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这么大,伤心流泪的时候自然常有,近乎绝望的哭也有数次。然而,最为铭心刻骨的,是读初中时为了入团的那次痛哭。
小时候,也许是不懂事,也许是虚荣心强,最羡慕那些父母是党员的同学。那时,人丁点儿大,却三天两头填表。别人填表时能自豪大方地在“父母亲政治面貌”一栏填上“党员”,而我却只能躲躲闪闪地避开同学们探询的目光,极不情愿地填上“群众”。
我多么希望爸爸妈妈是党员啊!哪怕他们当中有一个是党员也好啊!问爸爸为什么不申请入党,爸爸支支吾吾地说:“我……正在努力……还不够资格……”说罢,便尴尬地避开我的目光,不再言语。
我很伤心,很失望,偏偏自己摊上这么落后的爸爸妈妈!我心里升起强烈的愿望:我要入团,以后还要入党,我要让你们为我骄傲!
于是,当任团支书的班主任一宣布准备在我们年级发展团员时,我就迫不及待地递上了入团申请书。在班里我的成绩属优等,同学关系也十分 不错。然而,一批、两批团员发展了,都没有我。我沉不住气,跑去问老师,班主任说:“入团首先动机要纯,要经得起考验。团组织正在考验你,懂吗?”
我涨红了脸,很不好意思。想我的入团动机的确不纯,心里很佩服团支书洞察秋毫的本领。“正考验我呢!”我想。心里一阵轻松,一种神圣的情感油然而升。那么就让我接受考验吧。
从此,我的脑子里绷上了一根弦,时刻想着“考验”。要说,信仰的力量也是无穷的。自从接受了“考验”,清明节心甘情愿步行十几里去扫 烈士墓,任凭别的同学坐车从我身边驶过;打扫班级卫生竟忘却了“恐高症”,敢爬到最高处扫蜘蛛网;“考验”还让我毫不犹豫地响应班主任的号召,主动打扫学 校公共厕所;“考验”让我收敛起性子,帮助调皮的男同学复习功课……我虔诚地考验自己,显示着赤诚。
一日,我与班长及班主任路过学校后的一条小河,河中间几块石头挡住了流水。我信口道:“要是将石头搬走就好了。”班主任看了我们一 眼,对我说:“你去将石头搬走吧。”我断然道:“不!我怕蚂蟥。”班主任沉吟片刻道:“这是团组织对你的考验。”我惊讶地抬起头望着班主任,他是在开玩笑 吧!可是不象,他的脸很严肃,目光很神圣、很庄严。
我犹豫着。我这辈子最怕的是三种动物:蚯蚓、蚂蟥和蛇。一想到它们,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我知道,泡在水里的石头常会吸附着蚂蟥。而现 在让我用手将这些石头搬走,也许我的手会抓到蚂蟥,我的脚会踩在蚂蟥上……想到这,我不寒而栗。我求援似地望着班主任,希望他能通融一下。然而,他的目光 不容置疑。
也许这就是等待我的最严峻的考验?无法逃过的考验?我默默地脱鞋、脱袜,挽起裤脚,踩进小河,尽快地将石头搬出小河。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也许只有一分钟的光景,我却犹如经过一场炼狱。
跳上岸,只觉得手上、脚上、心里腻腻得堵得慌。默默地走,不想说话。有点想哭,又被自己感动,终于经受住了这最严峻的考验。心里如释重负,是一种因怕疼而不肯去拔的牙终于不知怎么被拔掉后的不堪回首的轻松。
不久,一次晚自习,班主任招呼几位团员出去开会,我心里一阵阵激动。他们一定是去讨论新团员入团问题的,我盼望已久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我看不进去书,坐着胡思乱想。
时间如蜗牛爬。好不容易,他们回来了。班长默默地发着入团志愿表,我等待着。但是,表发完了,竟然没有我的!
