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1)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方少雄的青年知识分子,他自幼父母双亡,在上海静安寺贫儿教养院长大,经过奋发努力,从一个孤儿,半工半读念完了大学,攀上了国民政府中央社会部简任专员(专员分为三等:简任、荐任、委任,简任为最高级专员)的高位,并曾出任两广总督导。虽然如此,他依然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热血青年一样,以中国的富强、人民的福祉为己任,对国民党官僚的腐败统治深恶痛绝。在国民政府南迁广州,共产党军队挥师南下追穷寇之际,为了家乡老百姓免受生灵涂炭,毅然接受地下党的任务,只身和任汕头市长的大哥谈判,一手策动了汕头市的和平解放,为保护当地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他放弃了随国民政府迁往台湾的机会,决心留下来建设新中国
从此,便开始了他生命中苦难而悲惨的另一阶段。
这一年,他三十三岁。
此后的整整三十年,他经历了新中国大事记中的所有大事: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斗争、三年大饥荒、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其中的甜酸苦辣、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他都一一尽尝。无情的命运之舟,坚强的性格之楫,使他在历史长峡中艰难地漂流,奋力地抗争。爱情、婚姻、家庭、事业、人生,无一不受到恶浪迎面的没顶袭击,他痛苦悲愤,遍体鳞伤,但他却居然从一个又一个的险滩中奇迹般地穿越了过来,到达了柳暗花明的美丽的彼岸。
岁月的风刀,此时已把当年的翩翩少年雕刻成了耆耄老人。三十三岁--六十三岁,这正是人生中的黄金岁月啊,就这样被埋葬在荒山野岭和码头工人的苦作里。毛泽东死后,他才和所有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终于能抬起头做人了,抬起他那可怜的、衰老的、早已被扭曲的、白发苍苍的头!
在他八十岁的那一年,他终于完成了他年轻时的梦想--到民主自由的圣地美国看一看之后,安然地在加拿大走完了他最后的人生旅程。
愿他老人家的灵魂得到安息!

引子

多伦多,David医院。
夏秋之交的多市是迷人的。窗外,大片的绿草地由于园丁们的悉心照料,依然一片葱翠,在夕阳的照耀下透著生命最后的余辉。
方少雄在一阵深沉的昏睡中醒来,他觉得精神比前两天好多了,他甚至想吃点什么。他睁开无神的眼睛,搜索著四周,想告诉妻子或儿女,他想喝一口热汤。是的,就一口!但床边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感到异常的疲倦,睁开的眼皮十分吃力,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正要闭上眼睛歇一歇,电话铃突然惊人地响了起来,铃声振奋了他的神经,他拼命用力挣扎著,想抬起手来拿话筒,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这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团白色,他知道是护士小姐过来了。护士温柔地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大概是问他有什么需要吧?他想告诉她,他要见家人,他想要一口热汤!可惜,这位漂亮的有著一头金色卷发的护士小姐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后,只好选择了放弃。
护士将话筒拿到了他的耳边,他清晰地听见那来自远方的声音:爸爸,是我,我是小宁,您听到我讲话吗?喂!喂!那熟悉的、心爱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感到天花板和四周的墙壁在慢慢地、冷峻地、沉重地向他挤压了过来,温柔地、缠绵地、无法挣脱地拥抱住了他。
他听到外面有些躁动,好像是有人在呐喊、有人在欢呼、有人在悲号、有人在哭泣……….就在这一刻,他眼前凝滞的黑暗一下子消失了,一座硕大无比的洞门外,有著比阳光更加眩目、更加灿烂的光芒白晃晃地映著他的眼睛,他的心里涌入一股甜蜜。他快乐地、轻飘飘地飞离了自己,从一座现代化的北美都城飞向他日夜思念的大洋彼岸--他深深热爱的、象后娘一样的祖国母亲的怀抱!
