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农文集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 又一个 CND华夏文库 站点 Mon, 23 May 2022 00:49:41 +0000 zh-CN hourly 1 https://wordpress.org/?v=3.6.1 这赞歌唱给谁听的?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22/05/22/%e8%bf%99%e8%b5%9e%e6%ad%8c%e5%94%b1%e7%bb%99%e8%b0%81%e5%90%ac%e7%9a%84%ef%bc%9f/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22/05/22/%e8%bf%99%e8%b5%9e%e6%ad%8c%e5%94%b1%e7%bb%99%e8%b0%81%e5%90%ac%e7%9a%84%ef%bc%9f/#comments Mon, 23 May 2022 00:49:06 +0000 岩农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p=116 自从1989年毕业以来,我一直和大学同学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即使1992年就来了美国,我还是参加了每一次在学校的同学聚会。当年到海洋大学读书的人,多数是被蔚蓝的大海吸引,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指导,糊里糊涂地去了。学校的教育水平了了,但同学之间却能和睦相处,互相学习。记忆里,不曾有任何同学间勾心斗角的事。毕业在即,那个夏天每人要写自己在风波中的所作所为。我清晰地记得老师在上面说,我们没有看到你们做过任何不合法规的事,你们自己写就好。同学们心照不宣,没有一个人的毕业或工作受到影响。当看到1994年发生在清华的投毒案后受害者的室友们无动于衷的表现时,我庆幸自己班级的温暖和接受的大学教育。教育,首先不就是做好人吗?

最后一次聚会是2019年秋天。多年不见的同学还是一样亲。在卫生间,我刚刚洗完手,一起去的同学就递过来一张擦手纸。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他也没有任何事情有求于我。这种来自下意识里的善意,让我一直珍惜我们的同学情谊。

这个月初,我还是退出了同学群。从相识到现在,37年了。我们看着彼此从翩翩少年到年过半百,原以为这份友谊会长久不衰。可在群里,我听到了赞歌。一个曾被大海吸引的少年,要走多少崎岖的路才会为封控唱赞歌?今天主动唱赞歌的,不是愚蠢,就是邪恶。令人寒心的是,我实在无法在那几个赞歌手身上看到智力的缺陷。我不会去殉道,也不期望任何人做殉道者。在刀枪棍棒下,我多半也会去唱赞歌。甚至在金钱美色前,我也有可能唱。但良知,让我注定不会主动去唱。这赞歌唱给谁听的?在同学群里,都不能有节操地至少保持沉默吗?当赞歌响起时,沉默已经不再是有节操的选择了。

我离开这充盈着盛世歌声的群,以对得起我接受的四年免费高等教育,以对得起曾养育过我的土地和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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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读书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6/08/01/%e6%88%91%e4%b8%ba%e4%bb%80%e4%b9%88%e8%af%bb%e4%b9%a6/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6/08/01/%e6%88%91%e4%b8%ba%e4%bb%80%e4%b9%88%e8%af%bb%e4%b9%a6/#comments Mon, 01 Aug 2016 14:47:48 +0000 岩农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p=112 朋友来玩,正好是我生日。翻阅一下她读的书,就提议把那书送我做生日礼物。傍晚,我在后院用它生了篝火。粗约的估摸,这世上有一半以上的书最大的价值不过是生火。

书分为:

  1. 自然科学类,如《物种起源》。
  2. 工具类,如《乡间生活指南》。
  3. 历史和艺术类,如《Gentleman: A Timeless Guide to Fashion》。
  4. 思想类,如心灵鸡汤。

自然科学类书,除了让人们了解真实的世界,没有多少现实的用途。我读蜜蜂如何选择新的洞穴,忘却时光和自己。这书对如何买房没有用,但我买房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在房子里读蜜蜂这类书,感受愉悦。

