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树森看上去憨厚、朴实，还有一点土气。不知道的人，谁也想不到这老头儿还留过洋。
他是山东冠县人，小时候家里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出国之前，母亲怕他学了新潮对不住人家姑娘，执意让他结婚。吴树森留学的时候，还真爱上了一个女同学。可是家里有妻子，并且有个儿子，他还能怎么样？这时候，他对母亲的深谋远略，起了极大的反感。可是因为从小受的教育是以孝为本，所以他不敢恨自己的母亲。他把一腔怨气，下意识地撒到了妻子身上，一直对她冷冷淡淡的。儿子吴建民也受了连累，直到该上中学了，才被吴树森接到济南。
吴建民跟他父亲长得很像，见了人也是笑嘻嘻的。可是吴建民有个倔脾气，常常跟吴树森犯拧。大学毕业那年，不管吴树森如何劝说，他就是不参加留学考试。吴树森一怒之下让他滚出去，他倒好，一句话也不说，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
吴建民在省立一中找了个活儿：当代课老师。
吴树森更生气了：要当老师，好歹你也找个正式的教职。当代课老师！亏了你还是个高材生。
吴树森哪里知道，吴建民二十岁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吴树森催他留学的时候，他正在济南地下兵工厂，忙着制造武器弹药呢。他早想从家里搬出去，免得吴树森问东问西。胶东地下兵工厂和临沂地下兵工厂都需要济南地下兵工厂为他们输送技术人才，他时刻准备听从党的调遣。
日本占领东三省的时候，吴建民刚上大学。他在演讲会上发表了《改组国民党》的演说，抨击国民党政府把东三省拱手让给日本人，历数国民党政府官员贪污腐败的丑行。他呼吁学生罢课，以敦促政府自省，改组，清洗腐败分子。
他的演讲引起了中共济南地下党齐鲁大学支部的注意。
有一天中午，吴建民和齐鲁大学医学院学生常晓楼在纬三路和经二路交界处的桂圆楼吃饭。结账的时候，听到马路边人声嘈杂。出来一看，原来是山东省政府执法队在押解一个犯人沿着经二路去刑场。
卡车上的犯人气宇轩昂，一脸正气，不断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蒋介石”。
常晓楼告诉吴建民，这个壮烈牺牲的共产党员是他们的校友，名叫段亦民。从此，段亦民成了吴建民心中的偶像。
1937年春天，神色黯然的吴树森找到了顾成蹊。
吴建民几个月前被“捕共队”逮捕。军法处呈请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枪决吴建民。
军法处报告的案情由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终审。或生或死，一言而定。
韩复榘行伍出身，有嗜杀的名声。
吴树森请求顾成蹊救救吴建民。
顾成蹊想到了济南商会会长辛之玖。韩复榘一度退出济南，离开前，请辛之玖维持地方秩序。辛之玖不辞辛劳，忠实履行了职责。韩复榘回到济南后，指定辛之玖在按察司街设立裕鲁当铺。
辛之玖在韩复榘面前为吴建民陈情：吴建民虽然参加了共产党，但是他为的是抗日，罪不当诛。
为了保险，顾成蹊又搭上了韩复榘的一个秘书，出高价请他安排一个合适的时间审讯吴建民——据说，韩复榘高兴的时候，不轻易判人死刑。
韩复榘的秘书让顾成蹊转告吴建民，受审时一定要强调，参加共产党是为了抗日。
审讯那天，韩复榘问吴建民：“你是个老师，不好好教书，为啥参加共产党呢？”
吴建民回答：“参加共产党是为了抗日。主席明白，日本人占领东北、热河并不满足，它还要占领整个中国。共产党主张全国团结一致抗日，主张救中国，救人民，我同情它的主张，所以参加它。”
“你为什么到莱芜去呢？是不是因为那里有山，要闹什么暴动？闹暴动我可不答应！”
“莱芜有我的同学。我利用周末对老百姓做一些抗日救国的宣传活动，目的是唤起民众，准备抗日。我的主张是，全国各军各界，团结起来，一起对付日本帝国主义。”
韩复榘笑了：“嘿，你倒对我做起宣传来了。”
他把吴建民看了又看，最后说：“移交法院！”
吴建民被山东省高等法院判刑5年。“七七事变”后，日军占领禹城进逼济南，韩复榘逃亡宁阳。八路军山东纵队总指挥张经武去找韩复榘，跟他谈联合抗日，并提出释放政治犯。吴建民提前出狱。
得到顾成蹊被捕的消息，吴树森马上去找吴建民。
吴建民刚从建筑工程部调回济南，任山东省委副书记。
