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婆婆不姓华,也不见老,离龙钟老态还很遥远。大家平时,都习惯用英文名字南希称呼她。但自从儿子娶了媳妇后,她就多了一个头衔:华婆婆。这是因为儿子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地道华人,儿媳妇却是金发碧眼的标准洋人。作为华人儿子的母亲,当上了洋儿媳的公婆,那当然是华人公婆——华婆婆啰。
华婆婆还没有当公婆,而只是南希时,成天在老公刘先生的耳边念叨,大学毕业的儿子也该有个媳妇了。这些话,虽然老公耳朵已听得起了茧,但她还是不敢对着儿子去啰嗦。
儿子是华婆婆唯一的心肝宝贝,移民加拿大时还不到10岁。在加国,没有只生一胎的限制,华婆婆也曾动心给儿子添个妹妹或弟弟。但当时立足未稳,只好放弃了这个奢望。等到学位拿到、工作稳定时,又错过了生育年龄。儿子来加拿大时,毕竟年纪太小,虽会听、会讲中文,但要看中文,特别是写中文,就比较困难了。但英语对儿子来说,那简直就是呱呱叫了。本来儿子在家就是小太阳、小皇帝,再加上加拿大不分长幼尊卑的氛围,父母要干预他的个人事情,更是难上加难。华婆婆也像其他华人家庭的母亲一样,习惯把对宝贝儿子的疼爱和关心,转化为无微不至的精细化管理,结果往往是吃力不讨好,渐渐关闭了与儿子沟通的大门。虽然管不了儿子,但却管得了儿子他爸的华婆婆,就只好把所有的担心,都往老公的耳朵里吹。
和儿子还有所沟通的老公,委婉地关心儿子的婚事时,儿子说:“爸,这些事你们就不要操心了。我有女朋友了。”老公将这利好消息告诉华婆婆。华婆婆问老公,儿子的女朋友是华人还是洋人,是台湾人、香港人还是大陆人。老公不高兴地说:“有女朋友就行了嘛,你管那么多干啥!”看准是原则,就一定要坚持的她,很生气地说:“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管?万一儿媳妇是个黑人或者印巴人,我们在亲戚朋友面前还抬得起头来吗!”
这个担心,就像一个石头,一直压在华婆婆的心上。直到未婚儿媳妇进门那一天,这个石头才从心上掉落地上。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早已在外面租房自住多年的儿子,同着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姑娘回了家。姑娘对着华婆婆叫了一声:“刘妈妈”。一时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华婆婆,在愣过神来以后,虽然手足无措,但长久紧绷着的心却终于放松了。
儿子打算同刚订婚的未婚妻到中国旅游一趟。一贯俭省的华婆婆,尽管夫妻俩的总收入早已越过了10万大关,但至今仍未舍得将家里那些当年捡来的家具淘汰。听说儿子要带洋未婚妻回中国,她竟立马表态,由她出旅费。
感到意外的儿子,谢绝了妈妈的好意,自费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在这个还不太开放的内地城市里,一下子来了这么一个只在电影和电视上见过的另一种人,大家都像观看大猫熊似地围着转。新鲜、好奇、赞叹、羡慕,什么样的都有,但没有一个人说哪怕是一丁点不中听的话。这与华婆婆家一位亲戚,娶了一个乡下姑娘所招来的议论,刚好相反。尽管也有人说这个乡下姑娘“其实长得很漂亮”。家乡亲友对未婚洋儿媳的赞扬,也越过太平洋,传到了华婆婆耳里。她像当年刚恢复高考,以1/200的几率考上大学时一样高兴。
儿子和洋姑娘结婚了,南希正式当了华婆婆。她清楚地记得结婚当天,洋姑娘又叫了她一声:“刘妈妈”。这是洋姑娘第二次这样称呼她。她希望已作儿媳妇的洋姑娘,从此以后将“刘”字取掉,就亲亲热热地叫她:“妈妈”。可是,华婆婆的期望落空了。“刘”字是取掉了,可“妈妈”也不见了。直到孙儿出生,洋儿媳每次见面都只像外人相遇时一样,“嗨”一声就打住。开始,华婆婆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嫁给我儿子了,还把我当外人?”慢慢地,华婆婆也习惯了。反正老外都是这样没大没小、不分尊卑的。称呼方面,华婆婆算是习惯了。但在其它方面,总有一些难于适应的地方。
洋姑娘嫁给儿子,不仅给刘家,也给自己娘家这边争了光,拿了面子。而且日后,儿子得靠她照顾,孙子也得靠她生养。华婆婆当然恨不得鞍前马后,让洋儿媳处处满意。但好像这些洋人不懂领情一样。
华婆婆开着车,满世界寻找既珍贵又得体、而自己绝对舍不得使用的礼物,送给不仅仅是儿子钟爱的洋儿媳。洋儿媳开初几次还会说:“谢谢”,但接着就是:“如果我需要,我自己会买的。”再后来,洋儿媳接过东西后不再说谢谢了,甚至有次还说她千挑万选买来的东西是“垃圾”。华婆婆气得差点没有掉下眼泪。可老公反倒责怪她:“谁让你多管闲事!”