工具书是老师,生活里好老师太少时的补偿。遇到好的手艺人,比读工具书有趣多了。

艺术既是个性的,更是相同的。美,人们都能感悟。我们没有分歧。

思想类的书,我是不读的。思想和肚脐眼一样,每人都有。就是美少女的肚脐眼,看过几个也够了。何况很多人的肚脐眼真不忍目睹的。

雨日傍晚,灶上煨着牛尾西红柿汤。在《昨日世界——找回人类新命脉》,看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从丛林走向草原。国家,民族,主义,和政党,让它们见鬼去吧。后院的白不老该上架了吧?我透过窗户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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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5,你过得好吗?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3/06/24/3185%ef%bc%8c%e4%bd%a0%e8%bf%87%e5%be%97%e5%a5%bd%e5%90%97%ef%bc%9f/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3/06/24/3185%ef%bc%8c%e4%bd%a0%e8%bf%87%e5%be%97%e5%a5%bd%e5%90%97%ef%bc%9f/#comments Mon, 24 Jun 2013 23:10:27 +0000 岩农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p=70 同学群发邮件问:“人到中年的你们过得好吗?生活得幸福吗?”同学里不乏事业有成的,但他们的回答令我失望。我读不到理想,也许人们已经耻于去谈。社会有种无形的力量让我们不按自己的本色生活,不知觉中很多人顺从了。顺从的那天起,他就老了。他会用成人的语调告诉你做人做事的标准答案。你说这多无聊,他会说生活就是这样的,一付等你碰壁的眼神。我喜欢和年轻人,更准确地说是和按自己本色生活的人,做朋友。年轻人里这种人多一些而已。年轻人里也有失去自己本色的。那时,我是凝视着她的双眼,以一种少有的优越感,真情脉脉地说了,“你老了”。

3185是我们的年级号—化学系海洋化学专业八五级。来海洋大学的,大多是理想和浪漫的—像我这样就因看了那张招生海报,蔚蓝的大海上一艘白船就报考的。同学们大多没有什么家庭背景,不然父母会指点他们读有钱途的专业。和这些理想浪漫的人在一起,却是幸运的。单说说我的六位同室。老钱大我们一两岁,他的方言和英文除了我大伙儿都听不懂,我们自然成了学伴。每次因下棋而不去自习时,老钱会用鄙弃而真诚的眼光凝望着我,一言不发,而后默默离去。老钱让我懂得了人是可以自律的。在校园里八关山上,他让我懂得了人也是可以有理想的。胡子曾在回老家路上突发奇想去爬泰山,穿着拖鞋,扛只西瓜,登顶后太冷,又把西瓜带回来。这样的人,我们怎能不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呢?谭驴站在三米多高的海浪前等着被拍,只想知道被拍倒了,能不能站起来。他站起来了,我们也从他背上摘下了十几颗小石子和一个美丽的贝壳。春新酷爱足球,脱下的袜子常能像靴子一样站立。伟个子不算高,跳高却过两米多,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夺得奖牌。源个子更低,他说篮球要分身高组的话,我们会在世界锦标赛上见到他。我相信,真的相信。有一晚上,睡觉后大伙儿争执是否可以用冷冻法淡化海水。我们找到一些白糖,溶成糖水,挂在窗户外。青岛的冬天虽冷,但源也是要等到很久后去尝结的冰块甜不甜。渴望而且能够这么等待的人,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然而这种强大无形的社会力量是否已湮灭了我们的梦想?我一直在和它斗争。大学里的四年,毕业后的五年,都抵挡住了。之后我还是屈服了,一屈就是十三年。期间,我也成为这种力量的一部分,去破灭人们的梦想。在后来孤独的日子里,我找到了被我抛弃而从未抛弃我的朋友—理想—一个从不抛弃人们的朋友。今天,我懂得了如何珍惜她。

我曾和3185的兄弟姐妹们傻过。我们雪天爬浮山,棉布裤袜冻成板块。我们夜里游第一海水浴场,游向无边的恐惧和黑暗。我们买渔民捕来喂鸡的小鱼虾吃,那时我们不怀疑自己的价值。一次游到防鲨网,腿抽筋了。她不言语,在我身后一米处,跟我瘸着腿一起往回游。等我哆嗦着发紫的嘴唇瘫倒在沙滩上时,看到的是她纯真的坏笑。上个月海东来电话,说空中飞人伟胖了。伟是成功的商人,我想知道,他的理想还在飞吗?胡子的西瓜因登过泰山而甜美,他还在改变世界,还是被世界改变了?老钱钱千万,四年前那次聚会,我很想和你八关山论剑。谭驴背上美丽贝壳的印记和他的理想还都在吗?聚会后,曾想和迪,小毛,还有伟良去爬浮山。对小毛说,怕你爬不动。她红颜一怒,“放…!”。不愧是人民警察,收放自如,活生生地吃下了后面的字。多少让我们看到了点残留的梦想。迪却一句浮山有泥石流熄灭了这点残留。伟良和我曾坐在浮山顶上啃着干馒头,唱“天南地北到处游, 佛祖在我心头坐”。让云彩从我们指尖滑过,装到小瓶里,送给心爱的姑娘。雪天里我们狂奔入海,那时的我们知道,能量是来燃烧的。今天,你是否还知道,钱是来实现理想的。有同学说,青春是荷尔蒙给的。对不起,我还没有贫穷的只剩了钱。如果说,“疑惑和猜疑”来自我们周全成熟的头脑与思考,那么请让我永远地幼稚下去。如果说,“恐惧和沮丧”来自我们是对现实和经验的反射,那么请留我永远地在无知中。今天,我仍旧傻。我相信非诚勿扰里没有那么多的托。我相信不是每个行乞者的故事都是谎言。我相信侍者们周到的照顾不都是为了小费。我相信,陌生人会在机场帮助我的亲人一如我对陌生人的帮助。我相信,生活里还可以有诗歌。我相信,我们还可以读书。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有理想。

