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国的时候,辛茹被安排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过了几个月,她在舞会上见到周恩来。周恩来问及她的孩子和父母,然后告诉她,他打算让辛茹回济南,做山东省立剧院的院长。
王君安满69岁那天,柳婵依照胶东风俗,按虚岁给他做70大寿。顾成蹊夫妇和柳玉敏都到了,齐谷齐黍也回家为父亲祝寿。
柳婵收养辛茹,本是想减轻弟弟的负担,好让他找个女人成个家。不料没有了抚养孩子的责任,柳玉敏反倒沉湎在对亡妻的思念和内疚里不能自拔了。
柳玉敏恋爱的时候,柳絮的母亲找过他。她说柳絮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育。柳玉敏演戏演多了,下意识地追求一点戏剧效果——此时他要扮演的,正是英雄救美的角色。他当即对柳母表示,宁可对不起祖宗,也不会对不起柳絮。
他倒真是那样打算的。可是因为避孕方法原始,柳絮还是怀上了辛茹。
拖了好多年,柳玉敏才跟与他演对手戏的柳虹桥结了婚。淑萍是他们最小的女儿,比雪儿还小一岁。
柳玉敏说,现在不兴办堂会了,就让淑萍为姑父唱两出吧。
换上戏装的淑萍从另一个房间进来了。
脸上的彩妆是柳婵上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先是《麻姑献寿》。淑萍边唱边演:“瑶池领了圣母训,回身取过酒一樽。进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饮一杯能增福命,饮一杯能延寿龄。愿祝仙师万年庆,愿祝仙师寿比那南极天星。霎时琼浆都饮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王君安笑道:“好。好!还真有点儿梅派的韵味呢。这个戏的唱腔是梅兰芳亲自设计的,相对生僻,不好演。难得!”
淑萍又唱了一支《蟠桃会》里的曲子。然后她鞠了一个躬,在掌声中退出了酒席间。
王君安看着淑萍的背影对柳玉敏说:“又是一个艺术家!她要是专攻戏曲,将来比辛茹还上。”
他侧过头对辛茹说:“辛茹啊,爸爸这样说,你可不要嫉妒啊。你戏路广,话剧比戏曲出色。不过,你若是留在大泊子,那就不是从小跟着父亲看戏,而是像淑萍一样,从小跟着父亲演戏了。”
他含笑看着辛茹,眼里满是父亲的骄傲和慈爱。这种眼神,辛茹已经习惯了。可是在那一刻,不知为什么,辛茹心里满是感动。她怕生父看了不舒服,便笑着说:“看,淑萍不止在庆寿,也在拜师呢。”
她起身走出两步,模仿着淑萍的手势,学着淑萍的童音唱道:“愿祝仙师万年庆,愿祝仙师寿比那南极天星。”
大家都笑了起来。
王君安说:“玉敏,我和你姐姐把辛茹耽误了。她小时候要是有淑萍的机会,成就应该比现在的还要大。”
柳玉敏赶紧说:“姐夫这样说,小弟担待不起。你和姐姐把辛茹培养得这样好,柳絮地下有知,定会含笑九泉。乡下人木讷,不会说话。我心里的感激,想必你和姐姐都知道。”
王君安对大家说:“你们听听他说的,‘乡下人木讷’——大泊子有乡下人吗?他说话文绉绉的,倒说自己是乡下人。”
顾成蹊在心里哼了一声:“从前的乡下,哪个村子不出个把像样的读书人?可是这大泊子,从来没出过一个秀才!一个草台戏班子罢了。‘小弟担当不起’,不就是戏里的词儿吗?王君安也忒高看柳家了!”
他这样想着,嘴上并没有说什么。他呵呵笑着,忽然瞥了顾太太一眼。
顾太太非常恼火。顾成蹊的笑声里藏着什么,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吗?
她心里堵得很。过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告辞了。
王君安酒量不大。今天他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并没注意到姐姐的情绪。送走姐姐姐夫,他意犹未尽,又坐下跟柳玉敏聊了起来。
他说:大豆有植根之土,表演艺术家的土,便是文化底蕴。有些演员基本功不错,却脱不掉匠气,归根结底,是文化底子太薄;辛茹为什么与众不同?因为她有良好的艺术素养,能深刻理解她扮演的每一个角色。淑萍是颗难得的好苗子,得好好栽培。
王君安激动地站起来,要柳玉敏跟他到书房给淑萍找书。
柳玉敏暗暗纳罕。王君安从前可不是这样讲的。照他这么说,辛茹能有今天,是因为他和姐姐收养了她,并非因为她流着柳家的血液。他有点不快,却不好说什么,只笑道:“找本书有什么急?这儿还有别的客人呢!”
王君安只得重新坐下。他的脑子还在戏剧上,于是对辛茹说,省立剧院刚上演的那部话剧《东风》,剧本太单薄,剧情也不尽合理。
辛茹叹了口气,说: “剧本原本好些。文化厅审查以后,提了一堆意见。按他们的要求改下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到现在,上面还说政治不突出呢。”
王君安说:“我明白你的难处。这几年,话剧很有些概念化,就连老舍的剧本,硬伤都不少。我想,你们不如把重点放在戏曲上。戏曲离现实政治比较远,多少好一点。只要有好演员,戏曲就会有观众。省立剧院的传统,是培养自己的演员。像淑萍这样的好苗子,应该招进来,文化课戏曲课一起上。”
柳玉敏听王君安这样说,心里很高兴。他来济南,除了给姐夫过生日,也想看看辛茹,最主要的,却是给淑萍探探路。
乡下艺人的日子,真是不好过。从前农闲的时候,到四村八疃演上几场,虽说赚不了多少钱,填置戏装道具总不成问题。现在可好,连吃饭穿衣都困难,演戏的还能到哪里抓个钱?戏装只是一个方面,练功耗神费力,孩子们吃都吃不好,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更要命的是,上面非让他们演山东快书、快板和三句半,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前一阵儿他们心里痒痒,偷偷排练《梁山伯与祝英台》。村支书向上汇报了,乡里就派干部下来蹲点,硬是没让他们演成。按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与党的方针政策并没有冲突,可这个理,到哪儿讲去?