吴树森叫吴建民把顾成蹊放出来，吴建民坚决不答应。
吴建民忙于革命，三十五岁才跟小他十七岁的杨菊花结婚。菊花人如其名，长得清雅秀美。她出生于以羊肉汤闻名的鲁西南单县，小时候家里穷，半口羊肉汤也没喝过。共产党来了，分了地，分了羊，还让她上了学。从此她一心一意跟着共产党。她16岁入党，17岁参军，18岁就嫁给了吴建民。
那天清晨，冀鲁豫军区副司令许伯平把吴建民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让他站在窗前，仔细看看院子里正要上操的女兵。
第二天，政委找菊花谈话，三言两语就把婚事儿定了下来。
吴建民买了些花生、瓜子、红枣，还买了几瓶酒，跟菊花举行了一个简单却热闹的婚礼。一个月后，吴建民受命指挥冀鲁豫军区部队，配合主力部队转战鲁西南。不久吴建民被任命为冀鲁豫军区副司令员，率部到黄河南边与国军作战。接着，吴建民带领冀鲁豫军区一部参加了济南战役。
他们夫妻聚少离多，直到共产党建政，才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山东省委拨给吴建民一栋庭院式住宅，位于围屏街和饮虎池街之间，临近趵突泉和万竹园，清幽静雅。可是，他们搬进去还不到两个月，吴树森就去了他家。
趁菊花进厨房吩咐厨师的功夫，被拒绝的吴树森，当着吴建民的面，在他家打蜡的红木地板上，愤怒地剁了两脚。
后来，吴树森干脆赖在儿子家里不走了。
不吃也不喝。
虽然是包办婚姻，杨菊花对吴建民却很满意。吴建民十分反感父亲对母亲的轻慢。小时候他就想，将来自己成了家，一定要对老婆好。菊花是他自己挑的，更没有不好的道理。
菊花崇拜吴建民。在她眼里，丈夫的决定总是对的。
不过，小时候，到了夏天，菊花常常跟伙伴们溜到下街，去听长胡子杨序在夜幕下“讲古”。
杨序粗通文墨，难得的是，他能用单县方言，把民间传说和志怪传奇讲得活灵活现。
报恩是民间故事的主题之一，它贯穿在千百年来各种传说和演义当中。
顾成蹊，唉，顾成蹊到底是建民的恩人啊！白鹤、义虎、青蛙和小白蛇报恩的故事，建民难道一个都没听过吗？
有天深夜，菊花小声问吴建民：能不能让秘书去问问，顾成蹊究竟犯了多大的事儿？要是问题不大，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要是问题严重，反倒好跟父亲说了。总不能这样下去，让父亲把身体搞垮吧？
父亲不吃不喝，吴建民也很着急。可是父亲到他家示威，并以绝食相要挟，令吴建民非常恼火。吴建民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压杠子、竹鞭子和辣椒水，都没有使他屈服，他以自己的铮铮铁骨为自豪。他并非不感谢顾成蹊，只是，他不能背离党的原则。再说他刚刚调回山东，威信尚未建立，放了顾成蹊，以后他还怎么工作？
不过菊花这么一说，他觉得也有道理：问问总是可以的嘛。
第二天，他让秘书去济南市公安局，向宋建中局长了解一下顾成蹊的情况。
宋建中立即调出顾成蹊的档案亲自审阅。
档案里有李景文关于中美大药店卖给志愿军过期药的交待，有顾家佣人揭发顾成蹊攻击共产党的笔录，有童传音检举顾成蹊攻击苏联老大哥的材料，还有顾成蹊供认自己偷税漏税的审讯记录。宋建中认为，顾成蹊一案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判他死刑都不为过。
但是吴书记刚刚调来，他的脾气还摸不准。要是为顾成蹊得罪了吴书记，他这个公安局长还当不当？宋建中不敢擅自做主，当天就去了中共济南市委，亲自向分管公安工作的副书记刘旭春汇报。
刘旭春只有三十九岁，却是个老革命。吴建民正是他在济南地下兵工厂的上级。吴建民被捕后，济南地下党没按惯例转移。大家对吴建民太了解了，知道他宁死也不会出卖他们。
后来听说，济南商会副会长顾成蹊，在吴建民的案子上起了关键作用。
听了宋建中的汇报，刘旭春对吴建民产生了几分轻蔑：从前以为他是一个响当当的共产党员，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可是刘旭春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儿不难理解。吴建民毕竟也是个人。没有顾成蹊，哪里还有今天的吴建民？不过，理解归理解，他可不想给自己惹出麻烦。于是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宋建中，问他对顾成蹊的处理，有什么具体的看法。
