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 11

 

这天宝桐进了教堂,站在前厅的司事认真地问他,他家有没有问题。

他赶紧说没有。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司事的背影:真奇怪,他怎么会这样问。

过了一会儿,牧师开始为正在灭火的消防队员和受到影响的家庭祷告。宝桐这才知道,离这里只有二十英里的圣塔克拉里遭遇山林大火。南加州连日干旱,秋叶极其干燥,火势难以控制。截至早上9点,十几栋住宅被吞噬,三千多名居民被撤离,五名消防员被送进医院。

加略山基督教会有二十多个家庭住在圣塔克拉里,大部分正在疏散中。

原来司事是问宝桐家有没有受到山火影响。偏偏这个周,宝桐既没看电视也没听广播。

想起自己最初的反应,宝桐不免觉得好笑。然后他自嘲地想,我家确实有点问题——夫妻常年分居,没有问题才怪。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订。1955年4月4日,美国政府正式宣布,撤销禁止理工科及医科中国学生学者返回中国的命令。

离开济南的时候,宝桐以为自己会跟西南联大的教授们一样,拿到学位就回国。为什么不呢?他的父母在那里,他的妻子在那里,他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将降生在那里。跟所有念着“窗前明月光”长大的中国人一样,他有一种很深的故土情结。为了将日本侵略者从那里赶走,他放下自己的学业,奔赴沙场。他的很多战友,为了那片土地,牺牲了年轻的生命。

然而,国民政府的军队败给了共产党,国不再是原来的国。父亲自戕,母亲病逝,家亦不复从前的家。他在国内放不下的,只剩下妻子和女儿。

工作不久,他写信给慧芳,让她带着孩子,取道香港,来洛杉矶团聚。等了几个月,慧芳的信来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申请了,拿不到护照。

她就不能说一说,为什么拿不到护照吗?她就不能告诉他,拿不到护照,她感到非常失望吗?

夫妻团聚,倒像他在这里一厢情愿!

女人呐,女人!他在心里叹息着。

想起从前的柔情蜜意,他更加愤怒。

慧芳为他所做的一切,若是出自一个朋友,他会感激一辈子。可是她嫁了他,那份情意,便打了折扣。

宝桐的愤怒,至少有一部分,来自心理机制的一种自我保护。与妻子长期分离,对于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而他离开济南的时候,结婚还不到一年。

美国人不能理解,中国男人怎么会主动与妻子分开。他的好友艾伦有一次直率地问他,为一个学位牺牲家庭生活,这笔帐他究竟是怎么算的。艾伦说:“生命那么短暂,你们却在最美好的时光分开,这不是太残酷了吗?为什么你非得要一个美国的博士学位呢?没有博士学位,工作也还是可以找到的呀!”

宝桐无言以对。跟慧芳结婚的时候,他在县西巷中学教书,伯父在启明里街给他买了一个四合院,慧芳娘家也给了她一笔不菲的奁资。物价上涨得厉害,他的生活却并不艰难。

然而他想深造,想有一番作为。周围的人跟他想法一样,没有人觉得他离开美丽的新婚太太和尚未出生的孩子有何不妥。亲戚朋友都祝贺他,慧芳也为他骄傲。

那时,唉,那时慧芳是多么温柔啊!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来信变得干巴巴的?

他对慧芳感到失望,已经有一阵子了。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慧芳要上班,还要带孩子,怕是太累了。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他收入不错,每过一段时间就寄钱回去。让她辞职,她却不肯。

她上班,人家会说工作需要她。这样,就更难拿到护照了。

为什么她非得上班不可?

有时侯他忆起慧芳的娇柔美丽——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渴望她!他不得不奋力压抑自己,因为他抓不住她的影像。他是一个男人!男人有时也是孩子,也需要一点安慰。

那天他攥着慧芳的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野兽,直想咆哮。可是咆哮也得有个对象啊!给慧芳写信,一个月以后她才能收到。

 

崇拜结束了。他走到教堂门口,去等弗兰克。

第一次碰到宝桐那天,弗兰克告诉他,自己曾在黄县传教。宝桐说,他在黄县住过几年。弗兰克听了十分激动。从那时起,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宝桐都会跟弗兰克到华苑吃饭。

兴邦和家孟后来也加入了他们。

教会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宝桐感觉到了空气中微薄的烟雾。这时他才想起,弗兰克的家,离圣塔克拉里不远。

他锁上车,走进华苑,老远看到家孟坐在餐桌旁,手里挥着一张纸。

宝桐走到桌前,坐下,将菜单推到旁边。

他告诉家孟和兴邦,弗兰克今天不能来了。

喝了一口茶,他问,最近有没有新闻。

“有啊”,兴邦大声大气地说,“我老婆要跟我离婚!”

