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变奏

上气不接下气地翻过陈家高坎子,刚才还晒得人火辣辣的太阳突然消失了,头顶上是青青的山和蓝蓝的天,一阵凉风吹过,汗湿的身体打了一个颤,连颤抖都是惬意的!‘还有好远?’我问身旁刚刚认识的生产队罗会计。矮矮墩墩的罗会计把挑着的行李从左肩换到右肩,用手往上面指了指:‘翻上那个坝就到了。’

到了,终于到了!站在水库坝基上往前望去,一汪清澈透明的碧水,水的尽头是绿色的田野一梯梯往上伸展,直到与蓝天相接的茂密森林。这就是我们将接受再教育、扎根一辈子的美丽地方!我和晓锋、东夫转过身去,向落在后面的两个男同学和八个女同学挥手狂呼:‘芭蕉湾到了!芭蕉湾到了!’

1.考验

生产队场坝上,一边是每人面前一堆行李的十三个知青,一边是站着或蹲着的社员。生产大队长杨云发立在两堆人之间的空地上,大声地宣讲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意义。场坝上一群奔跑嬉闹的小孩使他不时暂停宣讲,要各家把自己的娃儿招呼好。我抬起头来,四周的青山变得黑森森的,湛蓝的天空繁星点点,身旁的同学都已把爬山时脱掉的衣服胡乱地穿在了身上。一阵猛烈的饥饿感向我袭来,上午在县革委招待所用的餐,在汽车上站了近三个小时,又爬了15里山路,早已前胸贴上了后背。我正在后悔没有多抓几个馒头带在身上,忽听生产队长大声宣布:‘颜文华,罗杨氏……’【注1】。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罗会计领着一个瘦削精干的青年来到我面前:‘这是罗大哥,罗杨氏就是他家妈、我家二婶。他家和我家的成份都是贫农。’

在罗二婶家昏暗的油灯下,狼吞虎咽地填饱辘辘饥肠,胡乱地擦了一下汗津津的脸后,罗大哥领我爬上顶棚挂满包谷棒子的阁楼。我衣服也没脱,一下子就倒在了铺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钻进耳鼓:‘知青哥,吃饭了。’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使劲揉一揉惺忪的眼睛。从顶棚缝隙处射入的阳光正撒落在谷草和苇席组成的地铺上,一个小姑娘正扑闪着一对大眼睛从楼梯口探头望着我。

罗二婶和罗大哥出工去了,黑糊糊油腻腻的小方桌上摆放着一大碗汤菜、一大碗饭和一小碟拌着盐巴的辣椒面。这哪里是菜,分明是几片老白菜叶子晒干后丢在清水里煮的猪食!这哪里是饭,不过是红苕切成小块合着磨得不太碎的苞谷粒煮熟蒸干而已!我嚼了又嚼,实在难以下咽。那大眼睛小姑娘,笑模笑样地 看着我吃饭时的狼狈样,说:‘我妈说,我家住的这个知青怕是还吃得苦,再考验几天,吃不下这些东西他自己都会走。’‘考验’?我才不怕考验呢!我索性用筷子夹起那个老干白菜叶子,沾上我从来不吃的辣椒面大嚼起来,辣得我满头满脸汗珠子直往下滚。

一连四天都是这老干白菜加红苕苞谷粒加辣椒面,我那出奇好的肠胃,除开对辣椒仍有反应外,却似乎已经适应。到第四天晚饭(每天只吃两顿),食量已恢复到刚来那天晚上的水平。对罗二婶家的情况,我也从一道出工的社员口中知道了一个大概。罗二婶年轻时守寡,丈夫去世时留下一儿一女。那个向我透露‘考验’秘密的小姑娘叫招娣,今年14岁,从模样到身材都像她高挑的母亲,只是瓜子脸上那两片嘴唇实在是太厚了一点。罗二婶脸上整天难得见到一丝笑容,与成天眉眼都是笑的小招娣恰成鲜明对比。感谢铅球投掷训练给我的腰臂力量,也感谢良好的肠胃使我经受住了‘考验’,能从海吃海喝中及时恢复和增大力气。收工回来,我主动帮罗大哥挑水、劈柴,没有几次就像个老手了。一次,我干脆利落地劈完一堆柴,抬起头来擦汗时,第一次看见正在注视我的罗二婶脸上露出了微笑。

