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公安部下达的任务,公安厅副厅长谢福至,便下令搜集王慧芳的相关资料。
两年前,王慧芳答应领导,说她会写信动员顾宝桐回国。
然而,她并未兑现她的承诺。
边防信检记录上,有顾成蹊劝顾宝桐不要回国的内容。
可惜边防信检员警惕性不高,没将那封信扣下。
那个信检员,因此被调离边防信检岗位。
谢福至觉得上面小题大做。顾宝桐再拔尖,也不过是个科学家——部里还嫌下面不够忙吗?
这点小事,不值得他亲自处理。
不过他还是翻了翻顾宝桐和王慧芳的资料。若上面来电话,他得知道怎样回答。
谢福至注意到,顾宝桐和王慧芳的亲戚圈子很成问题。有地主,有资本家,有右派,还有海外关系。
省立剧院院长柳辛茹,也是他俩的亲戚。
谢福至对柳辛茹并不陌生。事实上,柳辛茹常常是他家餐桌上的话题。
这个被蒋介石接见过的名演员,竟然去美国与她在重庆时的情人生了个混血儿!
这么乱七八糟的女人,居然被周总理邀请回国。
林君翠说得没错:“什么邀请!不就是随口一句话。”
甭管是谁请回来的,这柳辛茹都不过是个戏子。她顶着个院长的名儿,却整天跟导演、演员混在一起。
还自己上台演戏呢!
可这柳辛茹也真有本事。换了别人有个卷毛孩子,早就被唾沫淹死了。她却若无其事,整天兴兴头头地排戏。回来不到两年,山东省立剧院就在全国汇演上拿了一等奖。
柳辛茹的堂妹王慧芳,居然比她还要漂亮!
谢福至相信,这样一个女人,跟丈夫分居十年,不可能跟其他男人没有瓜葛。
他命令下属,务必拿到王慧芳与人私通的证据。
结果竟出乎他的意料。
既然无法要挟她,那就吓唬吓唬她吧。
王慧芳被几个荷枪实弹的特警带到谢福至面前。
她看起来虽然柔弱,却没有被吓住。
她平静地说,顾宝桐回不回来,是他自己的事。
令谢福至吃惊的是:王慧芳本人比照片上更美。
望着王慧芳,谢福至的时空仿佛在倒转。他想起自己在中国共产党党旗下宣誓的那天,想起自己的初恋,也想起了故乡清澈的小溪。
他有点烦躁,挥挥手,叫人把王慧芳送回去。
他命孙允琛联系杆石桥派出所,以派出所的信笺和印章给顾宝桐去信。
谁能想到,顾宝桐竟分别联系顾成琦和柳辛茹,求证那封信的真实性。
谢福至有些恼怒:“这顾宝桐真不是个东西!王慧芳天生丽质,身段优美,娴雅端庄,平和贞静。这样好的一位女子,他让她苦守十年!更可恨的是,就连听到王慧芳的‘死讯’,他都无动于衷!”
谢福至认定王慧芳遇人不淑。他越是怜惜王慧芳,就越是憎恶顾宝桐;越是憎恶顾宝桐,就越加怜惜王慧芳。
唉,要是在年轻时遇见她,该有多好!
