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茫茫走过

“你真的要将我说的东西登出来吗?”洁如在电话里重复地问我说:“可不可以不要写出来?”“你在接受采访时就知道我要登出来的呀。”我说“不过如果你有顾虑的话,我可以隐去你的真实姓名,以假名代之,可以吗?”

她在电话的另一端迟疑了一下,说“就叫洁如吧。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既女性化又不俗。”

就这样,我们这篇专访的女主人翁就叫“洁如”了。

“其实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接受你的访问的,我的遭遇对我来说真的如同晴天霹雳一样。那是数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我在帮忙丈夫搬“Office”(即家中电脑房)时偶然发现了他化名为“陈柔石”与台湾、大陆的一些女孩子们的通信。这些信的内容有些是友谊发展的初级阶段,一些已是情话绵绵,诗意通篇了。追问之下,他说他只是帮忙他的一个朋友陈柔石找寻女朋友,我当然知道这是谎话。其实陈柔石就是他本人。

“我们的婚姻已经有十九年。十八年前,我与他赤手空拳从台湾来到美国,经过无数的流血流汗的奋斗,好不容易捱大了两个孩子。在国外生活,思想自由,环境宽松,但却有一样沈重的压力,那就是生存的压力。一切都要靠自己,物质享受得靠劳力去赚取;而精神生活呢,因为大家各人自扫门前雪,可谓十分难得。这难得的精神生活就只有从自己的家庭中获得。若是这仅有的精神生活来源受到破坏的话,则一个人,(尤其是到了中、老年)生活就如行尸走肉一般,真有“生不如死”之感。

“你仅仅因为看到几封信便认定是大祸临头吗?你为什么不听一听你先生的解释呢?或许,他真的是受人之托也说不定呀。”我力求公正,不要因为她的丈夫不在场,没有自辩机会而冤枉他。

洁如湿润的双眼又红了起来:我也但愿是真“受人之托”呀,可惜不是。我后来从别的朋友那里知道,他租了一个信箱,以“陈柔石”的假名登“征婚”事。这启事在美国、香港和台湾都有登,有无在大陆登我就不知道了。启事的大意是他因与太太离异,希望“觅尽天涯”找到一位Miss Right。据说,“启事”登出之后,来自中、港、台各地的小姐们的信如雪片般飞进了他的信箱,他自此便开始现在的“爱情游戏”。把我当成了“黄脸婆”扫进了“历史的垃圾箱”。

“黄脸婆?”我看着皮肤白皙,风韵犹存的洁如,不相信地反问,“四十出头的年纪能像你Keep得这样的好的女性并不多呢,你还是从头说起吧。”

好吧,我是二十岁大学毕业那年认识他的,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男朋友,他是我唯一的男友,以后就成为我的丈夫。我最初是为他的文笔所打动的,他虽是学建筑出身,但在学校时就有“情书圣手”的美名,我对他每封信中优美的文字、意境十分着迷。但在一次和他朋友的谈话中,我无意间发现,他追求我除了因为我的美貌外,还因为我有“赚大把钱”的potential。(我也是Engineer)这使我十分伤心,但事已至此,泥足深陷,无法自拔。当时我也犯了一般女孩子的通病,认为结婚以后,爱情可以使他改变。

婚后一年,我们双双来到美国德州的休士顿。起初的几年,工作兼读书,理家兼带孩子,相当忙碌和辛苦,什么都顾不上。但经过了十多年的艰辛,一切总算走上了正轨,我和他各自都有一份薪水不俗的收入,事业稍有成就,孩子们也都大了一些了,以为可以从此稍松一口气。但猛然回首,青春已悄然离我远去!更悲惨者,是昔日同甘共苦的丈夫已嫌自己“年华老去”,而他自己正“春秋正富”。

