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 20

 

济南火车站到了。

宝桐提起行李,拉开包厢的小门。

门外是窄窄的走廊。一个身着制服的中年男人迅速接近宝桐,目光像鹰犬一样锐利。他低声叫出宝桐的名字,不动声色地发出命令:“到北京下!”

宝桐明白了。

他那样小心,还是自投罗网。

他的心咚咚咚咚跳了起来——慧芳应该还活着!

从洛杉矶飞往温哥华,从温哥华到香港,一路上他都在哀悼慧芳。济南火车站离启明里街不过两站路,只是,他失去了回家的自由。

火车开动了。宝桐转身走进包厢。薄薄的窗帘外,站台上的亮光渐渐退去。

 

在北京火车站,宝桐被交给三个全副武装的军人。

绿色的吉普车,开进一个没挂牌子的大院。

一位矮胖的中年军官接待了他。

这人姓张,别人喊他张处长。

过了两天,宝桐被带进一个小会议室。

门开着,张处长与另一个人的对话声愈来愈近。

那人讲一口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节奏缓慢,调子偏低,声音细得像丝弦上拨出的音符。

是钱其森!

张处长为他们做了介绍。

钱其森伸出手来:“顾宝桐你好。欢迎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宝桐的目光径直射向钱其森的眼睛。就是这个人,写信给他,说力学所最需要他这样的空气动力学家;就是这个人,伙同公安派出所骗他回国。往日的尊重早已消散,此刻他心里只有轻蔑。

张处长没有留意宝桐的眼神。他看见钱其森一只手悬在半空,不免吃惊,于是扭着碗口粗的脖子,向宝桐这边侧过脸来。

宝桐不想多事。他迅速捉住了钱其森正在撤退的右手。

钱其森觉得,顾宝桐的手,像深秋的鲫鱼,又冷又黏;还有他的眼神——锐利,阴郁,甚至带着几分冷酷。钱其森并不知道山东公安厅做了什么,顾宝桐的态度让他感到困惑。

他随即想到,这人也许生性傲慢——哈,自己以前不就是这样的吗?

 

钱其森开始提问。

第一个问题与超声速风洞有关。

在钱其森面前,宝桐只有如实回答。

第二个问题是弹道阻力方面的。

宝桐一边回答,一边琢磨如何摆脱这个困境。

忽然,他有了一个主意。

他说,有几个问题,他想趁此机会,向钱其森请教。

钱其森点点头。

宝桐的问题,非用复杂的数学公式和抽象的专业术语无法解答。

多数空气动力学术语尚未译成中文。俩人的对话,夹杂着大量英文。

张处长不耐烦了。

他站起来,对钱其森说:“你们先谈着。”

等张处长走远了,宝桐放低声音,用英语说:“我们在波士顿见过。”

不等钱其森反应,他继续说:“可惜,宝璠和嘉琛没有接受你的建议。”

“宝璠?”

“我的堂哥。徐嘉琛的丈夫。”

“哦,你是徐嘉琛的亲戚。”

“是的。1947年你劝他们留在美国。如果他们听了你的劝告,宝璠就不会被发配到农场去了。”

钱其森想起来了。1947年秋天,萧恩要回港大理学院任教,汪昊夫妇为他搞了个送别聚会。

徐嘉琛和她丈夫都去了,还带了一个念流体力学的芝加哥大学博士生。

那个学生,正是这位空气动力学后起之秀!

当时,嘉琛告诉大家,她和丈夫双双拿到燕京的聘书,很快就会离开波士顿。

钱其森说:“中国形势很不乐观。我相信,共产党军队很快便会占领中国大陆。”

他建议嘉琛和她丈夫放弃燕京,留在美国。

后来,钱其森又对嘉琛说:“北平不比香港,没有半点侥幸可存。”

想到这里,钱其森抽了一口冷气。

这两年,共产党政府将他作为爱国典型大肆宣传。这话若是被报告上去,他这个大大的肥皂泡,立刻便会破灭。

这还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很可能因此被打成反革命。

钱其森不敢再想下去。他定定神,问宝桐:“徐嘉琛现在哪里?”