第五天我收工往回赶时,在罗二婶家坡下的小路上被小招娣截住:‘颜华哥,【注2】我妈说从今天开始给你改善伙食,她正在给你做好吃的。’当天晚上,我吃到了盼望已久的回锅肉、一大碗漂着猪油和葱花的面条。

【注1】当地‘袁’字发音同‘颜’。

【注2】同学和老乡在称呼时都习惯将姓名中间的‘文’字省略。

2.影子的力量

罗二婶的话开始多了起来。做饭时灶门前原来属于小招娣的位置,现在常常属于我了。一天,罗二婶盯着我被灶膛火映红的脸问道:‘你安心在芭蕉湾一辈子吗?’‘二婶对你好不好?’我没有犹豫地作了肯定的回答。罗二婶又问:‘说下媳妇了吗?’‘女知青里头有没有你的朋友?’我把眼睛死死地盯在手中的火钳上,只觉耳热脸烧,轻轻地但是坚决地回答道:‘没有’。罗二婶不知什么时候又煮上了一块肉,晚餐比平时多了两样菜。我没有感觉到它们的美味,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只是,有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有一张清秀的脸和那双时常闪现俏皮火花的眼睛,随着颤动的油灯火苗老在我眼前晃动。我的脑海中,老是冒出当初我们一起在学校时的情景。这时,断断续续地听见罗二婶在叮嘱小招娣:‘你也大了,不要成天颜华哥上颜华哥下的,以后就叫二哥’、‘明天起把针线活捡起,不要一天到晚嘻哈打笑的’。

到春节还有十来天,生产队的活路却已散了劲。人们办年货的办年货,走亲戚的走亲戚,剩下知青和部分妇女从山顶打下松毛桠枝,送到队里的石灰窑上由保管员何三叔按斤头记工分。这两天难得见到罗二婶和罗大哥的影子,小招娣整天坐在屋门口摆弄她的针线活。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影子一点也看不见了,就只知道头也不抬地指使人:‘二哥,挑水!’‘二哥,劈柴!’就是她煮饭我烧火时,也只有那么干瘪瘪的两句:‘火大了,退一根柴!’‘火小了,加一把草!’我也懒得搭理这个小主妇,不到吃饭时间绝不回来,可仍免不了要被这小主妇唠叨:‘妈要你收了工早点回来’、‘妈不让你同那些知青网’。

何三叔的腿痛发作了,没有了过称记工分的人,我决定美美地拉伸睡它一大觉。几天没见着她了,不知她的脸色是否好些了、是否吃得消这大山区的劳动和生活?我真想不顾一切地去看望她。像在学校里那样一起海阔天空地神聊。想到这里,我的脸一阵阵发烧,又觉得不该光想她一个人。我努力把她的身影从眼前拂开,尽力去设想同队其他同学的情况。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腹中一阵饥饿的感觉和楼下窃窃私语的声音,使我从甜蜜的沉睡中惊醒过来。

是罗会计的母亲,同罗会计一样矮矮墩墩的罗大妈的声音:‘我看他劳力又好,人又忠厚,靠得住,就不晓得八字合不合。’

罗二婶:‘我请人算过了,八字倒是合的。妹子还小,我想再等一等,怕说早了,两个 住在一起会出事,又怕城里人面浅,把人吓跑了。’

罗大妈:‘哎唷,我的妹嘞!你啥子时候变得那么不干脆的!好人哪家都想要,你不早点把他拴住,就不怕别人家把他拉去?

我的头‘嗡’的一下子大了。我不愿再听下去,更不愿她们再说下去,我把床铺和楼板弄得‘扑、扑、啪、啪’作响。

知青紧急碰头会在远离人户的一片松林里召开了,她也来了。步子那么大、那么急,脸晒得微微发红。在众人的七嘴八舌声中,我把遇到的麻烦讲了一遍。东夫一板正经地说:‘这证明我们能迅速贫下中农化,我建议袁华下定决心成为我们中的第一个上门女婿。’说完还拱拱手,嬉皮笑脸地摆出一副恭贺的架势。女生中的头儿赖佳截住他的话:‘都啥子时候了,还开玩笑!我主张我们大家马上集中居住。’知青组长火元腮帮子绷得紧紧的,握成拳头的右手突然伸出一根指头,猛地一挥:‘就这么定了!今天我和袁华、赖佳就去找队长,坚决要求集中住。’【注3】

