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皇帝为金字塔尖的纵向社会,是从上到下逐层向下管制的社会,也是社会成员由下往上层层对上服从的社会。个人所拥有权利的大小、多寡,通常是由他们在这个权力体系中所处的梯级所决定的。越接近金字塔顶端的皇帝,往往权力就越大;越往下走,权力就越小。而未能进入这个按官职大小分配权力的官僚体系,就意味着随时准备任人宰割。人们要想减少自己利益的损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千方百计进入这个权力体系;二是想方设法依附这个权力体系中的某些权势人物、某个势力集团。
对第一条路的选择,最雄辩的注脚,是科举制度的兴盛。在那个时代,可谓一朝及第,门楣生辉,全家光荣,全族沾光,邻里乡亲皆刮目相看。一方面,科举制度为无权无势的人进入统治者行列,提供了现实可能,使原本僵化的等级社会保持了一定活力,对纵向关系社会的延续发挥了重大作用。另一方面,它对中华民族许多观念文化的形成,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
华人对教育的重视,是举世公认的,科举制度在其中的影响,至今仍不难发现。历史上,通过科举考试,把社会优秀人才一并网入国家官僚系统,让他们成为皇室家族的忠实捍卫者;同时也让社会公众的注意力转移到对官位的追逐,培植起人们对权势的浓厚兴趣乃至迷恋和崇拜,也从而淡化了人们对社会其他需求的兴趣。这是中国古代科技、人文科学落后的重要原因,也是至今仍存在广泛影响的官本位文化的重要源头。
通过“学而优则仕”获取权力之路,并非人人都能走通。向权势低头,以行贿等方式投靠权势人物、权势集团,就成了社会部分成员的必然选择。唐时有元稹的诗《估客乐》,写东汉商人到达都城洛阳后:“先问十常侍,次求百公 卿。侯家与主第,点缀无不精。归来始安定,富与王家勍”。寥寥数笔,勾划出的商人通过与权势人物挂钩而巨富的画面,与1100多年后的今天,某些通过行贿与贪官勾搭上,从而暴富的情景,竟如此相似。
当然,行贿在纵向社会里并非仅是官僚体系外的人的行为。在官僚体系内部,行贿依然是不可避免的。行贿受贿,是权力不对称者之间的交易行为。它的历史源远流长,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八百多年的西周。陕西省扶风县出土的青铜器文物中,一对罕见的大口尊上所刻的铭文,记录了2880年前,发生在西周贵族间的一桩行贿受贿内幕 (见2006年11月15日《西安晚报》)。111字的铭文,大意是说:
一位名叫琱生的贵族,因大量开发私田及超额收养奴仆,多次被人检举告发。那时严禁开辟不用纳税的私田、不允许多占用奴仆。琱生明显违反国 法,按律当究。正月的一天,朝廷指派名为召伯虎的官员负责督办此案,前往琱生的庄园调查。琱生害怕了,想到了贿赂。他先是给召伯虎的 老娘送了一件珍贵礼物——青铜壶,又给召伯虎老爸送了一个大玉璋。行贿到位,效果立显,召伯虎放了琱生一马。为表感谢,琱生又给召伯虎送去了一些朝觐用的 礼器“圭”。
行贿受贿、官吏贪腐,祸害民众,也冲击统治秩序,祸延统治者,导致他们的统治权不稳定。因此,纵向社会的统治者也反贪腐,也会制定出一整套监察制度来。按中央纪委信访室副主任、历史学博士修晓波的考证,中国古代从秦朝开始就形成了由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侍御史、监郡御史等组成的从中央到地方的监察机构。以后各朝各代在秦的基础上修订、完善监察制度,这些制度不可谓不缜密、不可谓不完善。但为何每一个朝代都逃不过“建立——兴盛——腐败——覆亡”的宿命呢?着实令人深思。
(1)一切为着巩固皇权
