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舅舅，大舅舅比我妈大三岁，小舅舅于1941年出生，比我妈小四岁。
2018年4月21号那天是星期六，一位即将回国工作的同行请我们出去烧烤，我们高高兴兴地在外面玩了一整天，晚上回来打开手机一看，妹妹来了好多次电话，见我不接，只好留言说小舅舅走了。
小舅舅是在养老院走的，走前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因为他的岳母于4月20号晚上去世，所有的亲人都赶到他岳母那里去了。
小舅舅的一生是孤独的，尤其是在他晚年生病的日子里，但他也曾有过不少阳光灿烂的日子。
小舅舅个子不高，长得墩墩实实的。我爸老笑他不看书不看报，还有点爱吹牛。事实上小舅舅是跑货船的。常年在外面工作，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经历丰富，他有吹牛资本。小舅舅跟人吹牛时总是面带微笑，笑眯着的眼睛不断地从这人的脸上扫到另一人的脸上，并同时跟上一句口头禅 “晓得吧?”。
小舅舅小时候东颠西跑的在很多学校读过书。八岁以前他在外婆家开的私塾里学过一些三字经什么的，1949年改朝换代后他又这儿读读，那儿读读，读到县一中时估计就已初具谈天说地的本领了。可能跟他爱吹牛有关，也跟他爱打篮球，爱得瑟有关吧，在县城上高中时他被同校的小校花，一位来自县城的初中小学妹，也就是我的小舅妈，偷偷喜欢上了，于是成就了一生姻缘。
小舅舅之后去省城读了几年书，毕业后就在长江边的一港务局工作，实际上是在外面跑货船，他是船长。听说他也参加了大串联，我不知道这工作和串联之间的时间先后顺序。以上这些有限的关于小舅舅的八卦都是从我妈那里听来的。
小舅舅跟小舅妈结婚后小舅舅依然一人在外跑船。小舅妈作为知青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婆家附近的那所学校教了好多年书。那时每年暑假时小舅舅会回来探亲。他总是穿着白色背心和笔挺的裤子，我就是那时看到他的微笑和听到那句口头禅”晓得吧?”的。
我妈说小舅舅是一个守旧的人，他到理发店理发时绝不让女理发师给他理，他认为女人不能碰男人的头。小舅舅也是一个孝心极好的人，春节时他总要回外婆家过年。记得有一年都腊月二十九了，外面下着漫天大雪，他硬是带着舅妈和两个孩子从县城小舅妈的娘家赶到了外婆家，一路上据说吃了不少苦。小舅舅每次回来后总会陪着外婆谈到深夜，他喜欢听外婆唠叨，这点跟我那在县城当大官的大舅舅形成鲜明对比，因为大舅舅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的那种干部，这是题外话。
也许是小舅舅年纪大了的缘故，八十年代初小舅舅不再跑船了而是改为在港务局坐班。接下来小舅妈也带着孩子们迁去了那里，他们一家人总算团圆了。小舅舅比小舅妈大九岁，小舅妈说小舅舅传统又固执。当传统遇到现代，固执遇到开明时，冲突就出现了。或许是因为多年不在一起生活的缘故吧，总之，小舅舅从此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外加时不时夫妻还小打怡情一哈。
2007年我回国时看到了小舅舅，那年他66岁，但因为疾病他走路时就已经有点老态龙钟了，走路缓慢，找不到感觉似的。小舅妈那时在深圳我表弟家，小舅舅在家由我表妹照顾。后来听说他渐渐地不敢出门了，因为他在平地上走路时大脑不听使唤，走着走着遇到障碍物时他的脚步无法止住，于是他与外界联系不多了。他不会用手机，不会上网，也不看书读报，不看电视，不下棋也不跟任何人交往，整天一个人闷在家里。
2016年我去医院看过他，那次他哭得厉害，那是我见小舅舅的最后一面。再后来听说他的病越来越严重，生活不能自理了，就去了养老院。
他去世前一直希望他死后不要火化，希望能埋到外婆身边，但这个愿望未能实现。他去世时未满77岁。
我亲眼看到小舅舅从生气勃勃谈笑风生爱吹牛的中青年走到爱哭的无法照顾自己的老年。
yezi, 写于 201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