【注3】此时大队已成立革委会,原来的生产队长夏盛松已就任大队革委会主任,但知青仍习惯称他为‘队长’。这一称呼保留至今。

3.乌托邦

我们的知青点就在水库边上一所停办的小学里。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间20多平米的土屋,和一座土舂的小房子,没有操场,也没有围墙。小房子的底层,一边是一个粪坑,一边是男生住的12平米小屋,屋里一架用松木棒联接起来的梯子通往女生住的楼上。成都市知青办的军代表来慰问的时候,我第一次进入了女生的‘闺房’。用木板和土坯搭成的8张铺整齐地挤满了大半个房间,壁头靠近屋顶的地方贴着一副毛主席标准像,每张铺的枕头边都叠放着《毛泽东选集》。那位军代表一屁股坐断了其中一铺的床板后,不得不低着头勾着腰站着勉励大家:‘你们的方向是正确的,你们的道路是革命的,你们将从这里开始,实现伟大的革命理想。’

清晨,我们在土屋前站成两排,火元领着我们面朝东方,整齐地挥动手中的小红书,用椒盐普通话齐声高颂:‘敬祝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她因那将近1.7米的高度,理所当然地成了女生的排头兵。火红的朝阳映照着她那自然挺直的身体,也给13张圣洁的脸庞染上了一抹红色。集体扎根干革命的理想容不得半点私心,我们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钱物都成了集体公用财产。与火元数载同班的应谷,也把对火元的爱悄悄地压在了心底,只能偷偷地向支持她勇敢地去爱的父亲,写信报告用眼睛观察到的火元的情况。我自然也不断地在心灵深处‘狠斗私字一闪念’,只能在集体活动的场合与她说上两句,对她看上两眼。

总共只剩下几十元的下乡知青医疗费划给了我们,各自家里寄来的每月5至10元不等的补贴,也全部集中了起来。小学办起来了,13人都是老师,不收费、也没有补贴的小学没有课本,而作业本就是我们随行带来的信籤。既属于知青、又免费为贫下中农服务的药箱也武装了起来,脚扭伤、脚踝肿得像馒头的她成了药箱的主要管理人。

拼体力、比吃苦成了一种风气,成了我们自觉遵循的准则。5位男生全都不戴帽子,顶着烈日大干。白皮净面的晓峰被晒出了油、晒脱了皮,可就是无法使自己变黑,气得他骂骂咧咧的直跺脚。寡言少语、白白胖胖的隋铁,索性脱光上衣,微驼的背上一次次地被晒出了‘果子泡’,也只落得个‘豹皮花大拱背’的美称。我们的劳动纪录直线上升,东夫、晓峰、隋铁和我相继冒着腰扭伤、骨折断的危险,咬着牙、驼着背、凸着肚,颤颤巍巍地突破了挑重200斤的大关。体单力薄的火元,常常为自己迟迟不能排名于生产队‘主劳’之列,而唉声叹气。

女生中身体壮实的光祺,一举背起了250斤,不仅令男生自惭形秽,而且震惊了全生产队,也使身体弱小的女生更亡命地去冲击那条她们永远无法越过的纪录线。个子娇小的叶永朴、廖维蒂、胡进文等几位女生,在咬紧牙关支出超负荷体力时,还主动承担起这个13人大家庭的家务活,包括到山坡上采集地木耳以应付没菜吃的危机。

4.濒临破产

春节期间东家请客、西家吃席所积累的油水,很快就消耗光了,夜晚睡在男生床脚的小猪和临时自留地上的 蔬菜,又老也长不大,女生累死累活了一天下来,还要到处寻找野菜。粮食不够吃,只好把社员‘穷人算错路,稀饭胀大肚’的劝告当耳边风,用麦麸粉熬成一大锅粥。没有油,就把野菜煮熟拌上盐巴、沾上辣椒面,照样吃得很香。还未翻耕的空地上冒出的花生秧,煮熟了吃进肚里却让我们头脑发昏,还互相宽慰:总比解放前贫下中农吃草根、啃树皮、用观音土胀肚子强。夜间饿醒,晓峰告诉我们,他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给芭蕉湾的儿童每人买回了一件世界上最好的玩具。讲完梦后,他和东夫唱起了‘蓝天上飘着一片大肥肉,看见了肥肉,口水往下流……’。