其实,他对于死亡并不陌生,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活不到这么大岁数的——八十三?鬼来搀哪!在他的一生中,死的机会是太多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遭遇到死神,可死神却总是宽容地放过了他。所以,现在当他真正离开这个世界时,他没有任何理由来抱怨什么。他面对著翩然而至的死亡女神发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她便慷慨地敞开了她那黑色的大氅,露出她由白骨组合而成的胸膛,他立刻放心地、依恋地把头靠了过去,就象靠在女人富有弹性的胸脯上一样,他安详地、香甜地沉沉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灵魂轻盈地飘离他的躯体而去。
可是,他一直到死,也弄不明白在他出生的那一刻,他的家乡所发生的那件事对他整个人生有什么象征意味,也许它纯粹只是一种巧合,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偶然。

第一章

方少雄出生在民国五年,也就是公元1916年的春夏之交,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
国内是民国初建,暗流汹涌,袁世凯称帝的闹剧刚刚演完。国外是十月革命的前一年,巨大的政治、军事风暴席卷著世界,中国的精英们正在为国为民殚精竭虑。
但对于广东普宁县古芬镇的男女老少来说,这一切实在算不得什么,比起方家祠堂前那刚刚搭起的、足有一人多高的柴禾堆来说,简直不值一提,根本无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因为那柴堆是为明天的处决准备的,这才是一件真正刺激情绪的大件事!
人们在神秘、诡谲的氛围中奔走相告:明天一早要在祠堂前活活烧死那个胆敢和族长细婆(小妾)勾搭、害死族长的外省人!
古芬镇从咸丰年间曾将一对苟且的狗男女浸猪笼(即将一对偷情的男女背对背五花大绑塞在麻袋里扔下河淹死)至今,已有五、六十年没有开杀戒了。尽管离这不远的翠亨村出了个名扬天下的革命党孙文,闹得天下大乱,可古芬镇的老百姓却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绝少有刁民闹事。
五十多年后又开杀戒,这可是难得的大事件,万不可错过看热闹的机会。
初夏的这一天早晨,古芬镇上更是有点浮躁不安,连空气都在剧烈地波动。人们怀著一种难以诉说的情绪在期盼著什么。
这个外省人看来是条北方汉子,身材高大,结实的筋肉仿佛要从绷得紧紧的衣衫里突出来,却倒也是个断文识字的斯文人。乡里人说,他是因为家乡遭了灾,逃荒到这里,被好心的方老太爷收了在家做帐房先生的。其实,只有方老太爷知道,他是因为随孙文造反犯了官非逃来这里的。
方老太爷过七十大寿时,有家佃户因长年交不起田租,自动将十七岁的女儿阿香送来顶债。老太爷虽不是吃斋念佛之人,却也心怀仁厚,常做济世救人之举,连声说:罪过、罪过!使不得、使不得!后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说和佃户的苦苦哀求下,见这女娃儿长得倒也水灵,才免为其难,让她作了个收房丫头,每天端端茶水、暖暖脚什么的,比起病厌厌的太太那是好得太多了!
老太爷不是不知道老夫少妻不到头,弄得不好,还会生出许多是非来。却也经不得阿香姑娘温柔体贴、嘘寒问暖的殷勤照料,竟把个阿香疼得是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再加上自娶了阿香后,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南洋和街上的买卖也赚了不少钱,老人家把这一切都归功于阿香。姑娘在方家的地位也越来越高了,家里的佣人都在私下议论,老爷太太虽有几个儿子,但都远在南洋,读书的读书,做生意的做生意,平时极少回来,等老爷太太归了天,这方家还不就是阿香当家了么?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十年后老太爷会收留了个外乡人呢?谁又知道被老太爷恩宠有加的阿香竟会这么没有良心呢?更没有想到的是阿香连方家这么大的家业都不要,会和一个穷得讨饭的外省人勾搭上呢?总之不管怎样,这年夏天的一个午后,人们在甘蔗园里把他们逮了个正著!粗鲁的乡下人连衣服都不准他们穿,就把他们五花大绑地吊在园外的大槐树上,等候方老太爷发落。
老太爷顶著似火的骄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甘蔗地里赶,一眼看见吊在大树上的两个赤条条的人,可怜他老人家读了一辈子的四书五经,讲了几十年的礼仪廉耻,眼前的情形气得他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老远,猛地打了个趔趄栽了个倒栽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好事的人们一见出了大事,慌忙七手八脚地把老太爷抬回家去,反倒把这一对通奸的狗男女给忘了。待到确定老太爷返魂乏术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有好心人赶去把他们放下时,男的奄奄一息,女的早已断了气!
狐狸精已死,倒好办,就拖到镇外喂了野狗也就罢了。男的该怎么处置呢?
