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
学校请来了班上娟的爸爸给全校师生忆苦思甜，和其他同学一样，我羡慕死她了。她的脸大放光彩，说话做事无比响亮。连走路也不利落了。磕磕碰碰地一路叮当响。撞歪了张三的课桌，蹭掉了李四的铅笔盒，引得众人的眼光总在她身上转。
听了报告，心里有个疑问：旧社会人们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人人都出去讨饭；讨饭总被地主的恶狗咬，那这么多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想想这个念头实在太反动，不敢问。
报告之后，照例是写作文。回家，让妈妈讲小时候受苦的故事。妈妈讲来讲去，并没有我所期待的给地主放牛，被财主的狗咬了之类。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妈妈，好像你小时候不太苦啊！”妈妈见一邻居在一旁，脸变色，厉声道：“你胡说些什么！”吓得我闭嘴躲到一旁闭门造车去了。
旧社会的事，我知道得多了。三下两下，作文写好交上去了。
语文课，老师把一迭作文本往讲台上重重一放，把我的头皮震麻了：“我们做人要诚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次作文，反映出一些问题。我们有些同学的长辈在旧社会并没有受过多少苦，却在作文里说谎编故事……要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的头皮立时紧了，低了头不敢看他。“完了完了！我为什么要编故事撒谎呢？这下可全完了！我编的故事要被揭穿了！老师和同学会怎么看我呢？！”老师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那叠作文本，我的心也一下一下地咚咚跳。
“……我们班的周美芳同学，就不诚实……”我悄悄地抬起头，如吓晕的猎物开始清醒过来，“她的爷爷是个地主，她却在作文里大讲如何受别人剥削的。你为什么要撒谎呢？你爷爷爷剥削了别人，你就写他如何剥削人好了……” 全班同学的目光象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周美芳身上。
我难过地看着她。只见她趴在桌上，脑袋整个儿地埋在胳膊弯里，一动也不动。想必她在哭，但又必须忍住不能出声。这是最难受的，我知道。我也这样哭过的。
老师的话象鞭子一样，抽得全班死一般寂静。
我盼望着快点下课，她可以动一动石塑似的身体。她十分文静，很少说话；成绩只有中偏上，却心灵手巧。我最羡慕她两样东西：一是她那两条永远编得整整齐齐的漂亮的长辫子；二是她削得细细长长的铅笔，跟她的辫子一样漂亮。她并不在我最要好的一帮朋友圈内。和她唯一的交道是我们常叫她帮我们削铅笔，而她总是笑笑就削好了。
老师于是开始发作文本，人人都伸出手去接。班上死一样的空气有点松动。周美芳依然趴着，一动不动。老师把她的作文本放在她桌子上，作文本摇了摇，晃了晃，“啪”地掉在地上。我的心又一惊。
心里有鬼似得翻开自己的作文本，依然是不少红圈圈，依然是高分，却不愿多看，象烫手的煤球一样把它塞进书包。
下课了，老师走了。全班同学也走了。我磨磨蹭蹭地挨到最后。周美芳依然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要在那里趴多久。经过她的身边，我捡起她掉在地上的作文本，弯腰从她的胳膊底下塞进她的抽屉里。我很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站了站，悄悄走了。
走出教室，整个校园空荡荡的，全都回家吃午饭了。中午的阳光透过稀稀的树枝，辣辣地直射下来。寂寂，无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