人到中年的我过得和过去一样的好,在那如沙漠里的树林一样依稀的头发旁,我的理想还在飞扬。蔚蓝的大海上,有一艘白船,伫立着一只狼,它抖了抖暗淡的毛发,对着那轮明月,吟唱着【天边外】。不,是两只,三只…七只…五十九只。。。驶向无边的未知,驶向未知的未来。

写于2013年6月24日美国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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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农场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3/06/05/%e6%88%91%e7%9a%84%e5%86%9c%e5%9c%ba/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3/06/05/%e6%88%91%e7%9a%84%e5%86%9c%e5%9c%ba/#comments Wed, 05 Jun 2013 23:42:56 +0000 岩农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p=63 四月初,在网上三天浏览了宾州的一些农场后,请经济人也是朋友带去实地看了一次。宾州地税高,地价也不低。于是,又在网上浏览了三天特拉华州的十几个农场。星期天早上醒来,打电话给其芬。
“天好,出去走走?”
“好。”
“想吃螃蟹吗?”
“想。”
“那你开车吧。”
我很少坐别人开的车。享受着指手画脚的乐趣,还能闭上眼睛。一个半小时,就看到了第一家。比网上想象的更安静。挂牌的经济人C我竟然过去曾通过电话。在当地随意转,从外面看过三家出售农场后,我们去Chesapeake city。路上给C电话留言,一会儿他就回话了,“都挂了一年多了”就差说,你怎么才来。螃蟹吃到兴致,其芬说:“你要买这处,吃螃蟹倒是便利。”我答:“是离海边不远。”

两天后去里面看。十五英亩有多大?绕周边跑三圈,两英里的运动量。房梁高悬,天窗明亮。石头砌成的巨大壁炉从圆木屋中央穿出屋顶。螺旋原木楼梯精致实用。过了马场,草地之后还是草地。我感到熟悉和亲近。这就是一见钟情。一周后,签了合同。

雪琴帮我们做家务有两年半了。我曾给她描述过未来的田园生活。在路旁的枯松树上挂起”Library Farm”,底下是小字:Where Knowledge is Valued and Created (library.farm19734@gmail.com)种150颗水果树,坚果树,花树,和枫树。还有荞麦,火红风景后,做成凉粉。还有…然后找六七个志趣相投的男女,一起创造文化。要工作的,周日可以住费城西郊宽敞住所,那里有所有的现代文明。周末来农场。雪琴也可以来全职做家务了。现在她每次来,都期待地问:“人找够了吗?”我说,那我就写篇文章吧。

下面摘录了我和朋友们的一些通信内容。

我这样理解一个人的生活里有多少文化(真善美):探索认识世界,在寻找美,能识别美,爱世间万物,随心所欲,思想独立,心灵自由,生活多彩,勇敢真实。儿女情长很美,但一个为男女之情所困的人,是没有文化的。她(他)的生活是狭窄单一的,她(他)的心灵是不自由的,她(他)对世间万物是不灵敏的。真是通过科学认识世界,善是广普的大爱,美是以艺术丰富生活。

我的兴趣爱好:
1. 自然科学。(Evolutionary anthropology and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2. 人文艺术。(旋律优美的轻音乐,生活类文学,等等)
3. 户外活动。(登山,平时更多是徒步行走和骑自行车)
4. 旅行。(感受当地人的生活)
5. 美食。(新鲜清淡,原汁原味。我有很好的嗅觉,喜欢科学有效地做饭。)
6. 田园生活。
7. 和亲近的人(们)一起消磨时光。
8. 无目的的社交活动。

