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喜得贵子,为兄高兴之余也为他松了一口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弟能完成如此艰巨任务,是经过一番血与泪的洗礼的。
大陆实施计划生育起初是在1970年代,当时农村上限设为三。我已有俩妹妹,不时被人骂为独崽子。我爸是国家教师,妈为民办。爸妈正在筹划再生个男孩,但不想顶风作案。飞快有将令下来,我妈就上好了节育环。
后来风声稍微松一点,我妈找到公社卫生院的熟人把环给取了。不久,上头有令,凡生有三个(以上)小孩的,夫妻一方必须结扎。我妈就在这缝隙中怀上我弟弟,同时由我爸接受结扎手术。由于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我妈丢了民办教师的工作。我妈性格要强,平日得罪不少人,一下子回乡种田,就好象我家倒了大树似的,所有仇家的气一齐往我身上出。我当时读小学,经常被高年级学生嘲骂,好几次被逼旷课回家。
三十多年前的农历九月,秋雨过后,道路泥泞,冷气袭人。我中午放学回家时,一双小鞋泥泞透湿,顿遭臭骂。我妈边骂边冲我冷笑。下午大队开大会,我赌气打赤脚,想晚上回家让她心疼。天断黑时,我回到家门口,弟弟刚好落地。我喜上心头,打着赤脚放鞭炮。我当时不知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奶奶边清理边招呼我:“跟你一样的哟”。我爸在外地教书,每周回家一次,弟弟降生时他不在场。
当时的大队支书育有一儿二女,计划生育身先士卒,便紧急煞车。支书念中学的独生子与一帮伙计上山砍柴,拣到一颗日本鬼子留下的炸弹。伙计中有三兄弟,老大勇敢一些,把炸弹夹在胯下用柴刀去砸。还有三堂兄弟,分别为天赐,神赐,和祖赐的儿子。 俩小弟和祖赐的儿子躲到边上的树丛中窥看,天赐和神赐的儿子左右护卫。老大对天发誓:“该死鸟朝天,不该死万万年”!几刀下去,炸弹开始冒烟,并有嘀嗒声。神赐的儿子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没跑出几丈远,轰的一声,手臂上中一弹片。老大顿时粉身碎骨,支书天赐独子跑得迟一点,左小腿炸断,被急救到县医院,上了条橡皮腿。后来支书卸任,儿子在村上开家小卖部维持生活,与一村姑相好。几年后,那村姑嫁到邻村,育一男孩。支书儿子到小学代课,在一个鬼蒙头的星期天,他将村姑年仅两岁的儿子拐带到学校,亲手掐死,藏到他自己的床上。我当时在县一中读书,每月回家一次,沿途都听到老支书革命几十年,自己独子被枪毙的故事。还碰上一五大三粗的地主崽子,大概刚摘完帽,说起话来充满革命豪情。老地主在解放时家道已破落,但生来嘴硬,被打成地主。邻居比他有田有地,但人乖巧,拉蹲点干部长驻家中,划为中农。我从未见过老支书亲手斗地主,但他手下战将如云,他也不便出面阻拦手下过斗地主的瘾。现在轮到地主崽子神气了:“与政府作对肯定冒得好下场,政府不怕你狠”!
叶家队的队长姓李,穷得叮当响,媳妇地主出身,可他是个斗地主的积极分子,并积极入了党。李队长卸任后,斗地主已经不是政府工作重点,他被闲置了好几年。后来计划生育工作难度越来越大,大队部深夜派民兵包围民房,将超生待产妇捉拿到医院,由大队干部专人看管,强制流产结扎。李队长也得了份管超生婆的差事,回村后哭诉他在县医院看到的惨景:粪池里堆满了婴儿,有的还在爬动。
我外公在南方人中是气壮山河的人物,身长六尺,肩挑两百。他终生的遗憾是养不活儿子,外婆生养数胎,只三女儿长大成人。我妈是长女,十七岁时嫁给我爸。爸妈先甜后苦,打打闹闹的撑了四十年,看来还会结怨四十年。外公十几年前去世,在世时对我爸满意有加,就是我妈闹离婚,他还是说我爸好。唯一的不好? 生的崽女瘦精精的。
我爸是长子,妈嫁到湘北药姑山区时,爷爷已将大女儿嫁到县城,二女儿嫁到药姑山麓。爷爷有大年三十守岁的习惯,初一出行先在大门口祈祷,然后带我到老妈(曾祖母)墓前拜年。爷爷是过继子,但他将生母和继母葬在一处,一同祭拜。爷爷历数上天的恩典,他三个儿子各得俩子,上天的均匀博爱令他感动。爷爷有一反复讲的教训:“兴不怕少,亡不怕多”。他见过多少机关算尽,横行霸道的人,都落得销声匿迹,留下几处无名乱坟。
