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宝璠家见到辛茹,宝桐吃了一惊。
他以为她还在重庆呢!
辛茹倒是了解宝桐的情况。王君安常常给她写信,艺术、人生、亲戚、朋友,无所不谈。宝桐尚未离开济南,辛茹就知道他要到芝加哥大学读书了。
一别十年。不用说,俩人都变了很多。
宝璠的太太嘉琛刚从麻省理工学院拿到博士学位,俩人很快便要回国。宝桐匆匆来到波士顿,就是为了跟堂哥堂嫂见上一面。
得知宝桐跟慧芳结婚的消息时,辛茹冷笑过一下。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恋爱的,只觉得慧芳人小心大。从小就是这样,只要是她的东西,慧芳就要盯着。
她不爱宝桐,但宝桐的迷恋满足了她小小的虚荣心,所以她不肯点破。她知道姑妈有意将慧芳许给宝桐,她只装不知道。
没想到,姑妈居然如愿以偿了。
不过,宝桐见到她时惊喜的表情,给了她很大的安慰。
最近她心情不好。她是来美国寻找约翰的,重逢之后,却发现自己失去了他。
巡回演出回到重庆以后,辛茹遇见周恩来的机会多了起来。
周恩来请辛茹告诉约翰,中国共产党希望美国在延安设立领事馆。
在这个问题上,约翰的立场跟中国共产党完全一致。
约翰到过中国西南边疆,那里的贫困超出了他的想象。对于中国政府官员的腐败,他极其厌恶。
1943 年,在美国驻华大使馆的一个晚宴上,约翰遇见了宋庆龄。
过了几个周,宋庆龄邀请约翰和几个美国外交官到她家做客。
约翰知道,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是宋庆龄的妹夫。
宋庆龄却直率地告诉他们,蒋介石集党政军大权于一手,是当代中国的大独裁者。
约翰肃然起敬。要知道,批评蒋介石,是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他想:“宋庆龄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难怪史迪威会愿意冒险为她往延安运送X光机和贵重药品。”
不久,约翰应邀参加了宋庆龄举办的舞会。宋庆龄说:美国应该积极援助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使所有中国人都能获得同样的抗日机会。
她建议约翰到延安看看。
约翰提出派遣代表团访问延安。在给国务院的报告中,他写道:“共产党军队,在我们的共同作战努力中,可能有积极的军事价值。这是不容忽视的。派遣代表访问共产党根据地,可以使我们得到有关中国共产党的全面、可靠的信息”。
1944年3月初,就派遣美国军事观察组到共产党控制区一事,罗斯福总统与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进行了秘密磋商。
周恩来迅速得到这个情报。
1944年夏天,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访华。在为华莱士访华准备的备忘录中,约翰再次提到派人去共产党游击区进行军事考察。
1944年7月22日,约翰如愿以偿。他与美军观察组的其他成员一起去了延安。
约翰安排美军军官前往日占区,在中共军队的配合下,拍摄了一部中国共产党军队攻破日军碉堡的影片。
回到重庆,约翰接到奈德的电话。
从神学院毕业后,奈德回到中国传教。
珍珠港事件后,美国对日宣战,奈德离开中国。
一年后,奈德从美国返回亚洲,在中立的澳门,服事战争难民。
约翰和奈德聊起年迈的祖父和刚刚退休的父母,也聊起战争的残酷。他们的邻居杰克,比奈德还小一岁,几个月前牺牲在法国南部。
约翰告诉奈德,他刚从延安回来。
“难怪”,奈德说,”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你。”
“奈德,你听我说”,约翰非常兴奋,“在延安,我见到了一种不同的中国人。那里的精神面貌和气氛是如此不同, 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延安的官员和平民均开诚布公,直截了当,从他们的谈话和行动中看不到任何装腔作势和繁文缛节。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受到广泛的尊敬。他们平易近人,和大众打成一片。重庆常见的岗哨林立、如临大敌,延安一概没有。”
奈德耸耸肩:“我想,你看到的,正是他们希望你看到的。”
“奈德,我在延安住了三个月,不是一天两天!”