谢福至在吉林读书时加入中国共产党。高中未毕业,党组织便安排他参加乌兰镇的抗日队伍,引导队长向共产党靠拢。
谢福至工作出色。队长不但带领队伍加入了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抗日联军,还将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了谢福至。
过了两年,谢福至被调到游击队。他的妻子在深山老林里住不惯,回了娘家。
妻子后来给他捎了个口信儿,告诉他不必再等。
到了延安,谢福至被安排在马列学院,做保卫科副科长。
马列学院经常邀请中共领导人作报告或者讲课。马列学院保卫科副科长,只有政治上绝对可靠的人才能担任。
有人提出他父亲是个小业主。社会部安全保卫科科长孙龙说:“从前工农子弟几乎没有上学的机会。能读高中的,大多不是贫苦人家出身。这是中国社会的特点。经过反复调查核实,谢福至同志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员,是绝对可靠的。”
谢福至趁工作之便,听了不少演讲。
毛泽东先后到马列学院讲过《战争和战略问题》、《反对投降活动》和《新民主主义论》。
他的新夫人江青,有时跟他一起去。她总是坐在前排,聚精会神,睁大眼睛,仿佛是第一次听他讲话。
谢福至最喜欢听陈云的演讲。
有一次,陈云问道:“每个共产党员在入党宣誓时,都表示自愿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那个‘到底’,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云接着说:“‘到底’,用上海话说,就是‘翘辫子’。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就是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死。举个例子,顾顺章就没有到底。陈独秀和瞿秋白,也没有到底。
谢福至感到非常自豪。他为革命放弃了学业,他为革命被妻子抛弃,他为革命被暴风雪逼到死亡线上,但他为革命献身的决心,从未动摇。
他相信,他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也就是说,奋斗到死。
1941年春天,在核查马列学院新生材料时,他看到了林君翠的照片。
不久他见到林君翠本人。他想,她比江青可漂亮多了。
他打量林君翠的目光里,只有欣赏。他相信,她不久就会成为一位高干夫人。
谢福至长相不俗。他身材挺拔,剑眉星目,按说完全可以打打美女的主意。
可是到了延安之后,他没有爱上任何女人。
他自己也感到奇怪。
他琢磨了很久,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1931年,中国共产党在江西建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国政府军发动了四次围剿,想要消灭这个国中之国。
1933年,政府军调集百万重兵,发动了第五次围剿。
弹药罄尽,衣食难继。中华苏维埃共和国高层及其共产党武装力量不得不撤离江西。他们仓惶北上,试图靠近苏联边境。
但是,他们不能让世人知道他们是在逃跑。
于是他们通过电台发表了《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宣言》:
“苏维埃政府与工农红军不辞一切艰难,以最大决心派遣抗日先遣队,北上抗日”。
前面是草地雪山,后面是国军追兵。很多人一倒下便再也不能起来。
这时毛泽东从报纸上看到,陕北活跃着一支共产党武装力量。这支武装力量,已经在延安建立了根据地。
于是他们直奔延安。
撤离的女人原本不多。最终活下来的,几乎都是共产党高级干部的妻子。
这时,共产党的抗日旗帜吸引了大批城市青年,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奔赴延安。
女学生成为延安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共产党高级干部迅速打起了她们的主意。
毛泽东抛弃贺子珍娶了江青,刘少奇和邓小平分别跟王光美和卓琳结了婚。
有些红军干部资历颇老,可是文化水平不高,不会追求女人,组织便出面为他们解决“个人问题”。有些高级干部懒得追求女人,看上哪个,说一声,组织便会做女孩子的工作。
可怜有些好人家的女儿,逃婚竟逃到梁山泊。女孩子能逃出家乡,是因为父母跟女儿之间,总还有一丝亲情。有时父母对订亲的人家也不满意,只是碍于情分不能悔婚。女儿逃走了,父母便可以苦着脸向对方父母请罪。
没人将自己的女儿抓回去吊着打。
这梁山泊,却连个媒妁之言的圆通都不讲,连个父母包办的过场都不走。一把瓜子两块糖,再给斯大林像鞠个躬,女孩子就被领进男主人的窑洞。
当然,也有人不嫌口臭牙黄,主动向梁山好汉投怀送抱的。可这怎么能怪她们呢?要知道这共产党是没有退出机制的。当初中共领导人顾顺章被抓起来,还没招供呢,周恩来便带领中央特科杀了他全家。
进来容易出去难。往外溜,得经过孙二娘的包子店。
她们还有什么选择?跟个级别高的,至少有地位有厨师有勤务员,生了孩子,组织还配给保姆。
谢福至尚未晋升到正团级。即使有人愿意嫁给他,组织也不会批准。
面对一条小河,一个人会试图跨越。面对一条不可能逾越的鸿沟,一个人便会下意识地把跨越的愿望扼杀在萌芽之中。
原来诗人笔下的爱情也有其实际的一面。情不自禁,不过是因为爱的希望尚未彻底破灭。
林君翠在延安学习马列,种田纺线。虽然住窑洞,睡硬炕,生活费仅够买肥皂和牙膏,可延安之于她,有如麦加之于伊斯兰教徒,有如耶路撒冷之于天主教徒,她精神愉快,心情舒畅,虽然不是豆蔻少女,还是非常吸引人。
有一次她在窑洞前纺线,突然看到纺车前有一双大脚。
她抬起头,原来是毛泽东。
他亲切地低头对她微笑。
不久她与毛泽东在一条窄窄的坡路上相遇。
毛泽东往旁边闪了闪,笑着说:“小林同志,你先走。”
周恩来从重庆回来,在马列学院讲了一次课。下次再见,便能叫出林君翠的名字。
延安的城墙是用长方形条石砌成的, 雄伟庄严。
林君翠觉得延安好极了!
