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的悲剧篇】(三)倒贴的保长

老夏注定是个矛盾人物。他虽不能像他的父辈祖辈那样成为护乡、护邻的英雄豪杰,但他却像山乡其他特别聪明、勤快的能人一样,成了一个好的庄稼把式,也成了一个能工巧匠。他的木工活、篾匠活儿,是被四邻八乡交口称赞的。同样一根扁担,经过了他的手就成为抢手货,很难保守得住。知青户曾经拥有好几根他做的扁担但没有一根能保住。拿走他加工制作的扁担不算偷,成了山乡人的共识。

但老夏又是一个很赶潮流(那时叫很上进)的人。知青中有人带着收音机下乡,小小的方盒子能收听百里千里之外的声音,自然逃不过他的耳朵、躲不过他的眼睛。他托探家的知青赖佳帮忙,从成都买回了一个这样的神奇小盒子。一个贫困山区,一个靠种庄稼,一天的收入距一元钱还差一大截的山村人,能下决心买这100多元一个的、不能挣工分生钱的小盒子,需要多大的动力!

收音机买回来了,他夏家梁子的家就热闹了。往昔天一黑早早就摊到床上去了的乡亲,如今却摸黑上梁子,为的就是听那盒子里传出的叽叽喳喳声。一天晚上,我们几个男知青去夏家,见一群老乡围坐在堂屋里,方桌上的收音机正用英语播放着什么。见知青来了,他们问:‘说的啥子啊?声音那么早!’唯一能听懂英文的隋铁说:‘是美国之音在播新闻。’确定声音是属于美国的,乡亲们欢呼起来:‘我们到外国了!我们到米国了!’(当地发音‘美’即‘米’)

如果说做扁担和买收音机,还不足以说明老夏是传统与现实的矛盾统一体,那么他在合作医疗上的所作所为,也许更能让人看出他既不是纯粹的传统山里人,也不是一味跟风的乡村干部。这里本来是个留不住老师、更没有医生的山村,只是因为知青来了,学校就恢复起来了,知青自用的药箱就变成了全大队病员的免费药房。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老夏,却从中看到了它的未来,提议由各队摊工分、凑钱办山村医务室。于是,就有了西昌专区第一个农村合作医疗站。

知青何雯从兼职转为专职赤脚医生,没有悬念。可社员中该由谁来出任另一个赤脚医生呢?老夏的提议,让知青既奇怪却又不吃惊。奇怪的是,这个人既不是贫农,也不是下中农,他的父亲解放前还是一个保长。提起保长,我们眼前就会出现电影《抓壮丁》中那个口吃的王——保长,耳朵中响起他的名言:‘现在而今眼目下……’。我们获得的教育告诉我们,保长是反动政权鱼肉百姓的爪牙,是穷苦人民的死敌。

这个人选是罗大哥。说到他,知青又一点都不惊讶了。刚到山村落户那时,饥饿是我们生活的主旋律。当山村开始笼罩过年气氛时,虽然队里的农活停了,但我们腹中的饥饿感却增强了。盼望有人请客,成为我们心中温暖的渴望。一天早晨,大家从懒觉中醒过来打开房门,却见离门丈许远的土堆上蹲着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很有礼貌地邀请我们去他家过年。这个在山村难得见到的斯斯文文的修长汉子,就是一队的罗大哥。后来,据知青点的邻居顾大伯讲,为了等我们起床,罗大哥已在门外蹲了一个多时辰。

四个队的乡亲对这个人选的反应,就与知青不同了。引起知青疑惑的是罗大哥家过往的保长身份,而山里人支持罗大哥,恰恰与此旧事紧密相联。

历代统治者最关心的是两件事:如何防止犯上作乱和如何保持稳定的赋税来源,以使一家垄断的江山代代相继。从宋代开始推行的保甲制度,就直接担负着这样的功能。到得民国时期,这偏远山区也未能幸免。表明上看,由住户推举而不是由官府委派的保长,被连坐法所捆绑,既可以成为倚仗官府鱼肉乡民的恶棍,也可以相机行事维护乡亲的利益。不愿作恶,也不愿意担风险的乡民,是不愿担此角色的。

夏家梁子下的这一片小山村,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但官府是不肯罢休的。这时,富裕户罗家就挺身而出了。作为山乡唯一的一户知书识礼人家,以保长的身份与官府周旋,还用家财为贫困乡亲顶捐税。这倒贴的保长,为这小山村争得了一段安宁的日子,也为罗家博得了良好的口碑和良好的人缘。

日后在脱产赤脚医生的岗位上,罗大哥的表现果然不负老夏和众乡亲的期望。

(《山里那些人,山里那些事》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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