爷爷在世时每年与外公打一两次擂台。一搬是外公到叶家来,吃完晚饭,两亲家在堂屋左右坐定。一人一杯茶,一支土制喇叭筒雪茄,两亲家翘上二郎腿便开侃。外公一张口,屋顶的瓦片隔着楼板都嗡嗡作响:当年美国在日本丢原子弹,一半掉地上,一半掉海里,海水都烧干了;没过几年望伢就出生了。爷爷接过话题:在水井边见天上一美国飞机遇上两架日本飞机,机关炮来回打,跟扯白布一搬,(擦眼泪)美国飞机被打下来;日本兵经常进山扫荡,但头晚要朝扫荡方向放一晚枪炮;带着家小和老母游击队似的躲进深山老林,平伢就在游击中出生。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继辞世,然后,我考鸡考鸭,拿了全奖,并由姨姐全程资助来到美国。我赴北京签证头一天还在出差,客户顺便送我回县城看望父母。小外甥刚好降生,大妹是家史上第一个在医院生产。我在美国梦回国,见大妹左脸严重变形,口眼歪斜,便给家里写信,如实讲出梦境。我媳妇怕姑子不高兴,要我别写不好的事。我觉得事关重大,非说不可。一年后,大妹搬入上下三层的新楼房,突然宫外孕大出血,休克数小时,晚进医院十分钟便性命不保。出国前两年,我三月内两次做一模一样的梦:参拜药姑山麓二姑妈的灵堂。我当时忙出国,没当回事。二姑生俩女儿,姑父是百里挑一的好丈夫,从未对姑妈动过拳脚。可他怎么也过不了 无子关,老爱叨唠生儿子的事。他的口头禅便是:“赛风不过,跑雨不赢,赖命不何”。另一边,县城里的姑妈三子二女,每次回娘家都要租一部大卡车,满载儿孙。二姑俩女儿和一过继子不去拚人气,后来连姑父也不陪行了。 二姑终于因更年期无子抑郁服毒自杀。
不出几年我媳妇生了个美国崽子,她是家史上第一个生产时用麻药。我媳妇在待产房熬了三十几小时后,才进手术室。不到五分钟,接生婆一剪刀下去,血溅三尺,哇的一声,我儿子就从天堂贬到人间。我追上去看,他却两眼亮晶晶的看着我呢。我媳妇已是精疲力竭,却催着我:“叶伢子,快数数他的脚趾头,是五个还是六个”。
高兴之余,便想起自己在国内时的恶行。当时公司派我到天津培训,我媳妇意外怀孕。我那死脑袋都不转一下,大概在怀上四十多天时作了人流。我一美国同学讲到刚开始白人蓄奴,人们觉得很自然,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奴役人是不对的;现在堕胎合法,但是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这是谋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杀人犯,至少也是个帮凶。
我来美多年,幸遇电脑网络的蓬勃发展。几年前弟弟买了电脑,在岳阳宽带上网。我与家里开通了电子邮件,刚在新鲜兴头上就收到弟弟传过来的噩耗:堂弟得急病死去,年仅三十五岁。记忆中堂弟身体要比我好多了,可是近年来,他为躲计划生育,心力交瘁。在一个下雨天,午饭后没事打牌,给牌友找钱时往桌下一溜就没气了。堂媳妇生有俩女儿,堕了两次胎,终于怀上男婴。堂弟死时,堂媳妇临产躲在姨妈家。我妈将堂媳妇送到医院,把孩子催下来,抱着给他爸送葬。
我媳妇再次意外怀孕时已过安全生产年龄,但我要竭尽全力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我十多年没回过老家,这一拖又会是好几年。我随即启程回一趟国,见爸妈身子还硬朗,俩妹妹仍然如花似玉。小妹也生下一男儿,小外甥壮实得象头狮子。弟弟娶了媳妇,生了个千金。生产时小千金在腹内缺氧,医生紧急作剖腹手术,等不了麻药到位就动刀,弟媳饱受活刑。弟媳是长女,她妈连生三女,将第三个送亲属,后来怀上第四个,被民兵追杀,只好躲到娘家。有一次她妈黑夜回家看一看,被人告发,忙乱中躲入草堆,追兵在她肚子上踩过去。她妈所幸几月后第四次生产,成功生子。 我妈一心留儿孙伴老,新建豪宅必须有男儿继承,弟弟头胎生女对她打击不小。我回国刚好赶上母子,婆媳关系紧张,俩妹妹极力劝我接妈妈出来。我爸则到设在顶楼的神坛上去打听,得知大媳妇腹中怀的又是男孩。
我妈来美国呆了一年多时间,主要照看孙儿。她性格和脾气上不合水土,而且想起弟弟无子就心理不平衡。我妈发誓要小儿子生个男孩,回国半年就把弟媳的节育环给拆下来。 弟媳不久就怀上了,又是女孩。快要生产时,我妈搬到庙里躲风声。一个月后,等她回家时,亲家母已将胎儿打掉了。家里电话好几周打不通,或占线,或没人接,等电话接通时,收到的是死信。今年春节给妈拜年,她没说上两句就挂线。我问大妹家里是不是出事了,大妹说除了老俩口吵吵闹闹外没甚大事。后来才知道弟媳又怀上了,这次是男孩。上天开恩,不然叶家又多一笔血债。
大儿子周日上中文学校,我便带小的随处走动,有一次在走廊上看到一幅学生画,以凄冷的色调描绘一对母子。画作引用前教皇保罗二世的话:A nation that kills its own babies has no future (杀婴的国度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