方老太太吃斋念佛几十年,面对害死了自己当家人的狗男狗女,也忍不住动了怒:就按族规,该怎么著就怎么著!阿弥陀佛!
按照族规,这外省书生被绑在街市口的柱子上示众三日,族中长老们议决:烧死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但因为他害死的是族长老人家,还因为查出来他是官府通缉的革命党。尽管袁世凯刚死,风声已经松了许多,但革命党就是革命党,在乡里人看来,被官府捉拿的人非匪即盗,这样的奸恶不除,世界是不会太平的。
这书生虽然文质彬彬倒也满有骨气,自知活不了了,也就没有一句讨饶的话。只是对著苍天大喊大叫,谁也听不清他在叫些什么,一位有见识的前清秀才路过,懂得一点北方官话,才知道他在喊冤:想我走南闯北十多年,连袁大头都敢反!跟著孙文造反时被官府通缉都没死成,东躲西藏到这蛮荒地方,如今袁大头死了,以为有好日子过了,没想到今日阴沟里翻船,死不甘心哪!随后,还哼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京腔。
当熊熊烈焰就要吞没他的时候,他用撕裂的嗓子大喊了一句:你们看好了,老子立马就投胎,就投你们方家的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好!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声叫好,这老掉牙的台词,竟也博得满场喝采声,外省人死得也值了!
说也邪乎,就是在这一刻,方家大院里的一声,一个小生命带著血水和粘液的洪流拼命挤出那被撕裂了的肉管,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他就是方家的第十个孙子方少雄。
他出生的时辰和那外省革命党的死辰的惊人巧合,惹得镇上纷纷扬扬地议论了好久,都说他是那革命党投的胎。加之,他的母亲因为难产而死在产床上,就更加引起人们对他前世来历的猜测。所以,从他一出世,头上便顶著一道神秘的光环。
这个刚出世的孩子竟成了方家大院的唯一小主人。
七年后,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震动了这个南国小镇。
少雄的父亲,也就是老太爷的小儿子方绍蓬在泰国自家的橡胶园内被前来抢劫的匪徒一刀从左背插入、从右胸出来,还没等到医院,就一命呜呼了,其时年仅五十二岁。
这一晴天霹雳的噩耗有如天崩地裂,七岁的小少雄顿时陷入无依无靠的悲惨境地。除了大哥(堂兄)之外,嫡亲的兄姐均在泰国,山高路远,首尾不能相助。小少雄只记得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四叔从南洋回来了。他匆匆变卖了祖产和老屋,便带著小少雄搭乘轮船离开老家去了上海。
就这样一走就是六十多年,当他再一次踏上古芬镇这块土地时,他已经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真正应了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
虽然人没有回来,少雄在外几十年,可是一日未曾忘记老家的父老乡亲,尤其是在大陆易帜前夕,他做了一桩潮汕地区人人有口皆碑的义举。

第二章

一九四九年秋,南国重镇汕头市被一股从未有过的低气压笼罩着。深秋的风已有了一点寒意,卷起街上一撮撮枯叶在旋转。行人极少,偶而有一、两个人,也是缩着头、裹紧外套、加紧脚步匆匆而过。太阳还没落山,街上的店铺却早已 家家关门闭户,一片萧煞。往日的繁华和喧嚣此时已完全失去了踪影。
少雄雇了一辆三轮车去市长官邸,他决意今日和大哥摊牌。
共产党已在北平建立了政权。共军早已打过了长江,横扫闽赣,直逼两广,形势异常险峻。是弃暗投明还是顽固到底,何去何从,可供选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少雄受中山大学的同学蒋忍秋的妹妹蒋心秋所托,和现任汕头市长、大哥方少云谈判,希望他认清形势,学习北平的傅作义将军宣布起义,兵不血刃,争取和平解放汕头市。
少云是国民党的老党员,早在一九二四年就入了党。二十多年来,他跟着蒋委员长出生入死,从未有半点懈怠。对于他的忠诚和勤勉,政府也给了他丰厚的回报,他从一个小处长做起,后来做到国民政府中央立法局的立法委员。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首都南京已岌岌可危,汕头市长调往海外,补缺成了一个头疼的问题——国民党官员在这狼烟四起的危急关头,只顾四处捞钱,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故而土匪也就应运而生。汕头地区的土匪头子余英奇趁机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如果没有一条强龙,是压不住这尾地头蛇的。
少云是潮汕人氏,相传他在老家被人们传为神人,没见识的乡下人都言之凿凿地说,他们亲眼见到,少云跺了两下脚,方圆几百里地都抖了几抖,不是神人是什么?
