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 16

跟所有单位一样,省立剧院实行党的一元化领导,院长并没有实权。

省立剧院党委书记林君翠刚到延安的时候被分配在演员剧团。然而当个好演员,仅有漂亮的容貌和标致的身材是不够的。不久她离开剧团,上了马列学院。可是那短短几个月的失意,令她对所有会演戏的女演员都起了反感。

1951年,林君翠带领山东省立剧院到北京参加汇演,受到周恩来的接见。林君翠很久没那么高兴过了。一回剧院,她便吩咐秘书将周恩来与她的合影放大装框,挂在墙上。

谁想,周恩来竟然记住她身兼二职,不久就派柳辛茹来稀释她的权力。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山东省立剧院演员们的心目中,是一座艺术殿堂。去国外进修过戏剧的演员,济南还没有一个。山东省立剧院的演员们兴奋莫名,迫不及待地等着柳辛茹前来上任。

林君翠觉得这些人觉悟太低了。柳辛茹,养父在栖霞有大宗田产,不是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是什么?三十年代末,不到延安参加革命,而是跑去战时首都重庆,不是紧跟国民党反动派是什么?作为知名演员,不在中国好好演戏,却到美国学习戏剧,不是崇洋媚外是什么?从未结婚,却在美国生了一个女儿,不是生活作风糜烂是什么?

柳辛茹的档案早就转到了山东省立剧院人事处。她的事情,林君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可惜档案是保密的,不能拿出来展览一下。

雪儿栗色的卷发却没法保密。济南是内陆城市,相对保守。在很多人眼里,雪儿的出身匪夷所思。就连文艺界的人,也觉得辛茹太过分了:生个私生女,好歹你也生个黑头发的。生个卷发混血儿,这算怎么回事呢?

有次政治学习,林君翠牵强附会,从演员的思想修养,精神境界,谈到生活作风问题。

大家都清楚她是在影射辛茹。

那时辛茹还住在娘家。这件事情,她却没对父母提起。

过了几天,雪儿吵着要看妈妈排戏,柳婵便带她去了剧院。下班后,辛茹对母亲大发脾气。她说:“你是怕别人不知道我有一个私生女吗?”

晚上,柳婵带雪儿洗澡去了。王君安说:“辛茹,我给孩子取名雪儿,不仅因为雪儿跟Sheryl 发音接近,还因为在我心里,这孩子跟纯净的雪花儿一样,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卑俗的人是可怜的,他们缺少精神的维度。流言蜚语固然可恶,但若被它过分烦扰,你的心灵就会萎缩,你精神的光芒就会黯淡下来。做艺术家是不容易的,在这个世代就更不容易。你看老舍,爸爸以前是很尊重他的,可他这两年写的东西,看了真让人难过——他已经变成精神上的侏儒了。当然,这不能全怪他,大环境不好,他又是场面上的人,有其不得已之处。可是辛茹,这样的世代更需要艺术家——拥有自由灵魂的艺术家,保持精神独立的艺术家。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我希望你能有大艺术家的宽广胸怀和精神高度。”

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他怎么就撇下她和母亲,一个人走了呢?

进了办公室,辛茹看到桌上有封信。

洛杉矶。是宝桐的。

她拆开信封,把信纸拿了出来。

正在这时,林君翠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

林君翠给他们做了介绍。来人是山东省公安厅的孙允琛处长。

孙允琛看过辛茹的戏。他一时无法将眼前的辛茹与舞台上的她联系起来。她穿着一件衬着垫肩的浅驼色毛衣,顶着一头蓬松的短发,浓浓的眉毛没修,轮廓清晰的脸上也没化妆。她微笑着站起身,向孙允琛伸出自己的手。

孙允琛说:“我这次来,是想请柳院长配合我们的工作。有个叫顾宝桐的人给你写了一封信。今天早晨我把它带来,放在柳院长的桌子上。想必柳院长已经看过了。”

“顾宝桐啊”, 辛茹说,“我刚刚看到他的信。”

“那就好。顾宝桐是一个科学家,我们国家需要他。希望柳院长给顾宝桐回信,告诉他杆石桥派出所出具的信函属实。”

“对”,林君翠补充道,“要清清楚楚地写上王慧芳死了。”

王慧芳死了?辛茹吓了一跳。

他们一定搞混了!

辛茹赶快声明:“去世的是我父亲,他叫王君安。王慧芳是我的堂妹。”

林君翠说:“柳院长,你这样装糊涂很不好。这是我们党给顾宝桐的一次宝贵机会。顾宝桐是我的学生,一度追求进步,可是不久就滑向了我们的对立面。建国以后,那么多优秀科学家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克服重重阻力回到祖国,他却一意孤行,抱着美帝国主义的大腿不放。柳院长,顾宝桐给你写的什么,组织非常清楚。你应该按组织的要求给他回信。顾宝桐是我们国家需要的人才,他回来以后,我们党对他,就像对你一样,会加以重用的。”

这时她想起孙允琛就在身边,于是又加了一句:“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你必须配合孙处长的工作。”

柳辛茹感到一股血气涌了上来。当着孙处长的面,林君翠居然这样羞辱她!她口口声声我们党我们国家,仿佛她就是党和国家的化身。她算什么?一个教化学的,到延安转了转,就自以为得了马克思的真传;在陕北的土台子上演个村姑,就自以为懂得了舞台艺术;听了听《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自以为有了领导省立剧院的资格!

