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 3

 

送走辛茹,王君安想起宝桐。济南马上就要沦陷,学校什么时候复课也未可知。宝桐成绩优异,完不成学业就可惜了。葛兰笙答应过照看辛茹,将宝桐托付给他,应该可以放心。

他来顾家,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宝桐成了山东流亡中学的一员。他们经许昌到达南阳,然后按照教育部的指示,向湖北迁移。行路艰难,伙食不好,宝桐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

在汉江乘船上行的时候,宝桐坐的那条船触礁沉底,二十余名女生溺水身亡。

这年秋天,宝桐考进位于昆明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西南联大汇集了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所大学的精英。物理系的每一个教授都是中国一流的物理学家。理学院院长叶企孙亲自讲授普通物理。他把学生带入物理学的基本框架,从最简单的例子入手帮助学生构建科学基石。吴大猷教授讲授《电动力学》和《量子力学》。仪器不够,他便在简陋的实验室里为学生亲手制作,没有多余的教室,他就到学校西北角门外的轻便铁路边与学生讨论问题。宝桐从实验操作和数据分析里找到了乐趣,也从物理规律及其数学表达中发现了科学和数学的美。

如果说宝桐在中学时摸到的,是物理世界边缘处的几颗小树,那么在西南联大,他感受到物理学这片茂密森林的魅力。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

罗斯福致电蒋介石,建议组织盟国中国战区。

盟国中国战区包括中国、越南、泰国、缅甸及其他盟军可能到达的亚洲地区。

罗斯福提议蒋介石担任盟国中国战区最高统帅,并任命史迪威为中国战区统帅部参谋长。

国军第5军、第6军、第66军组成中国远征军,准备与住缅英军、空军美籍志愿大队以及驼峰航线上的美军运输部队协同作战。

协同作战需要大批翻译,西南联大动员即将毕业的学生为国服务。

宝桐进入昆明译员训练班,结业后奔赴中缅边境。

英国签署了《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却不许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

1942年2月,住缅英军在日军进攻下损失惨重。

英方紧急请求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宝桐随第5军第200师先遣营奔向同古。两天后,他们跨过离同古不远的匹幼河大桥,击退一个日军大队,歼灭了一个日军小队。

这次行动是同古会战的序幕。同古会战由史迪威部署,目标是消灭驻扎缅甸的日军第55师团。

九天后,缅甸重镇仰光沦陷。

蒋介石飞往缅甸视察。他接见了第5军第200师师长戴安澜,命他死守同古,牵制敌人,掩护日夜行军的远征军主力部队。

日军出动了几十架飞机,炸毁了远征军的缅甸交通线。

远征军主力无法按计划到达部署地点。与此同时,英国军队匆匆西撤。

日军两个增援师团与第55师团汇合,包围了同古。日军每天出动百余架次飞机轰炸同古,并大量投掷燃烧弹和毒气弹。

战壕被夷为平地。阵地弹尽粮绝。

第200师不再需要翻译。宝桐成了一名真正的战士。

接到撤退命令后,宝桐冲出重围。

远征军的补给线被彻底切断。撤离缅甸,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撤往中国的必经之路,已经被日军占领。

史迪威与英国军方交涉,请求向英属印度撤退。英国军方接受了他的撤退方案,却要求中国远征军官兵到达印度后放下武器,以难民身份接受英军收容。

蒋介石从远征军第1路军副司令杜聿明处得到这个消息,怒不可遏。他命杜聿明率远征军撤回中国。

在杜聿明的指挥下,几万远征军官兵进入缅甸北部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野人山。

野人山又名胡康河谷。在缅语里,胡康河谷的意思是“魔鬼出没的地方”。它绵延千里,纵深200公里,平均海拔2600米以上。

远征军迷失于野人山。粮食告罄,活着的人不得不靠猎物、野菜、和树叶充饥。

两个月后,一架侦察机在野人山上空发现了一缕青烟。

 

二战结束后,宝桐获得杜鲁门铜质自由勋章。

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宝桐从未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军人。在国家需要面前,他弃笔从戎,别无选择。如今日军已经投降,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在气质,与军营格格不入。

