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 8

老舍有了很多头衔:北京市文联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全国人大代表,政务院文教委委员,政协全国常委。

周恩来在中南海西花厅宴请老舍:“你是写作高手,希望多为人民写作,写自己熟悉的北京,写出北京的新变化,相信你能写出好作品。”

“我刚写了话剧《方珍珠》,青年艺术剧院正在排演。接下来我想写一部以北京龙须沟变迁为题材的剧本。此剧通过新旧社会对比,歌颂中国共产党,歌颂毛主席和人民政府。明天我就去金鱼池、龙须沟实地采访,体验生活。”

“好啊!你一定要去。我等着看你的戏。”

 

龙须沟是北京金鱼池附近贫民区的一条臭水沟。那里跳蚤成群,蚊子、苍蝇满天飞。一到雨季,沟里的脏水便往外流淌,常常淌到沟边的房子里,把家什给淹了。

共产党想让穷人知道政府关心群众,为人民谋利益。他们决定治理龙须沟。

《龙须沟》还没写出来,上头已经决定这部戏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来演。他当时头脑一热,对周恩来说了要去金鱼池、龙须沟实地采访、体验生活。一离开中南海他就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那种臭气熏天的地方。他对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负责人说他的腿不好,走路不方便,剧院只好派青年作家林斤澜去龙须沟,为他寻找素材。

老舍从来没有忘记赵清阁,现在他思念尤甚。当初在重庆写剧本的时候,出技巧的不是他,而是赵清阁。写《方珍珠》的时候他就意识到,没有赵清阁在身边,自己写剧本简直是在冒险。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找了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的焦菊隐当《龙须沟》的导演。

焦菊隐可是大牌导演啊,不好糊弄。

果然,焦菊隐一看剧本就说:太直白太政治化,不宜演出。

回到家,老舍对胡絜青连话都懒得说。要什么,就写个字条给她。

老舍悄悄给赵清阁写了封信,请她来北京见上一面。

回信来了。上面只有八个字:“各据一城,永不相见。”

 

周恩来始终关注着《龙须沟》这部戏。听说焦菊隐认为剧本太政治化,他立即做了指示:“这正是党所需要的。”

焦菊隐推脱不掉,只好说:“那就让导演和演员共同丰富这部戏吧。”

《龙须沟》上演的时候,行内人仍不看好。周恩来却认为,政权要在城市里扎下根来,光让人们学习社论不行,需要文艺作品帮忙。他说:“《龙须沟》对于巩固人民政权大有好处!”

不久,老舍因《龙须沟》获得北京市人民政府颁发的人民艺术家称号。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将舞台搬到了中南海怀仁堂,为毛泽东做了专场演出。

老舍借剧中人物二春的嘴说:“从此,谁敢再说政府半句坏话,我就掰下他的脑袋来!”

毛泽东听了哈哈大笑。

 

老舍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毛主席给了我新的文艺生命”。文中写道:读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知道文艺应当服从政治;他决定,听毛主席话,跟毛主席走。

他去天坛参加镇反控诉大会。旁边坐满了人。每隔一会儿,“打倒恶霸”,“拥护人民政府”的口号就会大声喊起。

虽然写下了“掰下他的脑袋来”这样的台词儿,他还是不适应这样的场面。听着台上的人宣布恶霸们的罪状,他也不觉得里面有多少实际内容。他们是地主资本家,对雇工有时不大客气。有些事情的确是错的,可是又怎么样呢?那些事出自人的罪性,却算不上犯罪。

被控诉的恶霸们跪在台上,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瑟瑟发抖。

老舍想起供他上学的那位刘叔。

幸好他破产了,否则也得被批斗。

旁边有人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别人都在高声呼喊口号,他扎着嘴,成什么样子?

汹涌波涛中的一颗草,不是随之起伏,便是被它埋葬。

于是他张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小。渐渐地,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后来,他的声音融入了愤怒的声浪。

他胸中的积郁一下子爆发出来了。恶霸!恶霸!他也是受压迫的呀!他连去上海的自由都没有!

这念头转瞬即逝。

他不敢再让它再浮起。否则,台上就得加上一个他了。

多么可怕!

他愈是怕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就愈是使劲呼喊口号。喊着喊着,他真的恨起台上的那些恶霸与坏人了。

一个卖油饼的跑上台去,控诉恶霸白吃他的油饼。白吃了三十年啊!

台下的拳头和手指伸出去,象无数把刺刀对着仇敌。白吃人家油饼的恶霸跪在那里,使劲儿低着头。

一个小伙子跑上去,要打这个白吃人家油饼的恶霸,维持秩序的人拦住了他。

小伙子回头问台下:“吃人家油饼该不该打?”

几百个人一齐喊:“该打!该打!”

“吃人家油饼该不该杀?”

几百个人一齐喊:“该杀!该杀!”

吃人家油饼的“恶霸”被马上拉下去,就地正法了。

看着“恶霸”的尸体被扔到车上,老舍又打了一个冷颤。

就这样被枪毙了?他连说说自己吃没吃油饼的机会,都没捞到呢。

老舍四下看看,人们摩拳擦掌,恨不能再押一批上台批斗,恨不能再拉出一批就地正法。

他赶紧闭上眼。他告诉自己:那些恶霸,他们欺负人,他们欺负的不只是卖油饼的大爷,不只是胡同口的大娘,他欺负的是我们,是我们所有的人——没错,台上那些人是我们新社会的仇敌!

他睁开眼睛,告诉自己:只要活在中国,就要跟着毛主席走。

第二天,老舍给《人民文学》写了一篇文章,为这个控诉大会叫好。他给文章取得题目是:“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

在随之到来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老舍慷慨激昂地表示:“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可是,我今天有了派。什么派呢?‘歌德派’。”

 

1951年7月,周恩来在家里宴请文艺界人士。

周恩来问道:“美国还有谁啊?”

阳翰笙说:“还有柳辛茹。也想回来。”

周恩来朝阳翰笙点了点头,然后侧身对老舍说:“那就叫她快回来吧!”

 

第二天,老舍亲自去邮局寄信。

在给辛茹的信中,他写道,周恩来总理请她回来参加祖国的文化建设。

在给美国经纪人的信中,他请经纪人为他续交美国作家协会的年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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