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桐把车停在公寓办公室前，然后走向办公室西侧那排银灰色的邮箱前。还没打开邮箱，就听到苏珊在喊他。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苏珊正拿着一板钥匙，跟一对中年夫妇往这边走。苏珊是橡树公寓的管理员，她身材矮胖，头发蓬松，走在这对衣着挺括、身材高大的夫妇身旁，远远看上去像一只蹒跚的鸭子。
显然，她刚带这对夫妇看完样品房。
每天下班回来，宝桐都会把车停在这里，取了信再开车回家。他在橡树公寓一住五、六年，跟苏珊在这里工作的时间几乎一样长。苏珊从窗户看见他，常出来打个招呼。宝桐也乐得跟她聊上几句。
这一阵子，宝桐尽量避免跟苏珊聊天。苏珊身体宽大，却有一头美丽的金发和一副精致的五官。看着她的脸庞，他忍不住想起提香画笔下的女人。
现在她老远喊他，他就不好走开了。
这时，几个孩子从池塘左侧绕过来，嘻嘻哈哈地跑到那对中年夫妇身边。
他顿时有点自怜。
他努力去想宝璠，好让自己克服这种情绪。
若不是三年前伯父写信来，说不定他就跟宝璠一样，被流放到偏僻的农场做苦工去了。
那对看房子的夫妇走了，苏珊转过头来，对宝桐说：“这一家，大人挑剔这个，孩子挑剔那个——不租也罢，要是他们住进来，不定有多麻烦呢。”
不等宝桐回答，她就把自己脖颈上的项链拉起来，告诉宝桐，那是她父母送的生日礼物。
原来昨天是她的生日。
“苏珊有没有三十呢？” 说过生日快乐之后，宝桐寻思着，“为什么她不结婚呢？她那么漂亮，总归有人追求的。是胖了点——可是，胖一点儿又有什么不好呢？”
在苏珊的面前，他总是一副君子的模样。然而已经有很久了，他不再梦见慧芳，不再梦见辛茹，出现在他梦里的，总是这个苏珊！
不，不是的，他摇了摇头。他不是爱上了她。 他只是，他只是太渴望女人了。
慧芳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她的色彩，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褪去。
进了家门，他把信件放到书桌上。通常他吃过晚饭处理信件，除非里面有慧芳的信。收到慧芳的信还不到三周，她不会这么快就写信来。
他煮了一碗西红柿面，炒了一盘儿青菜，又给自己洗了一个桔子。加州就这样好，蔬菜水果便宜。
这几年，他陆陆续续收到过一些同学的来信。他们向他介绍中国的大好形势，鼓励他回去为祖国贡献自己的才智。
几个月前，他还收到了钱其森的信。钱其森回国后主持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信中说，力学所最需要顾宝桐这样的实验科学家。
信是打字机打的，下面是钱其森的签名。
将信扔进字纸篓的时候，他想：不知道钱其森在多少封这样的邀请函上签过字呢。
洗好碗筷，他走到书桌前，开始处理信件。
奇怪，有封信的落款，是济南市市中区杆石桥街道办事处。
他赶紧把里面的信纸掏了出来。
济南市市中区杆石桥街道办事处用笺
顾宝桐：
王慧芳同志因病去世。请前往济南市市中区杆石桥街道办事处接洽顾小芳抚养事宜。
此致
敬礼
济南市市中区杆石桥街道办事处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宝桐楞住了。
他看看信纸，又看看信封。
“济南市市中区杆石桥街道办事处”的落款上盖着朱红色的印章。
不！
不——
这不是真的！
命运怎么会这样残忍？
我们已经分开了十年。十年啊！
慧芳是什么病？小芳她在哪里？
去“街道办事处接洽顾小芳抚养事宜”是什么意思？难道伯父伯母，还有辛茹，会不管小芳吗？
时间凝固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来，那些动员他回国的来信，一封封从他的脑海里闪过。
“力学所最需要你这样的实验科学家”！
钱其森是火箭和导弹专家。力学所究竟在做什么？
宝桐念的是流体力学。空气动力学，燃烧学，热化学非平衡流，都是流体力学的分支。宝桐所在的空气动力研究所，通过对超音速和高超音速空气动力学的研究，结合飞行器热防护理论和烧蚀机理，为美国航空研究中心及美国海军研究机构，研究设计超音速和高超音速配套气动实验设备。
也就是说，宝桐目前的研究，与火箭和导弹的设计与制造直接相关。
除了钱其森，钱伟长、庄逢甘也都是优秀的空气动力学专家。不过，钱伟长46年回国，庄逢甘50年回国，跟钱其森一样，他们对于这几年美国在超音速和高超音速空气动力学上的进展缺乏了解。
一年前，康奈尔大学航空工程研究院教授，流体力学专家郭永怀也回国了。郭永怀回国前，一直侧重于理论研究。
参与美国超音速和高超音速气动实验设备研究设计和实验的中国人，目前只有他一个。
宝桐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不过，他也看到了一丝希望。如果真是一个圈套，慧芳应该还活着。
但是，假如这是一个圈套，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至少有一点他很清楚：回到中国，他就再也出不来了。
封锁国境，是达到威慑效果的一种手段——在开放的森林里，哪只猴子会排队等着，让人割掉自己的尾巴？
进了中国科学院力学所，参与火箭和导弹的研制与否，便由不得自己了。
然而，他怎么能够，为一个极权政府，研制大规模杀伤武器？
他的父亲，正是为这个政府所残害！
他梦游一般地下了楼。他打开车门，机械地发动了汽车。他浑身燥热，于是把车窗摇下。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行驶在上班的路上。
夜风凌厉，路旁的黑暗里似乎满是鬼魅。一种深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
他关上车窗，使劲踩了一下油门。汽车发出嗡鸣的响声。他驱车一路狂奔，越过动力所，越过住宅区，越过一大片墓地……风驰电掣中，他恍惚看见父亲的面容，可是，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个小教堂在车旁一闪而过。
宝桐放慢了车速，在前面的路口掉转车头。他把车开到教堂的门前，教堂的前厅开着灯，灯光黯淡。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这个教堂是否开着门。
不过，他也没有打算进去。
他关掉发动机，在那里坐了很久。
终于，他低下头，在方向盘前合起自己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