演员也不能光练功啊!不排戏演戏,淑萍这样的小演员,不就废了么?
辛茹却说,戏曲表演也得经文化厅审核同意——有的戏才子佳人,有的戏封建意识,不是想演就能演。至于招收小学员,她说了不算,人事权在党委那里。
听了辛茹的话,柳玉敏掩藏不了自己的失望——辛茹好歹是个院长,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一点儿权力都没有?
这闺女到底是送了人,指望不上了!
辛茹被王君安和柳婵保护得很好,从小无须劳心费力,要什么有什么。她成名早,年轻时不但不屑于耍心眼儿,有时还有点儿嚣张。她实话实说,没想到自己的生父会心生芥蒂。
想想自己作为一院之长,连招个小学员都要受人钳制,辛茹也有点郁闷。
柳玉敏的表情也让她反感:原来带淑萍到济南来,不仅仅是为了祝寿啊!
王君安说他累了,辛茹便扶他到长沙发上躺下。她给他垫了一个枕头,又给他盖上一条毛毯。
谁知这一躺下,王君安就再没起来。
柳婵年轻时唱做俱佳,人也漂亮。王君安留学回到济南,跟朋友第一次去进德会,就赶上柳婵在《拾玉镯》里扮演孙玉姣。王君安的父亲每年正月都请大泊子戏班到中疃唱几出,王君安一下子就认出了她。 王君安让人给柳婵送了花篮,开始演绎那亘古有之的爱情故事。后来,像所有好故事里的男主角一样,王君安决定与柳婵分享他的生活,包括他的家产和他的社交圈子。
如今他的家产还在,他的社交圈子却离柳婵远了。
柳婵的身体一下子垮了。心悸,头晕,胸闷气短。她牙疼,疼得难以入眠,只好把一颗发炎的牙齿拔掉。
舔着空洞洞的牙槽,她意识到,失去了王君安,她的生活就像那个失去了牙齿的地方,无可挽回地塌陷了。她没有信仰,或者说,小时候她信仰出人头地,后来她信仰王君安。现在王君安走了,留给她的只有空虚。
王君安在她的心里变得完美起来。她从记忆深处搜罗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试图证明自己没能给予这个男人幸福。
她折磨自己,把自己封闭在内疚和绝望中。
辛茹不由得感慨:爱情伤人,犹如玫瑰有刺。她一直觉得母亲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可是母亲现在所受的痛苦,也格外深切。
每天上班前,她都到娘家走一趟。她检查佣人的工作,陪母亲说一会话儿。可惜胜利大街小学离曲水巷太远,否则她就带雪儿回娘家住了。
这天早晨进了门,辛茹却找不到母亲了。
不在卧室。不在餐厅。也不在客厅。
辛茹的心突然软弱得擎不起来。
不!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她不要再失去母亲。
这时,她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她走近隔音房。门半开着,母亲坐在深紫色的双人沙发上,一动不动。唱机正在放《泰伊思》第二幕前两场的间奏曲。
这是她熟悉的旋律。
哦,泰伊思!即使有着阿塔纳尔坚定不懈的劝导,要把自己彻底地交给上帝,也是多么艰难啊!
辛茹悄悄退出正房,对佣人交待了几句。
她出了门,慢慢往单位走去。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条路啊!二十年过去了,这里一点儿都没有变。从前,她就是沿着这条青石路,跟着父亲去省立剧院拜师学艺的。路边的老柳树还是一模一样的,她的父亲却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是演员。分离的哀愁,被弃的绝望,死亡的降临,她都不陌生。她以为她是懂得人生的。可是直到父亲去世她才明白,再没有一种痛苦,可以与生死隔绝的痛苦相比。就连爱情的痛苦也不能!梅特林克《青鸟》第二幕第二场,蒂蒂儿问:“他们不是死了吗,我们怎么能见到他们呢?”仙姑回答:“他们不是活在你们的记忆里吗,怎么能说死了呢?世人不知道这个秘密,是因为他们懂得的太少了。”她曾经充满激情地念着台词,她觉得梅特林克太有智慧了。现在她明白了,当死亡的闪电把两个以爱连接在一起的生命一分为二的时候,那个活着的人,有一部分就被活活劈开,随着那个离世的人去了。死亡就是死亡,它带来最深邃的破碎和最深切的疼痛,虽然死者仍然活在生者的记忆里。
仙姑不知道这个秘密,也许是因为她没有经历过至爱者的死亡吧?或者,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至爱的人。辛茹想起天堂地狱,顿时觉得自己“悟”了。地狱,地狱不就是与爱彻底隔绝的地方吗?而那些被父爱所环绕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真是像天堂一样啊。她想起“失乐园”三个字——人在乐园的时候,怎么会知道那是乐园呢?只有失去以后才会知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