这些话在辛茹胸腔里激烈地冲撞,却没有一个字冲出口来。事实是,这几年她之所以不得不敷衍林君翠,正因为林君翠是“我们党”在省立剧院的化身。《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更不能贬低,否则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这口气,不想咽下也得咽下。

林君翠是谢厅长的家属,孙允琛早就知道。与她见面,今天倒是第一次。虽然她长得相当周正,孙允琛却不怎么喜欢。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因为林君翠身上缺乏一点人情味儿。柳辛茹是院长,级别不比她低,她哪儿好这样刻薄。他来这里,是想让柳辛茹按公安部门的口径给顾宝桐写信。林君翠这样说话,除了让柳辛茹反感,没有半点儿好处。

孙允琛觉得有必要缓和一下气氛。他放慢了语速,推心置腹地对辛茹说:“柳院长,看了顾宝桐的信,你感到吃惊,这是可以理解的。派出所写那封信,是上级主管部门的意思。咱们都是国家干部,凡事要以国家大局为重,你说呢?”

柳辛茹这才明白,他们以为她已经看过了宝桐的信。

信封开着。信纸也在桌子上。难怪他们那样肯定。

不行,她得看看信上写的什么。

于是她一下子抓起宝桐的信,当着他俩的面看了起来。

王慧芳死了!

他们怎么能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从宝桐所署的日期来看,这封信是5个周前写的。那么,派出所的信,最晚是两个月前发出去的。那时慧芳没有死啊——父亲生日那天她还活着。父亲去世后的头几天,雪儿还是慧芳照顾的。上个周——上个周慧芳也没有死啊,星期天慧芳还去探望过妈妈。

王慧芳死了!亏了他们想得出来。

孙允琛一直在观察辛茹的表情。他终于明白,他们进门时,柳辛茹刚刚把顾宝桐的信从信封里掏出来。

等辛茹看完信,孙允琛将前面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说:“柳院长,上级主管部门为什么发这个指示,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有一点是肯定的:顾宝桐回来,一定可以为我们国家做出较大的贡献。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只有八年,我们国家百废待兴,需要人才啊。毛主席说过:‘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可是柳院长,我们不能给顾宝桐写信说,我们请他回来创造奇迹——那样写,美国人就不放他回来了,你说是不是?毛主席说过,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可毛主席也说过,在战略上,我们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我们要重视敌人。”

孙允琛觉得自己很会讲话。温和,理性,还有点小幽默。于是他嘿嘿笑了起来。

孙允琛想到,林君翠是谢厅长的家属,还是省立剧院的党委书记,有必要让她知道,自己是非常尊重她的。于是他殷勤地问道:“林书记,你有没有组织群众,学习毛主席《唯心历史观的破产》?”

“《唯心历史观的破产》,我们已经学过啦!毛主席说得对,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

林君翠将目光转向辛茹:

“柳院长!我们不但应该学习毛主席的教导,还应该把毛主席的教导落实到行动上。具体到你,就是按公安厅的要求,给顾宝桐写信,告诉他,王慧芳死了!”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山东省立剧院取得了反右派运动的伟大胜利。我们必须再接再厉,杜绝一切离开社会主义的言论和行动!”

辛茹曾说,文艺部门的领导,没几个懂艺术的,外行领导内行。不久,林君翠以此为由,要将辛茹打成右派。文化厅将右派名单上报省委,省委副书记吴建民说,柳辛茹同志是总理任命的,还是请示一下总理才好。

周恩来还是保她的。他让文化部副部长周扬给吴建民打电话,明确表示,他希望山东省委不要把柳辛茹划为右派。除了传达周恩来的指示,周扬也申明自己的态度:“柳辛茹是艺术家,一向我行我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其实她没有恶意——她自己也是文艺部门的领导么。批评一下就可以了。”

林君翠是在提醒辛茹,不按要求写信给顾宝桐,是“离开社会主义”的行为,再来一次反右,她未必还有那样的好运气。

一个念头在辛茹脑海里闪过:宝桐还是不回来的好!

这事儿来得太突然,辛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问孙允琛,可不可以给她点时间,容她回去想一想。

孙允琛说:“柳院长,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怎么还要回去想?事实上,除了你,顾宝桐还写了一封信给你的亲戚顾成琦。我们找你,而不是找顾成琦,是因为你是国家干部,还是周总理亲自邀——”

林君翠火了。这孙允琛婆婆妈妈的,扯那么远干什么?柳辛茹翘尾巴,不就仗着她是周总理请回来的吗?她打断孙允琛的话,厉声说:“柳院长,这是党的指示,必须马上执行!写与不写,是一个立场问题。你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辛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克制自己。此刻她再也受不了。她觉得自己要叫,要跳,要逃出这个巨大的窒息人的坟墓。她觉得自己简直要跟人拼了——可是跟谁拼命,她却并不晓得。她恨林君翠,恨她的冷酷、傲慢,恨她处处跟自己过不去;她恨顾宝桐,恨他将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地步:写,就得面对良心的谴责;不写,便无从避免政治迫害;她也恨慧芳,恨她不肯写信让丈夫回国,恨她永远是那副不急不徐、不温不火的样子——哦,为什么自己不能像慧芳那样宁静如水,为什么自己永远在狂热与沉郁、爱与恨、生与死之间激荡不已?

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桌子,似乎在用整个身心抵制着一股骇人的力量。她呼吸不均匀,眼光没有焦点。林君翠忽然害怕起来。她想起有次看《白毛女》,辛茹扮演喜儿,在控诉黄世仁那场戏,辛茹的眼睛里充满了复仇的火焰,整个人像是被火烧着了。她当时感概,柳辛茹简直把演戏当生活了。现在她觉得,要是柳辛茹在生活中像演戏一样有爆发力,那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孙允琛也看出了辛茹的异样。他仍然觉得,林君翠的工作方法太过粗暴。早晨听林君翠介绍情况时他就想,柳辛茹负责剧院的业务,戏还演得那样好,不简单。

对这样一个出色的女人,怎么能采取高压手段呢?

他决定让柳辛茹回家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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