“上帝就是如此的不公平:男人四十多岁还是鲜花一朵,女人则成了“昨日黄花”——牛粪一堆了!其实,早在两年前他已开始有嫌我“黄脸婆”的表现了。——我因工作压力及精神负担太重,驾车失事,重伤入院治疗数月,公司因我请假太久而把我解雇。以后我虽然痊愈,但很久找不到工程师的工作。我的丈夫再也不屑于假装爱我了,每天开始对我指桑骂槐。他的收入其实并不能维持我们一家人的开支(因他要维持他的high class style,华屋美车。好在朋友前炫耀),加上儿子快要进大学,需钱急迫。我被逼不过,当了一名写字楼的清洁工人。在别人看起来,我们的家庭已进入“中产阶级”行列的外表下,我拼命省吃捡用,以平衡收支,甚至克扣了小儿子的牛奶费,就在我每天卑躬屈膝上门求人雇用,而他在家却破口大骂我不会赚钱之际,他居然花钱租了一个信箱去找“Miss Right”!并且送钱给些应征的女孩子使用,还申请了一位上海的女孩子及一名台湾的女孩子来美念书,帮忙他们交学费等等。

“但是反观他对待家人的心呢?可怜大儿子有几次征求他上大学的意见,请他协助找寻大学的资料(因孩子白天上学,晚上工作,实在没有时间),帮助填写CollegeFinancial Aid Forms等等,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为什么不叫妈妈做,她整天“坐”在家里干什么!孩子只有含泪离开。

“那么他这个做丈夫、做父亲的又在做什么呢?”洁如说到这里的情绪颇为激动:“他在忙着替他那些大陆、台湾的女孩子们申请来美念书!仅是找寻的大学资料,就装订了一个厚厚的本子,足有一寸多厚!当我发现了这本本子时,悲愤难禁:如此的丈夫,如此的父亲是可恕复不可恕!

我来美后一直工作至今,已有足足十八年。我的工资不低,钱挣了不少,每一分钱都拿出来,自己连一点首饰、私己也没有。这在我们台湾是不可想像的。哪一个女人不为自己留点“后手”?我却偏偏没有!自己以为很清高,实在愚蠢到了极点!

“女人啊,你该多爱自己一点!”看着洁如两行热泪又涌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地说:“以你的条件,你该很有自信才对,你大学毕业,还拿到PH.D,中英文都那么好,你的丈夫不爱你实在也是很不公平的事!你为家庭付出得太多了!从你的不太连贯的叙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你是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你婚后几乎将一切都奉献给了丈夫和儿子,这是我们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但也正是这个“美德”害了你!你读过台湾著名的杂文作家柏杨先生的作品没有?

“很少,我很少读文学作品。”洁如不好意思的回答。

“如果有空,你该去图书馆找几本柏杨的大作读一读。”我笑说,“他的文章峥嵘突兀,惊世震俗,而且幽默磅礴,淋漓尽致,喜笑哀乐,均成文章,为文坛上的一奇笔。他论及婚姻家庭,及女人们婚后生活的篇章,更是精采绝伦,令人拍案叫绝!我想你如果十年前曾看过他的《堡垒集》《神魂颠倒集》你的处境或许不曾这样糟糕。”

“早知柏杨先生有如此神力,我真该早点读!”洁如竟也破涕为笑。

“继续吧。”我说。

“多年来,我省吃俭用,勤俭持家,相夫教子,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即使是在车祸受伤后被解雇期间,我也不是在家中安享清福,是有许多家事要做的啊。但他却好象我白吃白住一样,终日没个好脸色,当我发现了他“秘密”时,我便决定提出和他离婚,可他却坚决不肯,说完全是我的空中楼阁,说他从来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大儿子知道了这件事,伤心愤怒,通宵不归,小儿子表面上不说什么,但有几次在半夜里听到他躲在被窝里啜泣。小儿子从小有食物过敏的毛病,身体孱弱,我他特别疼爱。是他的啜泣声使我打消了离婚的念头。一再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的“空中楼阁”,自己心胸狭窄,即使丈夫与别的女孩子们通通信,又有什么大不了?就这样,每天一时告诉自己这是真的,一时告诉自己这是假的,一时告诉自己闭起眼睛过日子便罢,一时告诉自己不能接受别人这样欺凌,每天如同生活在十八层地狱里。