兴邦念书不少,说起话来,仍是粗人一个。

兴邦的太太和两个女儿在北京。朝鲜战争一爆发,太太就写信要兴邦回国。不久,美国移民局禁止学理、工、医的中国留学生离境。兴邦告诉太太,他回不去了。

1950年,国会通过“中国地区援助法案”修正案,允许中国留学生就学期间和毕业以后在美国工作。兴邦于是找了一份工作。

1953年,艾森豪威尔总统签署“难民解救法案”,允许一部分留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转为永久居民。兴邦申请了永久居留。

兴邦的太太消息灵通得很。即使在美国政府禁止中国留学生回国之后,她还是知道,谁谁谁,谁谁谁,怀揣报国壮志,冲破重重藩篱,毅然踏上回国的征程。

她对兴邦十分不满。这几年,他们就一直僵着。

宝桐笑着说:“这算什么新闻!你太太这样讲,无非是想再给你施加一点儿压力——两个孩子呢,哪能说离就离。”

兴邦咬牙切齿道:“说离就离!我打定主意留在美国了。她又不是没见过程京——中国都成动物农庄了,还要逼我回去!”

《动物农庄》是奥威尔的寓言小说。

兴邦改变主意,与兴邦的同学程京不无关系。

1949年中共建政时,程京正在爱因斯坦手下做研究。听到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程京热血沸腾。回国不到一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开始了。程京不肯做检讨,不交代个人历史,不填写社会关系。做思想检查,他说是侮辱人格;交代个人历史和社会关系,他说是侵犯隐私权。他被批斗七次,第五次出现精神异常。

程京家境不好,出国靠的是奖学金。他不会计划,没存下什么钱。失去了工作,没有了住处,若不是他在北京有个妹妹,真要走投无路了。

他妹夫是个工人,妹妹在家带四个孩子。他们没钱给他看病。

兴邦听说后,让他太太给程京的妹妹送去了一笔钱。

想到程京,宝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程京不过是不肯做思想检查,不肯交待个人历史,不肯填写社会关系,便被逼到这个份儿上!

强制做检查,难道不是侵犯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吗?要求交代个人历史和社会关系,难道不是侵犯隐私权吗?

程京没有错啊!

那些过了关的人,想来过得并不容易。堂哥和堂嫂,他们是怎么过来的?芝加哥大学前几年回去了不少人,陈梦家、赵萝蕤,巫宁坤……他们又是怎么过来的?

这时,王楠一手拿着淡绿色的小本子,一手拿着圆珠笔,微笑着向他们走来。

中共取得政权时,王楠还在读中学。后来,她在父母的安排下,乘一条旧渔船,从烟台逃到韩国,又从汉城来到洛杉矶。

客人不多。王楠一边点菜一边跟他们聊天。

王楠沉着自信,谈吐得体,美丽大方。大家都喜欢她。

王楠转身离开他们的桌子,向厨房走去。兴邦侧身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转过脸来:“家孟,你追王楠吧。她真是不错。”

家孟冲兴邦笑笑,然后拿出一张纸,递给宝桐:“看看吧,我家老爷子的。”

宝桐把薄薄的信纸展开:“生命仰有根系,犹如树木,离不开养育它的一方水土。惟有扎根其中,方能盛荣而不衰败。儿生命之根,当是养育汝之祖国。叶落归根,是报效养育之恩的典喻,望儿三思。”

宝桐摇摇头,把信还给他。

家孟说:“我姐还有一封呢!她说,孝顺、孝顺,孝就是顺。听起来,她是在指责我了。”

只要不提自己的太太,兴邦立刻就变得富有理解力,他说:“家孟,你甭抱怨。你父亲你姐姐,都是受命而写。你不回去,没法交差,他们为难着呢!让家人做说客,现在普遍得很,连我那上小学的闺女,都给我写了一封。下次我把她的信带来,让你们开开眼界。”

宝桐有点吃惊。让小孩子劝父亲回国,这倒是个新闻。

如此不厌其烦地要我们回去,究竟是为了什么?若真的缺人,为什么不肯让程京做点事情?

兴邦接着说:“我闺女还说,她很想加入少年先锋队,因为她的好朋友都加入了。她交了申请,班主任找她谈话,让她写一份思想改造计划。她妈不帮忙,她自己写不出来,班主任便在课后把她留在学校,叫她学习《反对自由主义》。她说,那些要求进步的少年先锋队员们,还给学校少先队辅导员写思想汇报呢。”

宝桐吃了一惊。他知道共产党政权会走向极权统治,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波及孩子。

慧芳肯定也受到当局的压力。没写信动员他回国,当是她善良的天性使然。

她清楚,他不愿被人洗脑。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洛杉矶时报》转载的一幅中国漫画上的口号:“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

当时他看着漫画,忍俊不已。

此刻他赧然不语——他不曾用心体会慧芳的处境。

他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小芳就要上学了。

在苏联,每个学校都有义务向学生灌输共产主义思想。铲除资本主义,是实现共产主义的前提。

在苏联人和中国人的眼里,美国是资本主义的同义词。

父亲留在美国,小芳的同学会怎样看她,小芳的老师会如何待她?

想来想去,宝桐觉得,他只有回国一条路。

哪怕是个笼子,他也只好钻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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