“呆那么久干什么?”
“了解情况,撰写报告。”
“送到哪里?”
“美军总部。还有华盛顿。”
“仅凭观察,就写那样重要的报告?”
“不仅仅是观察,” 约翰说, “我会见中共领导人,听取他们的意见。我与毛泽东一个人的谈话,就有50次之多。我撰写大量政治报告。单是给美军总部的报告就有几十份。华盛顿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报告会不会影响到美国的对华政策?”
“当然会。”
“你将有利于中国共产党的报告发给美国军政界?约翰,你知不知道你是多么愚蠢!”
“奈德,你对中国共产党有偏见!共产党领袖正在领导军队积极抗日。美国向中国提供大量贷款和军用物资,难道不应该给中国共产党一部分吗?”
“积极抗日?共产党根本就不在抗日!这一点,在离开中国之前,我就看得清清楚楚。吕正操你知道吧?共产党将领,八路军第三纵队司令。你知道他在河北以什么样的速度扩军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延安没有乞丐,人们的生活非常简朴,几乎所有人都穿着土布制服。想想蒋介石政府吧,中国西南边疆的人民极端贫困,政府官员的腐败却触目惊心!”
“约翰,中国政府叫中华民国政府,不叫蒋介石政府。”
“你知道中国人怎么说蒋介石政府吗?蒋家王朝!蒋介石在意的,只是他手中的权力。他专制独裁,暗杀异议人士,他妻子的兄弟和姐夫大发战争财。哼,说蒋介石政府还是客气的!”
“不错,蒋介石专制独裁,可是至少,中华民国还有一个基本的法律框架。而在共产党统治区,人们却连选择娱乐方式的自由都没有,更不必说言论自由。我们的教友被明目张胆地杀害,只因为他们私下里不赞成共产党!有几个年轻人被活埋,仅仅由于他们上了四存学校——四存学校的校长是反共分子。要是共产党夺取了中国,连不穿土布制服,都可能成为一种罪恶——约翰,你希望中国成为苏联第二吗?”
“中国共产党跟布尔什维克完全不同,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共产主义政党。毛泽东亲口对我说过,中国共产党是土地改革者,它要把原本属于农民的土地还给他们,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毛泽东还说,中国共产党的奋斗目标,就是推翻独裁统治,建立美国式的民主制度,使全中国人民都能享受民主带来的幸福。”
“毛泽东的话怎么能信? ‘人心比万物都诡诈’,你忘了吗?我在博野传教的时候,吕正操的部队在那一带以十倍的速度增长。约翰,共产党在以抗日为名搞军事割据!”
“蒋介石对外声明跟共产党联合抗日,实际上却对共产党抗日根据地实行封锁。要说诡诈,这才叫诡诈。不仅诡诈,他还专制、贪婪、无耻!”
奈德沉默了。
约翰心里头有个地方又痛起来了。他从小比奈德高大,比奈德漂亮,比奈德聪明,然而奈德从小比他自信,比他更得父母欢心。奈德不是长子,在信仰和职业选择上,却是父母的继承人。
“可是”,约翰愤愤地想,“奈德在乡下传教的时候,难道没接触过农民吗?他竟然反对旨在改革土地所有制的中国共产党!”
“法利赛人”这个字眼,在他脑海中迅速掠过。
当天晚上,约翰跟辛茹说起自己与奈德的争执。他问辛茹,在她看来,究竟是谁更爱中国人民——是他,还是奈德?
他谈起路加福音里的撒玛利亚人,愤愤地说,撒玛利亚人帮助路人,难道是为了拯救他的灵魂?看到人们的物质需要和生活需要,向他们展示单纯的关怀和爱,难道就不重要?
