夹皮沟”最高的山头,沐浴着晚霞,我问,早上我听
到的歌声是从哪哩来的?她说,这是他们的“起床号”。我说“夹皮沟”也许什么都
不好,但她的“起床号”是最动听的。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歌声。

 

1999。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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