同学却告诉她,延安的山洪非常可怕。就在她到达延安之前,有两个组织批准谈恋爱的人,坐在沟口的大石头上交流思想,山洪突然爆发,连石头带人都给冲走了。
延安的山洪可以冲走像房子那么大的石头,却不会损坏延安的城墙。
林君翠除了上课、织布,还参加修建礼堂劳动。党校大礼堂、八路军大礼堂、中央大礼堂都修好了,军委大礼堂、边区大礼堂也差不多了,次一级的机关学校,也开始修起了礼堂。
材料不够,大家就开始拆城墙。
洪水奈何不了的延安城墙,在人的面前,却无可奈何。
延安整风开始了。
林君翠十六岁接触共产主义思想,十七岁宣誓入党。她是个认真的党员,有什么思想需要暴露?她为革命出生入死,有什么问题可以交代?
这时她想起李玫瑾。玫瑾失忆后,林君翠不止一次无声地问自己: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平等美好的社会,是否必须以牺牲个人为代价?为了美好的共产主义理想,是不是可以不择手段?
林君翠没想到,她的挣扎一经说出,便被上升到怀疑党的领导的高度。
她跟其余九个人一起,被关进一个寒冷潮湿的窑洞。
审查林君翠的是中共中央调查研究局政治研究室主任于立权。他是前马列学院副院长,对林君翠印象很深。
个子不高的于立权,在低得不能再低的林君翠面前,自觉高大起来。他假戏真做,认为自己爱上了林君翠。
林君翠在洪水中抓住了于立权这颗稻草,也没有不爱他的道理。
于立权白天审查林君翠,晚上便带她到自己洁净的办公窑洞去透透气。
林君翠通过了审查,也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于立权提出离婚。他的妻子说,于立权包庇反革命分子林君翠,她要向组织告发。
林君翠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从地堰上往下跳。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个拗脾气,偏不肯掉下来。
她万般无奈,跳了延河。
一名保卫干事将她捞了上来。
谢福至被叫去处理此事。他意识到,这下子,再不会有什么梁山好汉肯沾着林君翠了。
于是,他爱上了她那梨花带雨的样子。
谢福至心里明白,不是遭此劫难,林君翠根本轮不到他。可是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吃了亏。
林君翠的心理也不平衡。延安的革命女青年,不少与高级领导人结缘。论参加革命的时间,她比她们早。论长相,她一点儿不比她们差。她领导学潮失去未婚夫,到延安又赶上整风,阴差阳错地,竟然嫁给了谢福至!