我这两年读的书单:
1.The Selfish Gene (by Richard Dawkins)
2.A Brief History of Time (by Stephen Hawking)
3.Desmond Morris “The Naked Ape: A Zoologist’s Study of the Human Animal”
4.David McNab, Mr. James Younger “The Planets”
5.Mountaineering: The freedom of the hills (7th edition)
6.Jacob Bronowski, Richard Dawkins “The Ascent of Man”
7.The World Until Yesterday: What Can We Learn from Traditional Societies? (by Jared Diamond)
8.Guns, Germs, and Steal (by Jared Diamond)
9.Charles Darwin “On the Origin of Species: A Facsimile of the First Edition”
10.The Blind Watchmaker: Why the Evidence of Evolution Reveals a Universe without Design (by Richard Dawkins)
11.Basic Country Skills (by Storey’s)
12.The edible flower garden (by Creasy)
13.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 (by Thoreau)
14.Gentleman a timeless guide to fashion (by Bernhard Roetzel)
15.The touchstone of life (by Loewenstein)
16.The black swan (by Nassim Taleb)
17.Steve Jobs (by Walter Isaacson)
18.Thinking, Fast and Slow: Daniel Kahneman
19.Fooled by randomness (by Nassim Tal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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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留痕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2/08/09/%e9%9b%81%e8%bf%87%e7%95%99%e7%97%95/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2/08/09/%e9%9b%81%e8%bf%87%e7%95%99%e7%97%95/#comments Thu, 09 Aug 2012 04:15:48 +0000 岩农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p=58 即是那些轻于鸿雁的生命,也会在这世界留下痕迹。

三年多没和岳父通过电话。去年年夜,国内朋友来访,饭间无意提到他得了肺癌,我心一紧。夜半醒来,悄悄从卧室出来,穿过黑黑的长廊,下楼到书房,翻找他的电话号码,竟然没有。闭目冥想,那曾是一个熟悉的数字,试拨过去,通了,他们那儿已是新年。岳父母稍有点诧异是我的电话,可一点不陌生。那些在我们生命里留下印迹的人,是不易被忘却的。电话里,我说夏天来看你。岳父连说好好,最后又和我说:“岩农,那边要困难,就回国来找个吧。” 和以往一样,他从不评判我们的选择。

岳父母来美三次,和我父母交替带芸曦姐弟一直到学前班。我从未和岳父有过男人间的交谈。在我眼里,他除了写一笔好字,读报纸连中缝也不错过外,缺乏勇气,行动力,和男人精神。再说那时,心里装载太多的梦想,沮丧,汗水,和浮躁,已没有多少空间留给他。他一直在家做饭。我们很少告诉他什么时间回家,他却常常在我们才到家时饭刚做好,然后去屋外溜达。等我们吃到一半时,他再加入。一来他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饭量很小。二来人在吃饭时,总是快乐的,等他来到时,饭桌已满是喜气了。如今我也常要计算时间让芸曦吃到刚出锅的美食,多少体会了岳父的等待。岳父母总会在适当的时间出现,或收拾饭桌,或带芸曦出去散步,又在适当的时间回到自己的空间。营造出如水般平静的气氛。和他们在一起,我心里少了许多浮躁。

夏天没带芸曦回去看岳父。我甚至不知他还在不在。芸曦阳光一样的笑声让我无法和世界另一端的岳父联系起来,让他们象鸟儿一样地飞吧。上周二姐一家来美游玩,无意知道岳父的肺癌已扩散至晚期。昨天在教堂里的一个葬礼上,听天籁般的唱诗,凄美而残酷,残酷而凄美,带着尊严送逝者离去。回到公司,朋友来邮件说立秋了。夏天就这样走了。晚上八点一刻,在他的早饭时间,我给岳父去了这四年里第二次电话。岳母接的,说岳父自己幹了面,在厨房里煮。多么熟悉的事啊。岳父和我都喜欢吃面,他只能吃软的。每次都问我:“岩农,要给你捎一碗吗?” 我多半时候会吃掉一锅的四分之三。岳父会很高兴,好像找到了一点自己的价值。岳母给岳父找来电话,他只能听,已无力出声。芸曦也说了几句。岳母告诉我,听二姐讲我们过得好,他们很开心。我想说:“爸,再给我捎一碗吧。” 可出不了口,那样的声音会带着泪。

