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铁木社是‘劳释人员’安置处，有怨气随时需要发作的职工，令人们不到实在无法时，是不会选择它作就业单位的，不过它还没有达到令人谈虎色变的地步。在这个古代隶属会理州的地方，虽说历来都是流放之地，但初来乍到者对这里密集度远高于其他地方的劳改农场、劳改工矿，仍然心有余悸。从普格到宁南的路途中，就有这样一个让人心悸的地方：荞窝劳改农场。【注1】
汽车向西南驶出普格县城的河谷地带后，沿着被两旁高山夹持的则木河行驶。春夏之际，山绿了，水大了，蜿蜒的沿河公路变窄了，让司机和乘客平添几分惊险的感觉。仲秋之后，草黄了，水枯了，苍凉之感又进入路人心头。但奇怪的是，距普格县城20来公里的那个河谷，却有着另一番景象：金色的油菜花、紫色的豌豆花和多彩的甜荞花，还有白色的梨花、李花和粉嫩的桃花轮番上场；青菜、白菜和麦苗、萝卜缨，将冬天和初春的寒冻大地打扮得一片葱绿。
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样的年代，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可这奇迹却不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同志创造出来的，而是来自不同地方的劳改犯和刑满释放的留场就业人员创造的。 率先享受到这一奇迹所带来的好处的，是我们非标准件组的老采购们。
在用革命掩盖一切的岁月里，物资除援外部分外普遍短缺，技术除核武外几乎全面停滞。我厂建设所需的东西，常常不是因缺货，就是因加工单位技术问题解决不了而搁浅。帮助我厂走出浅滩的，除铁木社的‘劳释分子’外，还有荞窝劳改农场农机厂里那些留厂就业的‘劳释分子’。
那是糖厂投产后的第二年。再也提取不出白砂糖的‘最终糖蜜’，已经搁置了好一段时间。这些发酵后经过蒸馏处理即可成为酒精的原料，因蒸馏用初塔、精塔和除醛塔，特别是精塔的加工单位迟迟落实不下来而闲置，面临变质成为废物的命运。
没有招标——招标，那是计划经济所禁止的。也没有投标——送上门去的业务都没有人接。老采购们跑了多地多厂，仍然只有灰头土脸。后来，在轻工设计院一位工程师的建议下，到荞窝劳改农场的农机厂去碰运气。那个劳改释放犯的总工程师，看了图纸后很干脆的说：‘可以做’，但要求厂里派一个驻（农机）厂工程师以协调技术问题。
机械系毕业的小廖，离开‘打办’后，去县农机局‘专业对口’了。当荞窝方面指定要驻施工现场工程师后，熊书记做主，将小廖从死活不放人的农机局借调到糖厂工作，并派往荞窝。面对差不多一满屋的施工图纸，小廖开始了他驻厂技术代表的职责。
在设备验收、安装和调试前夕，厂里安排我分管酒精车间的工作。我赶到荞窝农机厂，查看即将交付的蒸馏塔。当天晚餐在农机厂食堂，用几毛钱享受了一荤一素一翘荤的伙食（有菜有油的汤不限量）。虽比老殷他们几位老采购在农场劳改队管教人员伙食团就餐多花一毛钱，据说还比他们少一样荤菜，但我已经觉得是花钱不多的一种享受、一种奢华了。那个分量足足的蒜苔肉丝，我仿佛还记得它留在齿间的香味。
负责接待我的农机厂管教干部张指导员，颇似‘饱汉不知饿汉饥’，生怕冠在农场和农机厂头上的‘劳改’二字影响我的胃口。他反复声明，炊事员都是经过严格审查的管教干部的家属，要我放心吃、吃多点。饭后，我不揣冒昧的问张指导，为何这里可以天天都吃那么好。张指导欲言又止地说，可能是怕劳释人员不好管，怕管教干部不安心吧，这里出产的东西是不外调的。当然，张指导也没有说，那些田间地头被强制干活的劳改人员，他们在其中的贡献。
花小钱打牙祭——吃得满意；蒸馏塔加工顺利，可以如期交货——工作也满意。在这劳改农场里获得的，而不是在像重庆建设厂那样的大厂才能获得的满意，真让人喜出望外。但当白天的喧嚣：加工机械和过往汽车的隆隆声都静了下来，天空降下夜幕后，我那充满阶级斗争警惕性的心还是受了一点小小的惊吓。
夜晚，我入住公路另一侧与农机厂大门相望的农场招待所。三面被农田包围，一侧与公路连通的招待所，从公路上望过去，是一排不高的平房。但从田地里看过去，却是高高矗立的建筑。要想从田地里翻爬进招待所，恐怕不是通常人能办得到的。就是这样，张指导仍不忘制造紧张空气。他反复叮咛我睡觉时一定要关好窗户：‘你们晓得的，这里的情况是很复杂的。’
不知是电灯的瓦数太低，还是电压不足，招待所的灯光竟然那么昏暗，随身带的书勉强看了几行，眼睛就坚持不下去了。四周只有昆虫间或的叫声，静谧的漆黑的田野，加上对犯人犯罪活动的想象，我并不那么放松地渐渐入睡了……。突然，一个带点沙哑的声音惊醒了我，我一翻身爬了起来。没有出现状况，是招待所管理员在好心地提醒大家：‘请客人们提高革命警惕，关好门窗，安全休息！’我钻出蚊帐，再一次检查了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窗后，躺回床上，瞪眼看着窗外的沉沉黑夜，直到眼睛再也张不开。
【注1】据说‘荞窝’是当地彝族的一个姓氏‘曲比’的谐音。如今的荞窝镇，已是一个风光秀美的旅游地。当年的劳改农场和附属的工厂，已整体迁往西昌安宁镇，沿用四川省荞窝监狱之名。原址上的荞窝镇，凭借螺髻山麓的地理优势和特有的温泉瀑布，吸引着外地络绎不绝的游客。（《山里那些人，山里那些事》之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