 实在粩得不行了,我们5个男生一人挑一担柴下山,卖给金沙江边上的一个餐馆,每人要了10碗面条和一份蒸槽头肉,吃得精光以后,用剩下的钱买了盐巴又给女同学买了干饼子,一路欢唱着回到山上。然而好景不长,下在不同队的校友王尖兵卖柴的事,被人发觉以后,一时间成为同校知青的重要话题。大家对这种丢全校同学脸的行为十分愤慨和鄙弃,纷纷谴责这种‘资本主义倾向’。我们像做了贼一样生怕被人发觉,头也抬不起来。在部分女同学的耐心帮助和一阵自责之后,我们再也不敢有这种壮举了。

常来关心学校、看望知青的队长,流着泪说:‘知青太苦了’。他几次下山,终于在生猪站争取到宰杀一头生产队自养猪的指标,每个社员分到了半斤肉,而知青分到的则2倍于社员。‘内当家’赖佳,原准备分两次做给大家吃的,东夫一声呐喊:‘赖家婆,不准打埋伏!’13斤肉全部做好后,分盛在两个洗脸、洗脚又装饭菜的搪瓷盆里。13颗头挤在盆子边,一阵唏哩胡噜声后,盆底就朝了天,连留底的油汤都一滴不剩的进了男生的肚子。当天晚上,13个人就着星光、拍着手掌、敲着盆子,扯开喉咙连唱带吼地闹到了半夜。

‘知青会看病、不要钱’的消息,传到了四邻八方,半夜三更会突然响起敲门声:邻队的大嫂又病了。我偏着头,把这信息通过楼梯口,传给上面的她们。一阵楼梯的吱吱嘎嘎声,紧跟猪仔被踩着后的一声尖叫,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目送她和赖佳随着摇晃的马灯匆匆远去的身影。

火元病倒了,女生也病倒了3个。刘群力昨天还对着斜拦在粪坑门口那根表示‘里面有人’的木头吼叫:‘哪个在里头?搞快点!’今天她又成了第5个倒床的女生。一张圆脸开始凹陷、一双大而亮的眼睛开始黯淡的杨应谷和赖佳,陪着她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又是考体温又是发药片。夜深人静了,间或从楼梯口传来她的咳嗽声。同我躺在一张床上的火元叹了一口气,侧过身来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咋个办?’他是指我白天收到的那封信和电汇款,对面床上睡得正香的东夫和晓峰、侧面床上发出鼾声的隋铁都还不知道。

第二天,我要当后门兵去了的消息传开了,晚饭时没有人正眼看我一下。晚饭后的知青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晓峰激愤地说:‘现在离开生产队,就是逃兵,就是对贫下中农的背叛!’腹泻刚止住的群力发话:‘能走的都可以走,哪里不是一样干革命!’东夫插言:‘都不要激动,两报一刊说不定要发社论,解放军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大有可为。’我把眼光转向那群低头不语的女生,停在那双疲乏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上。应谷用手肘碰了碰她,她慢慢向上扬起那张日渐消瘦、让人心痛的脸,轻轻地说:‘现在走不是时候。’

我不走了,那40元路费大家决定作‘充公’处理,原由赖佳管的知青集体帐目改由我管。我就着油灯翻开账本一看,上面早已赤字20几元。20几元对父亲还被关在‘牛棚’里每月只有15元生活费、弟弟妹妹又都在当知青的赖佳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5.宣传队

小学改由公社派来的正规教师接办了,她常背着翻山越岭的药箱也演变成了全专区【注4】第一个合作医疗站,知青小组的经济危机终于缓解了,知青点后来也迁到了湾子尽头新舂的房子里。新房面向层层延伸直到水库的梯田,背靠与蓝天相接的大片松林,每到夜晚涛声大作。

新房有专门的猪圈兼厕所,还有阔大的厨房。男女生分住正房两边的卧室,女生不用再穿过男生的房间了。可是,个子小小巧巧的叶永朴却带着病痛回了家乡,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离开芭蕉湾时,说过一句令大家瞠目结舌的话:‘难道我们就这样不结婚、不安家的过一辈子吗?’两位瘦弱的女生维蒂和进文,也拖着体重减少了几十斤的病恹恹身体,在大家混合着疑惑和惜别的目光下,迁出了这大山里的芭蕉湾。天性就是作老大姐的赖佳,又把我们余下的10个人变成了文艺宣传队。晓峰那部只有8个贝斯的小手风琴,我那支老也吹不准半音的笛子,群力那把常常走调的二胡,又在新屋前的平台上响了起来。