他告诉辛茹,他认为,奈德,还有他的父母,他们对圣经的理解太狭隘了。
几个月后,罗斯福总统派私人代表赫尔利前往中国。
赫尔利宣布,未经他本人批准,任何人不能将对中华民国政府不利的报告送往华盛顿。
1945年年初,约翰再赴延安,他无视赫尔利的命令,继续将有利于中国共产党的报告发往国务院。
国务院里有约翰的支持者。他的报告被直接递交罗斯福总统。
1945年3月30日,约翰接到返回华盛顿的命令。
中共领导人认为,华盛顿召回约翰,可能要向他咨询中国问题,或者要他参加有关对华政策的会议。
约翰也希望是这样。
离开延安前,约翰与周恩来一起前往毛泽东的住所。三个人谈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约翰在电话里向辛茹道别。他说,他很快便会回来。
约翰到达华盛顿的时候,罗斯福总统刚刚逝世。
没人请他参加会议。没人向他咨询中国问题。
赫尔利召开了大型记者招待会。他说:“美国的对华政策是承认中华民国政府,而不是承认任何武装政党。只要中国的武装政党还有力量反抗中华民国政府,中国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政治联合。”
约翰相信,假如罗斯福总统没有去世,事情便不会是这样。
很快,他邂逅了《美亚》杂志主编菲利普。
联邦调查局怀疑菲利普为苏联间谍,早已将其置于监控之下。
约翰向菲利普提供了大量有利于中国共产党的机密文件。
辛茹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了约翰被捕的消息。
头前她收到耶鲁大学戏剧研究院的录取通知。当时约翰仍在重庆,她申请了延期入学。
她拿到签证,匆匆前往美国。
约翰获释后,俩人见了面。
在重逢的激情中,辛茹怀了雪儿。
辛茹很快就意识到,约翰已经不再是她的约翰。
约翰希望辛茹懂得,在重庆的时候,他的心里,真的只有她。
离开延安那天,周恩来对他说,下次来的时候,请带上他的妻子。
约翰回答:“我只爱一个人,她的名字是柳辛茹。”
那时他踌躇满志,怎能想到自己身陷囹圄?
漫漫长夜里,他问自己:辛茹到底是不是中国共产党间谍?
他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很多保密信息,他都告诉了辛茹。
至于替周恩来传话,那不是经常的事么?
他也没有想到,那个曾经令他失望的南希,居然能在他背运的时候,脱去身上的娇娇之气,变成一个英勇无畏的女人。她通过媒体为他呼吁,她去国务院为他分辩,她面见议员为他陈情……在他失去自由的日子里,她像一个柳紫闪蛱蝶的蚕蛹,突破了那层束缚着她的薄壳,一下子蜕变成在烈日下与柳树相伴的美丽造物。
雪儿出生后,辛茹给约翰寄去一张照片。
约翰回了信,十分动情。信里夹着一张支票。
辛茹流了泪。她知道,约翰出狱后一直没有工作。不过,这张支票来得正是时候。她得雇人照看孩子,否则便无法上课。
学业结束了。辛茹不得不考虑下一步。中国人在1950年代的美国舞台上没有什么机会——有多少美国人能够接受一个亚洲面孔的奥菲利亚?她可以试着争取一些小角色,也可以试着找舞台辅助工作,管管音响、灯光和场景切换,可是那样,她的艺术人生就算结束了。
她热爱舞台艺术。在重庆的时候,不止一个电影导演找过她。她试过几次镜头,总觉得电影与她无缘。在镜头前,她就像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或者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当然,她可以成为最重要的那个环节,或者最大的那颗螺丝钉。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热爱的不仅仅是名声。她热爱舞台表演的现场气氛,热爱与观众的眼神交流,热爱那种可以将角色表达得淋漓尽致的感觉,热爱舞台上可以迸发到十二分的激情。舞台是她的海洋和空气,没有舞台,她就会成为搁浅的鱼和跌落的鸟儿。
可是回中国,已经建政的共产党,能接受她吗?
在重庆时,她跟周恩来有过交往。遵照他的指示,她对约翰施加了影响,也为共产党传递过情报。
然而那时,她跟国民政府高官也时有往来。这不是什么秘密。
约翰虽然倾向于共产党,可他毕竟是前美国外交官。带着约翰的女儿回国,别人会怎么想?
她写信给老舍,想要听听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