难以想象得出他身体的疼痛,又是怎样坚持过了这个夏天的。幹自己的面,去煮。我曾轻佻地问过我的右派父亲:“你的抗争在哪里?” 父亲答:“有了我的抗争,你在哪里?” 被划成右派,已是抗争的结果,但这是超越了我当时的理解力的。岳父的梦想也曾被切除过,这也是我不曾能感受的。芸曦现在还记得,姥爷撒尿声很响,我也记得的,和我们小时候在农场里见过的大牲口一样,七十多岁的人,让人羡慕。岳父也曾去内蒙贩运过货物,只是被那个时代不容。

岳父和我父亲的时代,有千万个这样的男人。他们的抗争是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去批判和超越他们。他们的抗争是,幹自己的面,去煮。我仰慕登山者,他们寻找天边外的世界。而岳父和我父亲这样的男人,一生在登一座看不见的山。在注定要失败的抗争里,和命运,和死亡,他们一直在走。

“十万旌旗斩阎罗”,我愿意是他们的战友。

写于2012年8月8日美国宾州

后记:

写这文章不是为快走到头的人善言。我把它做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岳父做的男人交谈。

任何一个男人,一生都会做不男人的事,也至少会做一件够男人的事。这可能是沉船时那个身揣巨额现金支票把救生船座位让给身边女佣的绅士,也会是象岳父这样。当你感悟到时,就能和他做男人的交谈。

岳父有富有的女儿们,也有极有孝心的大女儿在身边。和我们生活的两年半里,我不记得他让我为他做过什么事。他以不给我们添麻烦来实现自己的价值。当肿瘤转移到脑部,平衡都难以掌握时,他去做自己的面。我清楚地记得这面条的每一道程序,和它的味道。

A man get tied up to the ground
He gives the earth
It’s saddest sound.

我曾不吝地指出我父亲和岳父身上的种种小来。却不知在无形中,我传承了父亲的坚韧和岳父的独立。我相信基因的力量,但也明白了一个人要成为男人,是靠身边的男人们塑造的。这是每一个男人的职责。从事癌症研究十多年,我们公司去年有抗癌药物上市。但医学永远无法解脱人类的所有苦难。在抗争中,精神一样重要。教堂的葬礼更多是给活着的人们的,告诉我们在种种苦难之后,我们还可以有尊严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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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华盛顿山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2/03/04/%e7%99%bb%e5%8d%8e%e7%9b%9b%e9%a1%bf%e5%b1%b1/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2/03/04/%e7%99%bb%e5%8d%8e%e7%9b%9b%e9%a1%bf%e5%b1%b1/#comments Sun, 04 Mar 2012 17:33:09 +0000 岩农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p=53 天边外是什么,常想知道站在那里的感觉。

华盛顿山并不高,可在风寒效应下,冬季那里有极地的感觉。美国北部上空的高速气流下到低处,曾经让华盛顿山记录过地球表面最高的风速-372公里/小时。圣诞节时想去,可天气不太好,也没有伙伴。在她的吴侬软语里: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轻声我问你,女儿美不美? 王权富贵,清规戒律,可比与我常相随?” 圣诞节溜走了。