整齐划一的步伐,效忠党国的仪式,在在让他厌烦。

他申请复员,打算一边工作,一边为留学做准备。

回到济南,他晚上噩梦连连,白天打不起精神。

顾太太叮嘱宋妈给他好好调养。

佣人叫他喝汤,他常常答应一声,又倒头睡去。

宋妈只好让人将汤汤罐罐送到他的房间。

佣人们渐渐有了怨言:他既不是少爷,又不是病人,没见过住亲戚还这么折腾的。

只有宋妈,在顾家做工多年,知道宝桐一向不是这样的。

宋妈说,宝桐怕是打仗的时候把魂儿打丢了。

好似被一扇巨大的玻璃隔离在真实的世界之外,别人说什么,宝桐能听见,却不很明白,别人的表情,他能看见,却看不真切。仿佛每个人都在戏台上,而他一个人在台下远远地看着,搞不懂台上演的是什么。山水花鸟、苍松翠竹,全都成了画出来的道具,既没有立体感,也没有生命气息。

这时候,顾太太的娘家侄女慧芳正在济南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在所有的侄女里,顾太太最爱慧芳。从她八九岁起,顾太太每年都要慧芳到济南过暑假。慧芳发现,宝桐走路的时候犹犹疑疑,仿佛不清楚自己的脚离地多远,看人的时候眼神涣散,像是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

慧芳一向喜欢宝桐。如今,她的心被他孤寂落寞的神情牵动了。

她记得宝桐说过,大明湖里,他最喜欢的是历下亭。历下亭是个湖心小岛,岛上花木扶疏,柳树环合,周围荷花溢香,湖水荡漾。每次从学校回来,她都带他划船去那里。她坐在宝桐身边,不厌其烦地对他说一些陈年旧事。只要宝桐的眼睛稍稍亮那么一下,她就高兴极了。

她对他的爱是那么真挚,那么彻底,那么纯洁,它滋润着宝桐的心,就像玫瑰油涂抹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他终于告诉她,在远征军向国内撤退之前,上千名伤兵集体自焚,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和那冲天的火光烧灼着他的心。他告诉她,他的战友,大都倒在野人山,一个战友请他转交女友一封信,那封信,到达印度时还在口袋里,他昏迷的时候,却被印度军队医院弄丢了——他竟然没事先背下那个地址!他讲到野人山吸血的蚂蟥、骇人的蟒蛇,讲到巨大的蚂蚁和肆虐的洪水,讲到刻骨的饥饿和脚下的白骨……

慧芳握住他的手。他感觉到她的同情,却不肯看她的眼睛。望着水中垂柳的倒影,他继续说下去,声音干涩、语调平板,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慧芳站起来,将他的头轻轻地安放在自己的胸前。

仿佛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宝桐感到温暖,感到安全。在她深切的同情和温柔的爱里,宝桐的紧张得到了释放。他回到了三维空间,看到了花草树木,听到了鸟儿的叫声。

他发现慧芳容貌秀丽,温婉可人。

 

王泊生带着山东省立剧院边演边走,经徐州、开封和武汉,到达重庆。在此期间,中华民国政府由南京迁至武汉,又从武汉迁至重庆。山东省立剧院演出了新歌剧《岳飞》、《荆柯》,和话剧《八百壮士》,场场爆满。在政府要员陈立夫、陈果夫和张道藩的支持下,山东省立剧院改名国立实验剧院。

重庆聚集了许多文艺界知名人士和著名演员。辛茹成为重庆剧坛上一颗闪亮的新星。她的形象算不上出众,可是一上舞台,她便像被仙女的魔棒点了一下,顿时发出夺目的光彩。

导演蒋骏洋对辛茹称赞有加,说她是重庆最优秀的话剧女演员。蒋骏洋毕业于耶鲁戏剧研究院,这时已跟前妻离婚。辛茹为他所吸引,直截了当地向他表白了爱情。哪承想,前妻移情别恋,给了蒋骏洋很大的打击。当辛茹向他表白时,蒋骏洋的虚荣心在一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与此同时,魔鬼钻进他的心,在他里边哈哈大笑。他扬起脸来,对辛茹说,他是美国留学生,他的打算是——哈,他的打算是,娶一个美国留学生。