东夫创作的三句半,第一次演出就轰动了芭蕉湾。他再接再厉,又以芭蕉湾为背景写了一出小话剧(三句半的主创人员变为隋铁),由我扮演剧中的大爹,东夫自己出演忘本变质的儿子。明天就要向全大队公演了,可我背台词时仍然丢三拉四,宣传队长兼总导演赖佳声色俱厉地宣布,今晚上排练不好都不准睡觉。皓月当空,把我的窘态暴露无遗,我越练越结巴。东夫冷冷地冒出一句:‘走神走到罗家去了!’噎得我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剧中扮演女儿的她说:‘明天一上台就好了’,才把我从窘境中解脱出来。第二天演出中,我借机以贫农老父亲的身份,用胡编乱造的话,把东夫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狠狠训斥了一通。演出居然博得了一片喝彩声。

宣传队的名声越来越大,邻大队甚至外公社都来请我们。东夫和赖佳常常夜深人静之时,还在一起创作和研究新节目。我们时不时因赶排节目,而不得不向生产队告假。为赶到几十里外的山村去演出,知青点也只好交给一把大锁去留守。队长悄悄提醒我们:‘你们这样工分越做越少,怕不是长法啊!’是啊,靠工分吃饭的我们,长此以往能扎下根去吗?火元支持我的意见:‘到外队误工演出,吃招待饭不再付钱。’隋铁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还要种好我们的自留地。’赖佳瞪大了镜片后面吃惊的眼睛,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东夫愤怒地指责:‘简直是中农思想!’晓峰看了看刚才附和火元和我意见的应谷、群力,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碰头会不欢而散,演出活动日渐稀疏。她在碰头会前就到地区学新医疗法去了,我手头的书已记不清翻了多少遍。赖佳上五七干校探望病重的父亲去了,东夫每夜埋头写作,床前的灯光熄灭得越来越晚。火元病后的身体始终没有大的好转,应谷的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忧郁。三天没有两句话的隋铁,一有空就在自留地上忙这忙那,不到天黑不落屋。晓峰则常常守着全队公认的巧手群力,学打草鞋、学做篾活。惟有光棋,常常试图以哈哈声打破沉闷的空气。

【注4】那时西昌专区还没有和凉山州合并

6.皑皑白雪青山作证

她从西昌回来了,以她那特有的快捷步子朝知青点走来,在门口和我打了一个照面。奇怪,怎么没有回答我的问候?刚好碰上的目光怎么一下子又转到一边去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她在热情的同其他同学打招呼。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对我视而不见,就是在同一块地里干活,也躲离我远远的。赖佳严肃地告诉了我谜底:其他队的同学在传我和她谈恋爱、耍朋友。我沉默了,我在心里呐喊:不!我们从来没有耍过朋友,我们只是在一起时特别愉快。不!我们为什么不能恋爱,难道当知青就不能恋爱吗?难道我不能爱她、她心里就不爱我吗?不,一定不是!

她越是回避我,我心里越是想她,虽然只敢远远地看她,但她不在眼前时,她的形象却格外清楚。休息时想着她,做活路时想着她,真想知道她此时此刻到底是怎么想的。想得我心痛,想得经常走神,一次下山,在离金沙江已不太远的山坡上,一不小心踏在了一颗松动的石子上,挑着130斤担子的沉重身体滑了下去。脚扭伤了,肿得比2两的馒头还大,回不了山上,住在江边的金沙五队。她来了,一声不吭地把我受伤的脚放在她的腿上轻轻地揉着,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三天后她又来了,扶着我走了两步,说:‘可以走了’,仍是那么严肃。她挑起我的空担子,一言不发地朝山上走去,头也不回。我忍着还未消失的伤痛,紧紧地跟在她后面。走到半山一片树荫下,她在那头坐了下来,我在这头坐了下来,好一阵无语的沉默。我颤抖着声音说:‘我是坏人吗?非得坐那么远!’仍是无言,她的身体却向我这边移动了两尺。