我盯着班长,我不能相信这个事实。班长慢慢走过来,“他们说,再考验……你……一段时间……”泪水顷刻充满我的眼,“不是……都考验 过了吗?!”班长同情地小声说:“他们说,你爸爸……解放前……是开照相馆的……不是……无产阶级……”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考验了半天依然一切如故。委屈、伤心、愤怒……说不清的情绪,只能哭、哭、哭!我知道“他们”是谁,班主任那张神圣、庄严的脸在我面前不停地晃动,小河边 他对我说的“这是团组织对你的考验”在耳边嗡嗡作响。
整个班级静静的,只听我一个人趴在桌上痛哭。班长又急又怕,哀求我:“你小声一点好不好?他们听见了就不好了……”我想不哭,可是控 制不住;我感到对不起班长,她好心告诉我,我却让她为难;班主任就在对面的办公室,他听见了会对班长有意见的,因为她泄露了团的秘密;我不该在这儿哭,可 是我办不到……
下课了,我依然趴在桌上哭,自记事以来,我从未这么伤心绝望过。同学们都悄悄地走了,只有一帮好朋友陪着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哭。不知 过了多久,才收敛住,脑子已昏胀得不知东西南北。两三同学陪我在一同学家住下。班长派人告诉我妈妈,今晚要和同学一起复习功课,不回家住了。
从此彻底断了入团的念头,也不再问爸爸何以不申请入党了。两耳不闻窗外事,静心攻读圣贤书,倒也自在。不再与班主任的目光对视,因为 我害怕那神圣。去掉了考验的紧箍咒,倔倔的脾气也时不时可以伸张伸张。一日劳动课除草,干完后,我们小组就先回家了。不料,班主任却派人追上来,说我们没 有完成任务,必须返工。我是小组长,让大家先走,一人返回看个究竟。班主任指着操场上一堆草说:“这是你们组拔下的草,为什么不运走就回家了?”我看了一 下说:“这不是我们组的。”班主任说:“你把它搬走吧。”我说:“这不是我们组的。”班主任不吱声。我不敢走,但站着不动。天边夕阳西下,惨惨地没有一丝 热气。遥远的田际,一位农夫身着一身白,不知在干什么。我只觉得世界静得恐怖,静得森然。那天夜里,那位一身白的农夫在我的恶梦里出现……
十来岁的孩子,竟有了一颗沉重的心。和好朋友们玩得开心时,也会突然收敛起笑声,觉得自己和她们不一样;晚自习时,团员出去开会了,我会望着他们留下的空位发呆;倔犟后的寂寞让我孤独……
临毕业了,忽一天,班长兴高采烈地递给我一张入团志愿表。我说:“你搞错了吧?我又没写申请书?”“没搞错,不用次次写的,写一回就 可以的。”好心的班长觉得我入不了团是她的罪过似的,她用热切的目光望着我,迫不及待地催我快填。拿着这份象从天上掉下来的表,我心里没有一丝快乐,反倒 有一种偷了东西又被人抓住的感觉。
我竟不是一个有骨气的孩子,我并没能硬到底。填了表,在那神秘的小屋,在团旗下跟着班主任——团支书宣了誓。依然是神圣的脸,庄严的目光,只是我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仿佛我心里有鬼。
月光如水。从那小屋出来,一群十来岁的女孩,嘻嘻哈哈地在凉爽的夏夜无忧无虑地抖落笑声。她们为我喜悦,一帮好朋友就我入团晚,今天 我们都是团员了,她们说话也不必小心翼翼地怕无意中伤了我了。班长笑道:“还记得那次你在教室大哭的情景吗?当时我心里快急死了。真想把你的嘴巴捂住!我 怕班主任听见来批评我泄露团的秘密。”大家哈哈大笑,忘乎所以。
我的心象被针刺了一下。我想,也许我并没有通过考验,只不过他怜悯我罢。我快乐不起来,反倒越想越难受,越想越伤心。和她们分手后, 在小巷口,借着昏黄的路灯,我将崭新的团徽摘下来。团徽太新了,新得发涩,我急于将它摘下,团徽的别针扎伤了我的指尖,血花冒出来,疼得我直皱眉头。我将 团徽塞进口袋,按着受伤的指尖,向家走去。
□ 本文寄自加拿大
刊登在 1992 华夏文摘 cm9208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