辛茹转身便走。看着她的背影,蒋骏洋像一个鼓鼓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他知道自己这样说话没有教养。他明白,辛茹爱他,不过是因为她爱戏剧。因为爱戏剧,所以她懂得他的价值,而他,又何尝不懂得辛茹的价值?她才二十出头,可是在《大唐风云》里,她是活生生的老年武则天;她没有结过婚,可是在《北京人》里,她活脱脱就是曾家长媳。她从未离开过中国,可是在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里,她扮演的雅典少女赫米娅光彩照人。他说的那是什么话呀!她是无辜的,而且,她太年轻了。他想要去追赶她。可是追上她,又该说什么呢?他是个骄傲的人,错了也不想承认。还没等他做出决定,辛茹已经走出大门。她往左一拐,一下子便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辛茹没料到蒋骏洋如此低级。她的自尊受了伤,她对男人也感到失望。

她打定主意去美国留学。而且,就去耶鲁。

 

就是在这个时候,辛茹遇到了约翰。

人在年轻的时候常常不知道自己寻找的是什么。

更为遗憾的是,就是知道,找到那个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玉贞,是印在约翰爱情图谱上的形象。

南希让他在美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辛茹,则让他回到了自己的港湾。

可是太晚了。使君有妇这个词,好像是为他定身而造的。

约翰跟辛茹约定,此生俩人做最好的朋友。无论生活如何变迁,只要活着,他们都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消息。他们无缘相伴,可是他们的友情,将会地久天长。

辛茹要去巡回演出了。约翰要了她的行程表,打算给她寄几张明信片。

辛茹刚离开重庆,约翰就知道他高估了自己。他是多么需要她!他意识到,此生无论怎样热闹,没有她,心底总归是寂寞的。

明信片变成了一封封长信,一路追赶着她。一遍又一遍,他对她诉说着自己的思念。

他不像奈德那样虔诚,可他毕竟也是传教士的孩子。婚外恋违反他的人生准则。他一边写信,一边告诉自己这是错的。信写好了,他拖延着不发。最后却总是熬不住,一封接着一封,全寄给她了。

读着约翰的信,辛茹非常感动。约翰仪表不凡,学识丰富,然而,他是多么谦卑,又是多么高贵。

他爱和平,爱中国这块土地,爱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他热爱西洋音乐,热爱英国文学,热爱中国戏曲。这个世上,还能找到比他俩更相像的人吗?

路过云镇的时候,辛茹在一个旧货店看到了一幅油画:一条大河浩浩荡荡,河旁的高楼若隐若现,天空上的夕阳绚丽夺目。辛茹被它吸引住了。这幅流落到边陲小镇的油画,在过去的岁月里,经历过什么样的沧桑?它很陈旧,它的木框油漆斑驳,但是看那笔触的力度!看那色彩的浓烈!它的作者,对生命有过怎样热烈的期盼啊。

辛茹将这幅一尺见方的油画买下来,寄给了约翰。

她写道:“我把这幅画命名为热烈的爱。是的,尘世不像画上的城市那样渺小,你我无法将它彻底抛却。是的,大河上面的天空并不像画上那样蓝得清澄如碧,河畔的夕阳也不像画上那样热烈得奋不顾身。然而,画面上拥抱巨流的夕阳就是你热烈的爱,画面上如碧的天空就是我清澄的心。我在你的瞳仁里看到了我灵魂的倒影,于是我热烈地热烈地追寻你。”

她的回应令约翰心潮激荡。

她很快就要回到重庆,那时他该怎么办呢?在他不可抑止地追求她的时候,潜意识里,还希望她能坚决地拒绝自己。那样,他就既满足了自己对爱情的渴望,又不会影响自己品格上的诚实和正直。

可是,若是她拒绝他的爱,他敢对自己说,他没有失落和痛苦吗?

他俩都预感到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已至此,他们还能够在重逢时望望彼此的眼睛,然后各走各的路吗?

 

辛茹迅速成名,王君安既高兴又担心。辛茹有自由的精神和飞扬的灵魂,做父亲的并不担心她落入金钱和权势的陷阱。可是她太顺利了,能不能受得了成名之后必须面对的批评?艺术无止境,她能不能谦卑虚己,向深处扎根?更重要的是,作为战时首都,重庆聚集了各种政治力量,文艺界本就左倾,辛茹又太年轻,会不会误入歧途?

听说老舍也在重庆,王君安就写信给他,拜托他关照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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