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城重庆无功而返后，我领受了新任务：到铁木社督促加工一个铸铁件。
耸立在金沙江一侧的宁南县，是一个蕴藏铁矿却找不到煤的地方。外购煤从火车车皮上卸下后，再从西昌马道铁路货站用汽车送到糖厂，在崎岖山道上颠簸近200公里，仅途损就是不小的数字。省轻工设计院的工程师们想出了一个既省煤，又充分利用本身资源的两全其美好主意，设计了可同时燃烧煤炭和甘蔗渣的‘马蹄回风两用炉排。’
非标准件组的老采购们拿着图纸，从宁南跑到西昌，又从西昌跑到成都，还出省跑到长沙、跑到广州，却没有一家国营企业愿意接手加工。正当大家焦头烂额之时，制炼车间刘主任轻轻地说了一句：‘拿到铁木社试一下吧。’这位省公安系统下放宁南的干部，调糖厂以前是铁木社主任。连几个省的国营大厂都吃不下的烫手山芋，难道一个连当地人虽离不开却又看不上的铁木社，还能吃下去吗？
在那个年代，据说再穷的县都有两家工厂：农机厂和铁木社。农机厂生产和维修农业机械，也生产一些普通农具。铁木社则生产普通农具和家庭生活用具。生资公司里摆放的商品，从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到锄锹耙斧、大锤二锤钉锤……，多产自铁木社。以能维修拖拉机一类农用机械而自豪的农机厂，与县里百姓的生活，距离要远得多。奇怪的是，人们在心理上和情感上却看重农机厂、看轻铁木社。就像人们天天吃农业、吃农民，可在内心里却瞧不起农业、瞧不起农民一样。我当初留在宁南，想做技术工作，向往的也是农机厂，而绝不是铁木社。因为走投无路的两用炉排项目，我这才第一次来到了铁木社。
铁木社大门和大门右侧的办公室，并排在路边。不到10级的梯步向下通往车间，一块拼装大木板将办公室与公路连接起来。我踏着嘎吱作响的木板走进办公室时，一位驼背的中年男人站在公路上，正用粗言秽语指着办公室里一位站着的妇女臭骂。接待我们的人小声说：‘铁木社就这样。俩口子吵架。’
与陈旧、甚至有点黑暗、凌乱的办公室相般配的车间，其简陋和老旧还是令人吃惊。安装在混合着油污的泥土地上的车床，还是那种制式转换还得换齿轮的老掉牙设备。翻砂车间和紧挨着的木模间，是低矮的工棚。与农机厂的新设备、混凝土地、高大和敞亮相比，简直就是一个拍忆苦思甜电影的好地方。关乎我厂能否建成投产的马蹄回风炉排，就将在这如此破旧、简陋的工棚里加工制作！
铁木社是集体所有制，是那种所有资产和资产增值并不属于这个集体中任何个人的所有制。在那个任何事情都要讲阶级出身的年代，它与全民所有制却资产和增值都不属于任何国民的国营企业，尽管都有指派的书记作领导，但铁木社仍然像是小妈生的一样抬不起头，获投资没门，职工收入低、福利差，也不会让政府认可的人才分配到这里。这里也于是成了安置‘两劳’（劳改和劳教）释放人员的地方。接待我们的社领导特地叮嘱：‘我们这里（人员）阶级成分复杂’，好心地提醒我们要提高‘革命警惕性’。
负责为我厂生产两用炉排的木模工和翻砂工，恰好都是‘劳释人员’。前者是个子瘦小的李师傅，后者是个子不高却很壮实的周师傅。我的工作，其实就是每天同他俩打交道，看着这俩位因“历史问题”而成为劳释人员的师傅，将图纸变为施工方案，又变为木模，再变为砂型，最后用红红的铁水浇注出马蹄回风两用炉排。
李师傅虽然身上肉少，但绝不像陈述在银幕上那么坏蛋。【注1】周师傅身上肉多些，但也绝不像陈强饰演的角色那么坏蛋。【注2】我的阶级立场显然是出了问题，我每天怀揣2毛7一包的金沙江香烟，去同这两个劳释分子套近乎，他们俩则用2毛2一包的红缨烟回敬我。就在这阶级界限的模模糊糊中，我厂急需的两用炉排成功地造了出来。
上面要求宁南糖厂的‘当年建成、当年投产’，并没有因国有企业拒绝加工两用炉排而落空。直到几年后我离开宁南，反复经受高温炉火考验的炉排依然正常使用，没有发现‘阶级敌人心不死’的证据隐藏其中。当然，炉排试用之时也发生过虚惊，还害得后来的厂长、当时的动力车间技术员赵老九穿上石棉衣爬进滚热的炉膛，体验了一次桑拿浴。
【注1】陈 述 (1920-2006)，著名演员， 1954年在《渡江侦察记》中成功地扮演了敌情报处长的 角色，一举成名。 《铁道游击队》中的岗村、《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中的黑帮老大，都是他成功塑造的反派角色 。
【注2】陈强（1918-2012.6），中国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著名演员陈佩斯的父亲。陈强从艺数十年，参演多部歌剧和影片。曾在影片《红色娘子军》中饰演南霸天、《白毛女》中饰演黄世仁，以反派角色见长。（《山里那些人，山里那些事》之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