林君翠回到济南,成为厅级干部。而谢福至,却在济南市公安局,当了个小小的副处长。
每当想起自己初到延安的那些日子,林君翠就感到扎心的难受。那时候,当今中国的最高领导人,就像头顶伸手可触的星星,离她是那么近。现在,他们高悬天空,留给她的,只有无限的惆怅。
比利时神父雷震远在山东和河北传教多年。他相信,共产党会给中国带来深重的灾难。
离开大陆之前,他协助当地反对共产党的天主教徒,建立了一个民众救国团。
1950年初,中华民国保密局将雷震远请到台湾。
雷震远神父为保密局挑选了一批精干的民众救国团成员,让他们协助中华民国特工陈镇华,在山东开展工作。
公安部得到密报,命山东省公安厅迅速侦破此案。
陈镇华是山东人,可他少小离家,山东境内没人认识他。
公安厅政治保卫处刑侦科在济南侦察了一段时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于是将任务交给济南市公安局。
谢福至接手了这个案子。他想,既然有一批人协助陈镇华,那么他们在山东的潜伏地点,可能不只一处。
德州是交通枢纽,救国团成员极有可能在那里落脚。德州是个小城市,杂人等更容易被发现。
谢福至带领几名侦查员前往德州,集中排查那里与济南有业务联系的公司。
他们发现德州香烟公司相当可疑。德州香烟公司与济南永年香烟公司有着超出业务需要的密切联系。
谢福至留下两名侦查员监视德州香烟公司,自己带领其余的侦查员回到济南,埋伏在永年香烟公司附近。
不久,他们找出了一干可疑人员的活动规律。
谢福至策划了“零点行动”,将德州和济南的嫌疑人同时逮捕。临清和潍坊的特工潜伏站,接着也被端掉。
谢福至获得公安部颁发的奖章,并被调往山东省公安厅,任政治保卫处处长兼刑侦科科长。
山东省的大案要案,从此都由谢福至负责。
谢福至多次立功。几年后,他被提升为山东省公安厅负责刑侦的副厅长。
毛泽东到山东视察,谢福至亲自负责保卫工作。
山东歌舞团和山东省立剧院最漂亮的女孩子,都被找去为毛泽东伴舞。
近墨者黑。
谢福至知道自己不能跟毛泽东相提并论。可他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副厅长,凭什么要让傲慢格涩的老婆把自己憋死?
借着办案的机会,他占有了一个女孩子。
轮子在下坡路上,当然是越滚越快。
这天上午,孙允琛到省立剧院去了。谢福至又拿出卷宗,仔细地欣赏着王慧芳。
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羞愧。他要那么多女人干什么呢,既然除了脸蛋和身材,这一个与那一个,并没有多少区别?
他把照片翻过去,生怕她看穿他。
这个王慧芳,跟他以往占有的女人完全不同。
她如此美貌,却一个人过了十年!
这样想着,一团火苗就在他身上窜了起来。
他想,她一定熬得很苦。
十年啊!
她也是个人是不是?难道她不需要一个男人发自内心的爱,难道她不需要一种雄性的力量吗?
他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
他走回办公桌前,坐下,把照片翻转回来,轻轻地将右手中指按在她的嘴唇上。
有人敲门。他迅速把照片放进卷宗。
是孙允琛。
听完汇报,谢福至说:“你做得对。顾成崎不会跟我们合作,因此,我们不能将柳辛茹推向我们的对立面。顾宝桐跟柳辛茹年龄相仿,又是亲戚,模仿柳辛茹的笔迹,被顾宝桐看出来,我们就被逼到死角,无法完成任务。你要天天跟柳辛茹见面,有技巧地给她施压。实在不行,还可以关心关心她的女儿。”
“明白。”
“不要明着威胁。她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也是个聪明人,弦外之音就够了。”
谢福至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中华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孙允琛。又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
烟雾从谢福至的鼻孔里钻出来,慢慢地缭绕上升。
光与暗,在他眨眼之间,交错着,变幻着。
谢福至突然将只抽了一半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死。他说:“柳辛茹和王慧芳是亲戚。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在柳辛茹给顾宝桐回信之前,不能让她们接触。对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
“最好是将王慧芳隔离起来”,孙允琛说,“只是,她有个孩子,叫顾小芳,刚刚十岁。”
“打电话给宋局长,让他妥善安置顾小芳。”
“是。”
“就这么定了。珍珠泉3001。”
当天下午,一辆黑色的汽车开进珍珠泉旁边的一个小院。
慧芳下了车,被带进三楼东头的一个房间。
这房间既没有号码,也没有窗户。顶灯开着,灯光洒在几件上乘的柚木家俱上。
这房间跟一个观察室连在一起。观察室长长的,窄窄的,像是两道墙壁之间的夹层。墙上钉着一块黑色的木板,上面刻着花体阿拉伯数字3001。
从观察室向房间里面看,一切都清清楚楚;从房间向观察室那边看,墙上是一面镜子。
这个房间的隔音性能也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