二月中大芸要去西班牙交换学习,我和大曦说,咱俩做点什么吧。等定下去登山,离临行已不到五天。星期三晚帮大芸打包,让大曦准备我们的东西。星期四中午从公司直接把行李带到大芸学校,拥抱,走人,赶去买装备。后视镜里,人们在道别,大芸早进了客车。告诉East Mountain Sports的店员,要冰镐,冰爪,绑腿,绳子,和防寒手套。测试后,回家,大曦也刚放学到家,装车出发。烟雨蒙蒙,三小时后到了朋友家,埋头紧吃,她问, “怎么吃这么多?” 我说要过冬了。饭后,卸车,按登山要求打包,睡觉。早晨,用五分钟订了住宿的地方,饭后前往新罕布什尔州。四点入住。电话里直觉住宿地方的主人不错,果然升级我们到还空着的有厨房的屋子,我们原不准备做饭的。去主人推荐的红狐狸饭店,蛤蛎杂烩的碗大如盆,牛排,炸鱼,服务都无可挑剔。iPhone充电器忘带了,关机省电。大芸在西班牙唯一的紧急联系电话人是我。想到我不在,她的太阳一样升起,八点半就睡着了。闹钟响了,起床煮方便面涡上鸡蛋,再喊大曦起。夏时制的闹钟让我们无意早起了一小时。六点多点就出发了。不久,过了被告知的里程数,还不见进山口,又起了风,雪花越飘越大。天气可没这么预报。心有点乱,是不是要成练兵了。停靠车,再读路途指南。这时有两辆运输车也停靠,重新绑扎被风掀翻的雨布。问路,他们说一直再往前。终于找到了。登记二月十八日七点十分,整装。没有等高线地图,心里不踏实。见一五十出头的亚裔男子望过我们几次,就和他笑笑。 “中国人?” 他问。是啊,我暗喜。他说,我是日本人,太太讲潮州话。 “能跟你吗?” 我盼望着问。 “我和一朋友来,不登顶,去攀冰。今天不是太冷,山上会有人,有能跟的。” 道别后,出行。以往我会仔细准备计划,和人生一样,孩子再大点,钱再多点,而日子也在我的计划里悄悄流逝。这次临时的决定,倒也一步步就这么过来了。

路标清晰,路途平坦。打开冲锋衣的通风口,还有点热。摘了帽子和手套才凉爽。一小时里,超过了三拨人后,前面见不到人了。看一小木牌指去狮子头方向,要离开大路进树林。心想可没读过要走树林啊。深雪里有很多脚印,试试吧。不久,见前面一人背着滑雪板。过了他,小径一下陡了起来。找一开阔点的地方,绑上冰爪。路更陡了,用上冰镐和手。有一人下山,主动给我们让路。哗啦一声,他矮去半截。原来我们走的路被踩实,旁边树林里的雪厚过一米,他整个大腿陷了进去。半小时后,见一伙人停在小树丛里整装衣物。我们不喜欢扎堆,继续往前。刚走出十多米,人被猛地一推,几乎转了向。眼前,雪粒子狂舞,才意识到我们走出了树林线。赶快退靠小树旁,戴面罩,关通风口。顺手拿出单反相机,刚拍几张就没电了。出发前,充足电的。太冷了,电池本该取出放怀里的。

这时能见度不过十米,刚才的一伙人突然消失了。连脚印都不见。远处隐约有一石堆,朝它过去。没错,是登山者叠的标记。到了跟前,又见到远处的另一石堆。疾风带走浮雪,留下坚硬的冰雪。人走过,不留痕迹。唯有靠石堆引领。风更急了,大曦说看不见路。帮他摘下眼镜,凑到眼前,只见两面都是一层冰,底下还带着一条冰棱。用手暖化了冰,给他戴上。商店里没找到特大号戴在眼镜外的风镜,真需要的。山脊转弯处,有大石头挡风。休息,吃面包和牛肉干。水瓶盖冻住了,使劲拧开。手太冷,戴上手套握面包。这里上去,是平缓山路。前面专业向导带领一队人,走得慢。斜坡上风不大,我们想超过他们,就离开小路从旁边走。积雪快到膝盖,走不多远就很累了。只好重新回到小道,跟随众人脚印。大曦喊我,说腿紧,想回去。他的雪裤不厚,早晨我特意把自己的保温裤给了他。检查后,可能是冻的有点抽筋。我说坚持一下好吗?上了又一山脊,抬头,向导带领的那拨人也不见了。往前,见有两人躲在大石堆后挡风。旁边有小木牌写着0.9英里到顶峰。可看不明白朝哪儿走。登山不能不管路只朝高处去。那样会有巨石或峭壁挡住去路,也会遇到过不去的沟壑。我先向前试探,让大曦跟上。两手把住冰镐,助力上行。回头,不见大曦。看有人影晃动,喊过去,上来一女子。喘着气,我晃晃手算解释,她点点头当明白。再上两人后,大曦才来。他又说我们可以回去吗?我问腿疼吗,他说只是紧。想再有半小时就到了,请他再坚持一下。一步又一步,远处终于见到人为建筑的模样。近了,看是栏杆。再向上,有堵冰墙,墙角有几个人。擦了镜片,绕过墙,风雪扑面而来,只能看到几步之外。两人影挪来,问他们,山顶标志物在哪儿。告知,直行二十英尺就是,在一堆岩石上。风雪和寒冷让人没有方向感。好象在直走,可什么也找不到,转身却看见那块小木牌。攀行过去,静立一旁。这时十二点五十分。这就是天边外了。风从另一个世界吹来,心里平静温暖。