也就由于这个渊源,他被授命于危难之时。虽然在外做官二十余载,但故乡毕竟是根之所系,他没有任何推辞,毅然辞去位高权重的立法委员职位(根据规定,立法委员不可担任任何行政官职),回到家乡做了这个父母官。其实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官是做不长久的,可少云就这脾气,他是常常去为人所不愿为之事的。因此,他能受到上司的重用,同事的爱戴和周围人的敬重。
少雄在此次劝降的问题上对于大哥的态度心中是没什么把握的。这从他对于自己和心秋的关系的态度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
那是抗战胜利的前一年,少雄通过一位任职重庆市社会局局长的朋友吴修权的关系,在社会局谋到了一个职员的位子。学致所用,少年得志,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少雄处理完公务,照例周末是要到大哥家吃饭的,而今天,大嫂特地打电话告诉他,今晚家里有个聚会, 叮嘱他一定要来。他看看时间尚早,便拐到街角的一家书店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书出来。
他在书架上随意浏览著,从中抽出一本徐志摩的新诗集,站在那里就读了起来《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下余骸;
可怜,我的心……
却叫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摸着
你惨变的创伤,
在这冷漠的冬夜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
他突然感到有一双眼睛从侧面注视着他,他忙转过头去,只见一位身着蓝士林丹旗袍的女孩子正用稍带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你是少雄大哥?”“你是蒋心秋?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重庆?走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心直口快的心秋见到少雄就象见到了亲人一样,我哥还一直念叨你呢,心秋嗔怪地叫着,我哥常说起你们在中大(中山大学)的事情,说你有正义感,思想也比较左倾…….”
……”少雄用食指在心秋的嘴巴前晃了晃,抬眼看了看周围,还好,书店里客人不多,大家都在埋头看书,没什么人注意他们。少雄拉着心秋匆匆走出书店,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聊一聊。一年多没见,他很想知道好友蒋忍秋的近况,下意识中,也希望知道眼前这位心秋小姐的近况。
走出书店,冷风一吹,他的头脑清醒了一点,这才想起大哥家聚会一事。哎呀,糟糕!我得去参加一个聚会,你……”少雄想了想,本想说改天再谈的,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心秋本来听他说另外有事时,失望的乌云即刻爬上面孔,但听到他的下半截话便又笑逐颜开了:好吧,我在重庆还没参加过聚会,有机会见识一下,为什么不去!
少雄挥手叫了一辆人力车,他很有风度地让心秋先坐了上去,当他一脚跨上车子的时候,不知怎地,他的胳膊肘无意中碰到了一团柔若水波的东西,他吓了一跳,即刻将手肘弹开去。而就在这同时,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巨大的电流一霎那通过全身,他几乎昏了过去。他不敢去看心秋,但却能感觉到她早已满面通红。一时之间少雄不知如何是好,一向伶牙俐齿的他本想说几句抱歉的话,可就是说不出口,搜尽枯肠地想找个话题轻松一下空气,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就这么尴尴尬尬地坐着,空气就象凝结住了一样,刚刚还是两个活泼好动、谈兴正浓的年轻人,此刻却俨然如同两具木偶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了。
说来也许没人相信,这是二十八岁的方少雄第一次接触到异性的身体,也是他第一次有感于心的性心理的萌动。
幸亏大哥家不远,不到二十分钟,车夫已将车子停在了大哥家的门口。少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他一个鱼跃跳下了车,借着付钱给车夫,没再作君子状去扶心秋下车。当他们往门口走去时,突听车夫在后面叫道:小姐,这是你的书吧?少雄回头一看,车夫手上拿着一本艾思奇的《大众哲学》。
他心中微微一动。

聚会上人很多,但熟人却很少。心秋手里握着那本《大众哲学》,面带羞涩地坐在一角。只是她的眼神却时而从一个人身上跳到另一个人身上。
少雄手里端着一杯酒,走向大哥。大哥见到他,当然很高兴,他一向以这个弟弟为自豪,他见少雄带着个女孩子同来,很是有点吃惊,现在捞到空档便抓紧时间问道:怎么?交上女朋友了?本来,少雄是会一口否认的,但刚才在人力车上的一幕令他不想断然否认,他迟疑了一下,竟然反问大哥说:你看她怎么样?他相信大哥一定会称赞他有眼光的——娴静温柔、朴素大方的心秋,虽然不能说是貌若天仙,但却有一股清新脱俗的气质,尤其是此刻,在灯光的照射下,犹如一朵出水芙蓉,显得那么地恬淡柔和,那么地娇艳妩媚!却没想到,大哥只是沉思地望着心秋,然后就把话题岔开了。
两个月之后的一次谈话中又涉及到心秋时,大哥竟然用一种严厉的口吻对少雄说:你不要再跟这个女子来往了,她的思想左倾,现在社会十分复杂,你不想弄顶红帽子戴上吧?少雄不服气地辩称道:你说她左倾,有什么证据?大哥平静地笑了笑:你看她看的什么书,还需要什么证据呢?少雄还想继续争辩,大哥却摇了摇手说:女孩子家看什么《大众哲学》,学好了家政女红,最多学一学琴棋字画也就罢了,这年头,万事都要小心啊!不然,跌入别人的陷阱就悔之晚矣!