“北大。”

钱其森并不十分担心徐嘉琛。这倒不是因为徐嘉琛给他的印象很好。这两年他见得多了,不敢说哪个人是靠得住的。只是,徐嘉琛人在北京,肯定早就知道他回国了。既然她至今没有告发他,那么,以后告发他的可能性,应该也不会太大。

眼前这个人,却话里有话!

他抬起头,正遇上宝桐灼灼的眼睛。

他明白了。

钱其森往前探了探头,压低声音,用英语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不做研究”,宝桐用英语回答,“我要回济南教书。”

钱其森避开宝桐的目光。他想:“他显然知道我们要他做什么。既然不肯,为什么回来呢?回来了,又要去教书,难道这几天有人对他说了什么?若真是这样,那人也太大胆了!中国的实验保护措施当然不如美国,但他有所不知,在中国,国防科研本身便是最好的保护措施——那是个政治防空洞啊!”

他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瞥了宝桐一眼。

宝桐仍然望着钱其森。他看起来沉着刚毅,仿佛已经知道,在这场角力中谁是赢家。

钱其森突然觉得很累。

非常累。

是的,徐嘉琛没有告发他。

然而这不能说明,必要时,徐嘉琛不会站在她的亲戚一边。

“好吧” ,钱其森说,“照你的意思办。”

“谢谢。”

“不过,不过”,钱其森艰难地说,“我们….以前….没见过面。”

宝桐郑重地点了点头。

 

宝桐离开后,钱其森说:“顾宝桐的材料看起来相当不错。可是谈了谈,我认为他不适合做研究。”

“本事没有,还自以为了不起!” 张处长不能原谅顾宝桐在自己面前大讲英文。

他说:“钱所长,我认为顾宝桐需要彻底的思想改造!”

屋子里有一股劣质香烟的味道,还有一阵嗡嗡嗡嗡的声音。钱其森顺着声音往上看,一只绿头苍蝇在窗子上面飞个不停。

他感到一阵恶心。

见钱其森没有表态,张处长又说:“钱所长,要不这样,我先将我们对顾宝桐的审查意见整理出来,放到顾宝桐的档案里。”

“不必了”,钱其森毋庸置疑地说,“将他转到高等教育部。”

 

说来也巧,山东大学在青岛办了那么多年,恰在这年迁往济南。物理系的人分成两拨,一拨留在即将成立的海洋学院,一拨迁至济南历城洪楼教堂的东北侧。

教授不够,开课困难。山大打报告向高等教育部要人。

念物理的人容易认死理儿。反右的时候,各个大学的物理系都是重灾区。右派教授们有的被逮捕,有的被送往农场做苦力,有的留在图书馆和后勤干杂活儿。继续教书的,少而又少。

山大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人,高等教育部也很作难。

收到顾宝桐的材料,高等教育部立刻就将他分给山大了。

 

站在启明里街这个小小的四合院前,宝桐不敢相信自己回家了。这是他无数次梦见的地方。现在他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慧芳和孩子了。

火车到的很早,胡同里没有什么人。他在大门上敲了几下。

没有回应。

他往上瞅瞅,门上挂着一把锁。

慧芳带着小芳去伯母家,在那里过夜了?

他搓了搓冻得有点僵硬的手,掏出一串钥匙。这几把钥匙,十年没有用过,但是并没有生锈。每年他都会拿出来擦拭一番。

他打开大门,走进院子,又打开北屋的门锁。他将行李放下,四下看看,然后走进卧室。

离开济南的时候,卧室的装饰是以大红为主。现在,窗帘已经换成了素雅的花布。

床上是一条洁白的床单。

他在火车上没有睡着,此刻又累又渴。他走到外屋,拿起桌上的暖瓶。

暖瓶里的水是凉的。

桌子上一层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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