高踞金字塔尖的皇帝,首要关心的是他塔尖的位置能否坐稳;关心的是他的子孙后代,能否代代相传地雄踞金字塔尖。所有监察制度的制定和所有监察活动的开展,都是为着是否有利于当朝皇帝的统治。监察的重点,任何时候都是官员和民众是否忠于皇上。惩治官员的贪腐,仅仅是被迫采取的局部的“外科手术”。一旦这些“手术”可能伤及皇权统治,就只好放纵贪腐,让对贪腐的监察流于形式。
朱元璋可说是历史上杀贪官最多的皇帝之一,也是最节俭的皇帝之一,但同时又是对可能威胁他和他子孙皇位的人杀得最多的皇帝。他颁行的《大明律》,规定“谋反”、“谋大逆”者,不管主、从犯,一律凌迟,祖父、子、孙、兄弟及同居的人,只要年满16岁的都要处斩。稳固皇权,任何时候都是第一位的。后世谁也闹不清楚,被他诛杀的昔日功臣中,到底有多少是借贪污之名杀掉的“谋反”可疑者。这位开国皇帝的严厉和节俭,更未能阻止明代贪腐之风的蔓延和明王朝的灭亡。
另一个著名的节俭和反贪的皇帝——清朝的雍正,他的“底线”说得更明白:“若果人心知儆,旧习渐除,令朕可以施宽大之政,乃朕之至愿也。” 所以他在肃贪时,也向支撑皇权统治的军事势力和官僚势力让步,在不同程度上宽免了不少功臣后代、满族八旗、官僚等权贵阶层的腐败行为。例如,雍正五年二月,甘肃巡抚石文焯参世袭一等精奇尼哈番赵之璧。因为赵之璧应赔父赵弘燮赃银不依限交纳,按律应革去世职、严追还项。雍正认为赵之璧之祖赵良栋劳 苦功高,“格外施恩及其后裔,著将赵之璧从宽免革职衔,其应追银两亦著免追,与伊等养赡,以示朕优眷功臣之至意,所有承追督催各官亦免查参。”(参见王志明:《雍正反腐败的政治极限》)
这也正如《殷鉴不远》一书序言所说,所有的封建法典都是保护皇帝和皇族的利益的,皇帝是”口含天宪”,皇帝的话就是最高的法律,反不反腐败,什么时候反腐败, 反腐败进行到什么地步,全是皇帝定的。比如雍正之前的康熙皇帝,开始也反腐败,到中期,他就不反了。为什么?他说,水至清则无鱼。另外,他认为,如果 抓出来的贪官太多,说明他是个昏庸的皇帝。他既不想清官很多,更不想贪官太多,因为很多的案子都与他的亲戚、亲信有关。
更有意思的是,贪腐还可以成为大臣自保的一把伞。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淮南王英布举兵造反,刘邦命萧何留守京师,自己御驾亲征, 去讨伐英布。可是,就在出征期间,刘邦不放心,几次派人打探萧何正在做什么。探来探去,也没发现这位萧宰相有什么“劣迹”,只听说他正在变卖家财,努力支 援前线。本来,萧宰相做的是好事,但“万岁爷”刘邦一听,却是脸色大变。
不知怎么的,这件事被萧何的一位门客知道了,赶忙告诉萧 何:“萧大人,您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现在,您功高盖世,又位居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民心归附;而皇上又远征在外,他能不起疑心吗?眼下,皇上多次 派人打探您的情况,就是怕您功高震主啊!您为什么不做一些坏事情,比如广置田园、放高利贷,来让皇上放心呢?”
于是,萧何便依计而行。果然,当刘邦得知一向清廉自守的萧 何竟然也贪起“小便宜”来,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他心中早就有一把“算盘”:只要萧何贪图小利,他就不会有什么政治野心。其实,在专制帝王的眼里,贪污腐 败虽然可恶,但还不至于危及“国本”——专制皇权,有政治野心才是最可怕的事情。(见:《官场红人——皇权体制下的“众生相” “帝相关系”的范式:刘邦与萧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