当时,少雄对大哥的武断十分恼怒,但碍于一向对大哥的尊敬和服从,他不便多说什么。但后来的情况证实了大哥的政治嗅觉真是十分敏锐,他不得不佩服。不过他从未后悔和蒋氏兄妹交朋友。
在学校时,少雄就知道忍秋是中共地下党员,但没想到心秋也参加了地下党。尽管他自己也曾被人误传为共产党人,可那只因他乃一热血青年,心中充满正义感,时常喜欢发表些抨击时弊的言论,但这并不表示他有反政府之心。

在他加入国民党时,他曾举手宣誓效忠党国,效忠蒋委员长。但近年来国民党政府的贪污腐败令人发指,他已无法再对这样的政府报有任何希望了。更何况,形势摆在眼前,共军横扫千军如卷席,而国民政府则兵败如山倒,大势已去。一个有如旭日东升,充满活力;一个有如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识事务者为俊杰,孰吉孰凶,何去何从,显而易见。他固然是为了完成心秋的嘱托,可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在这关键时刻帮助大哥痛下决心,为国家、为民众、也为自己选择一条光明之路。
其实,一直以来,他对精忠报国四个字都有自己的见解:死忠到底并非睿智之举。例如:祖上为宋朝文正公范仲淹之后的范文程,起初追随英明汗努尔哈赤,后又一心一意辅佐皇太极;明朝大将军洪承畴被俘后,在范文程、孝庄太后的规劝下因应大势,归顺清廷。他就认为,此人降清,可圈可点,正如范文程对洪承畴的劝喻那样:与其为腐朽昏聩的明王朝卖命,何不辅佐勤政爱民的满清王朝,站在老百姓的角度,也许日子更好过些也说不定。当然,这样离经叛道的思想他并不敢随便透露,否则,必被人斥之为汉奸、叛徒。
少雄和大哥的感情在十个兄弟姐妹中是十分特殊的:
他出世时母亲便去世,七岁时又死了父亲。父亲暴毙之后,由和父亲关系最好的四叔将他带到上海托付给比他大十六岁的大哥,年方二十三岁的大哥这时已在上海政界崭露头角。
由于他正值事业打拼阶段,不方便将幼弟带在身边,当四叔方绍蓬将少雄从老家广东普宁带到上海交给他时,他只有将少雄送入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上海静安寺贫儿教养院念书,他自己则抽身全心投入工作之中。但他对这个幼弟的关怀照顾却从未因此有丝毫的松懈。不管有多忙,每星期至少要去看少雄一次,为他带去一些生活用品和食物。
在闲暇之日,还带他去动物园、外滩、南京路逛逛,和他谈些人生的大道理。在少雄的心中,这个大哥,就如同父亲一样,长兄如父,少雄的体验是深刻的。
在静安寺念完中学,他的成绩虽然优异,但凭着一己之力是无法继续深造的。如果他开口,大哥是一定会帮助他的,不过他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包袱。他早就立志要自力更生,奋发向上,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念完大学。他和大哥谈了自己的想法,大哥也很赞成。因此,他考入沪宁公路处,在那里,他经历了更多的人生历练,了解了社会的复杂和炎凉,更重要的是,他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笔上大学的费用。终于,他实现了夙愿,考入了广州中山大学社会系,立志步大哥的后尘,报效国家,也报答大哥的培育之恩。
先生,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少雄深沉的回忆,把他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之中。他跳下车,付了钱,向跟他打招呼的门卫挥了挥手,象过去无数次来访一样,大步流星地向大哥的书房径直而去。
虽然外表看起来和过去一样,可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无法预测大哥的态度,在此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无论怎么说,他的行为都是一种叛逆的行为。大哥为党国努力奋斗几十年,他对中华民国和领袖的感情之深,不是他这个小兄弟能够体会的。万一大哥他……. 他不敢往下想了,随便罢,船到桥头自然直!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吧?