“后来,我终于经历了千辛万苦,找到了唯一肯接受我回Engineering工作岗位上的一家在圣荷西的工程公司。经过了几星期辗转反侧的考虑,实在是情势所逼(我相信,如果是换了别一位丈夫,我是不会有这种苦处的),不得不接受聘请。离开休士顿到圣荷西来之前,小儿子抱着我放声痛哭,说:“妈妈,我快要成teenager了,心理和生理上都需要你的指导,你不应该离开我啊!”我心疼得如万箭穿心,转头对我丈夫说,“我实在不放心他,他的身体不好,很需要我留在家里照料,请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忍心要我—你的相依为命了十多年的妻子,你的两个儿子的母亲,一个弱女子,孤零零一个人远离家庭在外工作吗?”他的回答是:“So what?难道我在这里不辛苦吗?”

“啊!话越扯越远,抱歉浪费你的宝贵时间。请原谅—在美国,想找一个可诉苦的朋友也很难。话说回来吧,话说我已打消了离婚之念,他也一再坚持不肯离婚,说如我离开他一段时间,事实便可证明他对我始终如一,我虽怀疑这是他的“一脚踏两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拖延政策,但也竭力让自己安下心来,努力工作。

岂料因小儿子生病我请假回休士顿去看他(事先未通知我丈夫),在进门时,赫然见到他与一位年轻女孩(后来知道就是他替她申请来美念书的台湾女孩)相拥在客厅的沙发里看录影带,那女孩只穿着一条透明纱质的睡裙!我的头像被人从背后猛击一棒,一阵晕眩,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只有生病的小儿子守在我身边,他们已经不知去向了。要知道,当时孩子正病着躺在自己的房里呀!他们竟然如此明目张胆!

“事后,他坦然向我承认,他觅尽天涯,终于到了理想中的Miss Right。很难向你形容这是一个多么致命的打击!在我离开休士顿回圣荷西的当晚,坐在飞机里,我有很多次冲动得想打破身边的玻璃窗纵身跳进云层里,又诅咒这架飞机为什么不失事,又诅咒上帝既造了我,又为何一直让我受苦?我从小到大都在拼命地努力:努力学习,努力上进,努力工作,努力理家,努力做一个好人——最后,我只有诅咒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自杀……

“你见到的那位女孩就是他的……。”

“他否认,说只是一位“普通”的朋友!我的朋友说我“太愚蠢!”、“太软弱!”给丈夫及他的妖精们踩死了也没有人可怜,他的意思是说我为什么不直接找她“谈判”,但问题是找哪一个?是台北的曾小姐,还是上海的林小姐,抑或是桃源的妮娜小姐?我的丈夫一直对我睁着眼睛说撒谎,发了无数的假誓说他从不认识这些女孩子,那更遑论他会告诉我是哪一位了。老实说,丈夫已经变了心,他要哪一个又有何分别?可以坦白的对你说,这只是我的好奇心,也是自私心,若要我把丈夫“让”给别人,也要知道是谁啊。否则死不瞑目。若是很好的女孩子,真的与他“两情相悦”而不是为了“在美仿苗”,并能做我的两个孩子的后母(因我不了解德州的法律,我来圣荷西的时间他算我是离家出走,可以因此而deny我的custody to my children,且不能拿膳养费,我当初一点也没想到这点)。若她真的“合格”我也好做个“顺水人情”拱手相让,也不会别人认为我“大方贤淑”,好死后名垂千古,而我的丈夫或会在我的墓前撒上两滴眼泪吧?看看洁如被痛苦扭曲了的脸,我的心沈甸甸的,做人难,做女人更困难啊!殊不开“行路难,难看陈,人生奠作妇人身,百年安乐由他人!”么?即使是到了资讯爆炸的二十一世纪的美国,女人的命运似乎依然“由他人”。尽受许多勇敢的现代新女性不断地向其挑战,但要做到真正的“男女平等”恐怕还需不断努力呢!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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