招工组就要来了的信息愈传愈多,在知青中征兵的工作也开始了。东夫和晓峰即将要离开芭蕉湾走向军营,惜别的气氛笼罩着火塘边的10个人。东夫紧挨着坐在赖佳身边,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公开了他俩已不算秘密的秘密。她用川味普通话朗诵了刚刚做好的小诗:‘……伸出这粗糙的双手啊,一对有力的老虎钳;挺起结实的胸膛,越是艰险越向前;直起粗壮的腰杆,任千斤重担也压不弯!‘

塘里的火已经熄灭了,男生的‘黑会’仍在继续。晓峰庄严地宣布,他早就爱着群力,明天经过县城时,他就将让还在县里打篮球的群力作出肯定的回答。东夫以他少有的柔情向着火元:‘小谷儿(应谷)一直默默地爱着你,是我们集体的气氛,使她把爱藏在心底了。’又把头转向我:‘我和赖佳知道,你一直苦苦地爱着她。请原谅我们的过失,使你们不能单独在一起。’

晓峰和东夫走了,带着对芭蕉湾的眷恋和对心上人的深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赖佳则以当初创办宣传队时的疯狂热情,穿梭于男女同学之间。一会儿:‘火元,勇敢一些!’一会儿对着我:‘有暗礁的流水才有漩涡,有漩涡的流水才更深沉、更有意味。’

1971年第一天的清晨,我推开山顶在建水库工地会计室的门,皑皑白雪把群山变成了一片白色的汪洋,杂乱的灌木丛和喧嚣的工地被这洁净的白雪遮掩得一干二净。一个身影踏着及膝深的白雪朝着我走来,身后的脚印一直通向芭蕉湾的山脊。是火元,脚还未站稳就气喘吁吁地说:‘她已经决定了,马上就要来通知你。’

我摊开民兵连的账本,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心跳得不行,气紧得很。她要进来了,我的头怎么也抬不起来,我颤声地说:‘我都知道了。’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左手,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右手,一股强大的、使人发麻、令人心颤的电流一刹那通遍了我的全身。

后记:不能不说的一点反省

从60年代末开始的青年学生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尽管宣传说辞挟着信神、造神的力量,占据了道德和政治的制高点,但它却是当时主政者的无奈之举,是文革恶果的副产物之一。我们队的10多位知青【注5】 ,当年是那套说辞的虔诚信徒和虔诚实践者。这群原本身体健康、心地善良的学生娃娃,在虔诚地实践这套虚伪说辞时,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扭曲了。虽然在苦涩、压抑、艰苦的生活中,也收获了爱情,学会了吃苦耐劳,明白了做农民的艰辛,但我们这个14人的不同姓家庭中,竟有1个人自杀、一个人精神分裂、2个人身体遭受永久伤害。

受害的不仅是我们这群初入社会的学生娃,还有无辜的山村纯善乡民。他们有限的物质资源突然被多出的10多人分享,知青群体介入山村的原始古朴生活,还改变了山村平和的自然进程。

一种错误的说教,如同一切苍白无力的理论本身一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一旦进入人的头脑,成为虔诚信徒的行动时,就变得十分可怕了,甚至会促使原本纯善的人们参与摧残生命的恶行。我们落户的生产队有一户孤儿寡母,女主人因为顶着个地主的帽子,就被批被斗。从外来工作组给她的家庭戴上地主帽子到她自杀前,她在山村善良乡亲的友善相待下生活了近20年,导致她感到羞辱和绝望,丧失继续生活下去勇气的直接原因之一,是我们这群外来知青积极推动了对她的批斗,并在批斗中有很过火的行为。

那时正是我们从少年走向青年的成长时期,我们虔诚信奉和实践的那一套说教,蹂躏了我们的身体,也让我们的行为发狂却不自知,把压抑人性、不近情理、违背生活常识,都视为革命的理所当然。

历史翻过去了这沉重的一页,可人们的思想却并不都跟从历史前进了。不变的体制、陈腐的文化、脱缰的权力,在社会物质财富剧增的同时,又让人们尝到了新的痛苦,这些痛苦则又成为某些人返回疯狂年代的最佳借口,令人不无担忧。但愿让文革式悲剧不再重演,不仅仅是善良人们的善良愿望;也但愿家乡的父老兄弟姐妹,永远不再过那种被折腾来折腾去的生活!

【注5】起初是8女5男13位校友,后期群力的姐姐仲力加入,前后合共14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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