大约门卫一个电话打了进去,他刚刚踏上台阶,大嫂已迎了出来。这是一个贤慧善良而又美丽的女人。她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据说当年金陵五大才子都对她十分仰慕,可她却偏偏对大哥方少云情有独钟。

少雄和长他十岁的大嫂感情也特好,他对大哥是敬而畏,对大嫂却是敬而亲。人说长嫂如母,他倒觉得如姊更为恰当。因为和这位嫂子是无话不谈,大嫂人长得漂亮,思想也年轻,他和大哥谈话只能规规矩矩,内容也是十分严肃的话题,可和大嫂聊起来却是天南地北,无话不谈,且轻松愉快、无拘无束。

少雄,你来了?世道太乱,路上还好走吧?大嫂的声音打断了少雄的胡思乱想,他连忙和大嫂打了招呼,他见她今天的笑容有点勉强,那本来就略带忧郁的眼神此刻更是充满不安和疑虑,不似原先那么清澈。
大嫂,我大哥在家吗?少雄明知故问道。
其实,他是和大哥约好的,来之前,已和大哥通过电话。他告诉大哥,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请务必在家等他。他的口吻可能显得有点过分严重,令方少云感到有点诧异,再三追问什么事,少雄只说是事关重大,一定要当面说才行。大哥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吐出了两个字好罢!
他在书房等你呢!大嫂把少雄让进屋内,转身便忙着吩咐上茶。
少雄上楼走到书房门口,一时竟有点踌躇了,他的手握着门把,不知是开好还是不开好,一路上的决心此刻怎能动摇呢?他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正在此时,大哥那熟悉的男低音在屋内响起:是少雄吗?进来吧。
是大哥帮他作了这艰难的决定!
现在,他想打退堂鼓也不行了!他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带,握着门把的手一使劲,门开了。
他见到的是大哥的后脑勺。
大哥坐在他那张硕大的办公桌后面,手握着他用了多年的玛瑙烟斗,面对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几棵芭蕉默默出神,听见少雄进来的声音也没有回头。少雄放轻脚步走过去,在桌旁伫立了一会,见大哥无意招呼他坐下,便自己在桌前的小沙发椅上坐了下来。
大哥—–”他刚一张口,便被大哥举起的烟斗制止住了。
他僵在那里,等待着大哥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哥依然凝视著窗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他虽然见不到大哥的脸,但仅凭感觉就知道,大哥的神态愈来愈严厉,空气也愈来愈沉重……
他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想开口说点什么以轻松一下空气,但心脏不知怎地好像要从口里跳出来似的,慌乱得不行。
把你们的条件开出来罢!大哥突然沙哑着嗓子厉声说道。
少雄不知为什么打了个寒战,他这才明白,大哥什么都知道!
他急急地去掏口袋,可手却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也没找到那张写有三项条款的纸条。他又把公事包细细地搜了一遍,还是没有!这时他才恍然想起,为了安全起见,心秋要他把内容记下来,然后将纸条毁掉。
他定了定神,缓缓地道:大哥,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共产党,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是为大哥……”
省掉这些开场白罢!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方少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和他最心爱、最器重的小弟少雄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那好吧,少雄此时已经镇定下来了,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目前的情势不用我多说,大哥比我更清楚明了,记得大哥曾多次跟我提过的两句诗:沉舟则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们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我明白大哥为领袖尽忠,为党国尽力的苦心,但事已至此,委员长尚且不能力挽狂澜,更何况你我?