华婆婆对洋儿媳的好,那真是巴心巴肝、尽心尽力。只要一听说小俩口要回家,她立马就兴奋起来,指挥老公收拾房屋,自己则下厨房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一大桌好吃的东西。可洋儿媳就像视而不见,没有半个字的感谢和赞扬,却和华婆婆的儿子一个腔调:“太多了。不用做那么多(食品)”。华婆婆只当是儿子、儿媳心疼她,下次继续推出满桌佳肴。
从立法、执法人员到医生、心理学家,都异口同声地呼吁全社会关爱儿童。如果这里的儿童包括老还小的老儿童的话,这个呼吁就是完善的。只可惜往往不包括急需关爱的老年儿童们。就拿年过半百,始终关爱着全家的华婆婆来说吧,虽然要取得老儿童的资格,距离还不短,但仍然如儿童般需要人们的关爱。
华婆婆对儿子的关爱,换来的是儿子对自己的信息封锁。关于儿子的一切,都得从老公那里批发。华婆婆对洋儿媳的关爱,好心被当作驴肝肺,花钱花在“垃圾”上。费心费力做出的一大桌菜,反应又不热烈。他们(包括死老头子)知不知道,每次做这些菜肴,总会多少有一点沸油溅在手上甚至脸上。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承担并隐忍下来。今天,我就要看看你们是不是心疼你们的妈、你的老婆。想到这里,沸油真的溅到了脸上。猝不及防的华婆婆,真的“啊呀!”叫出了声。
正在边看电视边聊天的儿子、儿媳和老公,他们中只有儿子闻声来到了厨房。从来就大大咧咧的老公,远距离呼喊了一声:“小心一点!”可打从与儿子结婚以来,受关爱最多的洋儿媳,却既无声响,也无行动。华婆婆的心有点寒了:我给你们烧菜做饭,你从不帮忙,连洗洗菜的事都不动一下手。这些,当妈的都不计较了。可妈为了你们受了伤,你怎么也无动于衷呢?华婆婆越想越伤心,甚至想到了远在中国的嫂子。嫂子伺候自己多病的母亲至终老,却从来无怨无悔。洋人中恐怕找不到这样的好媳妇吧!
华婆婆的怨气,在看到洋儿媳一天比一天突出的肚腹时,打住了。那里面可是自己的孙子,是全家的寄托和希望啊!作母亲的同情心和作祖母的喜悦交织在一起,让华婆婆变得对洋儿媳格外地宽厚。
小孙子降生了。头发像他爸爸的一样黑。雪白的皮肤和闪闪发光的碧蓝眼睛,就完全是从他妈妈那里复制过来的。华婆婆把对洋儿媳的关爱,转移到了孙儿身上,常常奔忙在儿子家和老俩口住处之间的30公里车道上。华婆婆希望自己的孙子绝顶聪明。对这一点,她充满自信:儿子和洋儿媳,两个硕士的远缘杂交优势,一定会在孙儿身上体现出来。她也希望孙儿长大以后,是个坚强勇敢的男子汉。因此,她把孙儿的每一声啼哭,都看作是一次对孙儿的锻炼机会。因此坚决主张,哭一哭对孩子有好处。可是,洋儿媳打乱了她的计划。孙儿的第一声啼哭还未完成,洋儿媳已经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尽管老俩口中英文都用上了——情急之中冒出的是汉语,仍然不能改变洋儿媳对孩子这种“过分的”和“有害的”宠爱。
小孙儿一天天大了起来,可以开口吐字了,可惜只能口齿不清地叫“妈咪”,而不是“奶奶”。不过,这倒一点没有打击华婆婆想把孙儿抱在怀里的积极性。但华婆婆没有料到的事发生了: 孙子不仅不要她抱,还把头扭向一边,扭向和自己肤色和眼睛一样的母亲一边。华婆婆伤心了,伤心得在老公面前流下了眼泪。老公宽慰她:“你没看见,孙儿也不要我抱,不要他爸抱吗?”
华婆婆擦干眼泪,继续奔忙在30 公里道上。她的信心已渐渐恢复了:孙儿毕竟是自家的孙儿。孙儿不仅有他妈妈的洋人基因,也有刘家的和自己的遗传基因。孙儿还小,还不懂事。孙儿一天天长大。孙儿会有懂事的那一天的。孙儿是一定会爱她的祖母的。
2005.11.20.于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