宋建中有点恼。顾成蹊罪大恶极，这是明摆着的。我跑来请示，刘旭春不但不给具体指示，反倒这样问我，显然是不想得罪吴书记。把顾成蹊办了，他一点儿责任没有，我却赚个王八蛋。这事儿我不干！
于是宋建中说：顾成蹊交待了自己偷税漏税的罪行，态度是比较好的。破坏抗美援朝，责任主要在中美大药房经理李景文身上。顾成蹊的主要错误是用人不当。
刘旭春说：“既然如此，就让李景文在学习班多住几天。顾成蹊嘛，你酌情处理吧。”
1953年3月5日的上午，顾成蹊翻开《大众日报》，看到这样一个标题：“上海大康药房奸商王康年被判处死刑”。
在大标题的右下方，是王康年被绑赴刑场的照片。
顾成蹊惊骇得脸都灰了。
他认识这个王康年。
济美大药店虽然设在济南，但它进口渠道畅通，价格合理，在北京、上海和天津都有客户。
每次去上海，顾成蹊都要跟业界同行吃个饭，联络一下感情，也了解一下市场动向。王康年是日本投降后才入行的。他很有生意头脑，把位于黄浦区汉口路的药品零售店做得风生水起。
这两年济美大药店的进口生意没法做了，他跟外地同行的接触也就少了。
这个小伙子怎么一下子就被判了死刑？
他赶紧往下看：
“上海大康药房奸商王康年骗取志愿军某军定购“消发灭定粉”和“氯霉素”等六种前线急需药品及医疗器械的定货款3亿多元。”
顾成蹊觉得奇怪：志愿军到中美大药房来，赊账把药物拉走，怎么到了大康药房，没见药品，倒付起定货款来了呢？
接下去：
“奸商王康年将带菌棉花旧纱布作“急救包”，用假药和旧次医疗器械等抵充定货，致使成千上万志愿军伤员用了王康年的“急救包”而遭细菌感染身亡。”
“可是”，顾成蹊想，“大康药房做的是零售啊，他们哪有能力制作假药，又能从哪儿弄来旧次医疗器械？”
“奸商王康年为了达到窃取国家资财的目的，用了各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来勾引、腐蚀干部。据他自己供认：大康药房曾向25个机关的65名干部行贿。”
“自己供认！”顾成蹊的心颤抖了起来。
没有证据，仅凭口供就给一个人定罪，是违反刑事诉讼法的。
49年3月，共产党曾经发出通知，废除民国时期制定的”六法全书”。当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占领半边江山，顾成蹊以为，共产党废除民国”六法全书”，是为了推出他们自己的法律。
三年过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既没有颁布《宪法》，也没有颁布《刑法》。
顾成蹊想起，毛泽东在49年6月发表了《论人民民主专政》。文中写道：“我们实行人民民主专政，或曰人民民主独裁。对于反动阶级和反动派，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如要乱说乱动，立即取缔，予以制裁。如何取缔？如何制裁？那就是暴力！”
“反动阶级”和“反动派”的标准，当然由共产党制定。
顾成蹊后来听说：上海黄浦区的干部曾找王康年谈话，让他出钱支援抗美援朝，王康年没有理会；志愿军先后2次提走药品，欠大康药房5亿多元的药款。志愿军再次到大康药房赊账购买药品，王康年拒绝了。
王康年被枪毙以后，他的妻子服毒自杀，他在大康药房工作的哥哥被赶出药房。
大康药房的资产、房产，全部被政府没收。
说王康年行贿，却没有一个人因受贿被起诉。
说王康年卖假药，却没有一家药厂因制假遭查封。
说王康年卖带菌旧纱布急救包，却没有一名受害士兵，也没有一名医生护士，出庭作证。
那一年，顾成蹊做药品和医疗器械生意的朋友，几乎没有不遇到麻烦的。有的判刑，有的自杀，有的被枪毙。后来，不要说赊账，不要说给志愿军捐飞机捐大炮，就是把药店整个儿拿走，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自从出了监狱，顾成蹊这里倒是安安静静。
这下他倒不明白了。
为什么单单放他一马？
有一天，顾成蹊翻开《大众日报》，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茶。
照片说明：中共山东省委副书记吴建民听取秘书关于“三反、五反”运动成果的汇报。
顾成蹊这才明白，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
他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