说到这里,少雄心里也不是滋味,想到自己大学毕业才五、六年,在自己的勤奋努力和大哥的指点下,事业上刚刚打开局面,从一个中央社会部的普通职员,一步步爬上了现在这个简任专员的位置,统理全国海员总工会和电讯工会,还曾一度被指派为两广的总督导,代表中央下去视察工作,前途正如日中天,不可限量,其中所付出的心血和代价,只有自己知道。岂知竟在此时大厦将倾,内心深处当然免不了有着许多的不舍和遗憾。然而,少雄毕竟年轻,有着那个时代青年人特有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壮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富国强民,才是他们的最高境界。他相信蒋忍秋兄妹和他们的朋友们所想所思均为国家社稷,而非一党之私。想到这里,少雄振作了一下自己,把话题转入核心:
他们希望:大哥能以天下苍生为重,宣布起义,就象北平的傅将军那样……”他不由打住了话头,因为他见到大哥慢慢地向他转过身来,表面看来,他似乎还算平静,但他那双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却布满红丝,泄漏了他内心痛苦的挣扎--看来,他考虑这个问题并非自今日始。
大哥的眼睛定定地望住他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少雄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避开了他的目光,又继续说:大哥,我明白人不难于违众而难于违己的道理,我知道要你现在就作出这个重大的决定是很困难的,或者,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我不会学傅作义,我不会背叛党国!大哥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时的少雄已经较为成熟了,他明白再谈下去也是白费唇舌,还是让他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吧。于是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告辞。
第二天,第三天,谈判进行得艰难而缓慢。大哥一直保持着沉默,所谓高低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少雄使出了浑身解数,大哥就是不松口。
心秋再三告诫他要小心自身的安全,人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在这样生死悠关的时刻,即使是亲兄弟,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的。少雄无法想象大哥会对他下毒手,你放心好啦,我大哥决不是那样的人!他自信地安慰她道。
到了第五天,少雄决心今日放手一搏,成与不成也就在此一举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力和精力已耗费殆尽,再磨下去,不要说大哥受不了,就是自己也撑不下去了。
他和大哥坐在二楼书房外面的露台上,望着夏日傍晚太阳的余辉,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了。少雄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口说道:大哥,道理我就不说了,我自小受您教导,您比我懂的多得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其时也。记得《吕氏春秋-先识》上有句话,凡国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死守在沉船上,难道是智者所为么?您不愿背叛党国,不愿宣布起义,我当然不能勉强您,但您至少可以做到他们提出的最基本的三原则吧?
方少云收回凝视远处的目光,瞥了少雄一眼。
少雄继续重复说道:这三原则就是:
一、尽量做到不流一滴血,市政府和军队能在议定后的三天内和平撤出汕头地区;
二、临走前不要有任何破坏行为,包括人命和财产;
三、维持真空时期的社会治安,他们会保证所有撤退人员的生命财产安全。
少雄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完了,他如释重负地停了下来,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等待着大哥的反应。
沉默、沉默、沉默呵!
国破山河在!国破山河在!
少雄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哥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他的大哥老了!心中似有所不忍,仿佛目前的大祸是自己的错似的。他不敢出声,静静地等待着。
天已经黑透了,屋里没有开灯,露台上也只能是昏黑一片,只有远处天边闪烁着几颗稀疏的星星,隐隐可见大哥那坐在黑暗中的身影,和他那开始泛白的后脑勺。不知怎的,这幅画面给了他极其深刻的印象,几十年后,在和女儿谈及此事时,他还念念不忘这幅悲凉的图画。
不晓得过了多久,门上响起了轻轻的、胆怯的叩门声,大嫂柔声说道:少云,该吃饭了,带十弟一起出来吃饭吧。
少雄这才如获大赦似的起身道:不,大嫂,我不吃了,我还有事。又转身向少云道:大哥,能给我一个回答么?没有回应,少雄只好叹了口气道:我走了,您再考虑考虑罢。说罢向门口走去。
少云依然一言不发,默默地起身送客,下楼梯时,在狭长的楼道内,少雄感到一只大手突然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叫他们到时候不要逼人太甚!
少雄的心口一松:大哥同意了!但却同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这是大哥整个晚上说的唯一一句话,也就是这句话,把兄弟间紧张得要爆炸的空气炸开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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