观测站门前有块屋檐,没有风雪,躲避一下。想喝水,水瓶冻得再也拧不开,只好敲裂瓶盖。一口下去,透心冷。剩在瓶底的水,倒出当中就结成冰,挂在瓶壁。刚才喝的可别是超冷水,那会冻伤舌头的。拿出背包里的iPhone想拍张照,太冷,开不了机。绕了好久,才摸索到下山处。走吧,走吧。

下山大曦有劲头,常常在我前面。不知怎么的,来到一个五米多高的峭壁。上山时好象没有的。前面的几个女子用绳索坐式下降。两男子从另一侧用冰镐攀下。我们的绳索是紧急备用的,没有吊绳,直接绑树上会勒伤树皮,很容易死树。商量后,大曦选用冰镐攀下,并先行。下到一半,冰镐悬锲在壁上,他手滑脱了。也许是太冷,我反应不过来,木木地看他下坠。他本能地用手抓壁减速。这当中两颗小树杈接住了他,他攀着树杈翻身落地。悬锲在壁上的冰镐反帮了我的忙,用两只好下多了。回到住处,煮碗方便面汤喝完就睡了。回来后研究冰镐柄上该不该装皮带,觉得不确定。感觉最好是把手柄做粗糙点。

星期天早上,要回家了,晴空万里,是登山的好日子。晚上又来到朋友暖意融融的家,吃那一锅腌炖鲜。在神秘花园的音乐里,我想: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告诉你,女儿真是美。王权富贵,清规戒律,不如与你常相随。山川江海,苍穹天宇,我愿与之永相随。” 我们从来都没有过选择,从来都没有。

写于2012年2月25日美国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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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的旅途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1/11/02/%e4%b8%80%e4%ba%ba%e7%9a%84%e6%97%85%e9%80%94/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1/11/02/%e4%b8%80%e4%ba%ba%e7%9a%84%e6%97%85%e9%80%94/#comments Wed, 02 Nov 2011 23:36:15 +0000 岩农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p=18 朋友从中国来,约我去开加州一号公路。临行前,她因身体缘故,不得不取消行程,提前回国。我想了想,自己去吧。凌晨五点在机场收到她已回国得到治疗并转好的邮件,放下心来。在一号公路第一个临时停车点,薄雾笼罩的大海为背景,照了手表上的日期和时间,给朋友发去,然后从思绪里抹走了她,开始一人的旅途。

周五,路人稀疏。望见一旷野海滩,前往。沙滩边的灌木丛旁,一人一狗在太阳浴。除了徜徉的一群海鸟,就我了。面朝无际大海,找不到春暖花开的感觉。当晚入住Monterey的青年旅馆。码头上吃了晚餐,回来见十来个年轻男女在大厅里静静地吃自己做的饭,还有人在读书上网。找一舒适沙发,读Laura父亲送我的Tales of the Albambra(Laura是大芸在西班牙的互换伙伴,她来美国住我家生活学习了两周,大芸明年初去她家)。作者Irving约两百年前在西班牙做美国大使。和Irving骑着骡子穿梭于崎岖的山路上,兀鹰飞过,邻座女子的茶香又带我回到真实的世界。困了,回宿舍只见Jamie一人,他热情地用不到一分钟让我了解了他过去的二十多年和明天的行程。我答应给他搭车去Big Sur。

大海蓝得让人心碎,和Jamie呆坐在礁石上。Jamie从英国来旧金山学习文学,想成为诗人。我把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讲给他,好像有点明白。送Jamie到他朋友处,我来到Lucia。这里只有一家餐厅和十多间汽车旅馆。后阳台上,暖洋洋的。不远处崖下海水清澈见底,一群大鱼带着浪花环游。侍者轻轻地续上冰水,体贴地不打扰这份静谧。“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这是我第三次在这个阳台上吃午饭。离开Lucia,看到路边有人背着吉他请求搭车。他是Louis,高中时去新西兰学习了一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出来了。在一高处观景台,他告诉我这里能看到地球的曲型。我心里笑了,在一望无际的草原,沙漠,和大海,我们有限的视力看到的世界自然是圆的。路上我随口道很困惑路边这些小镇的人们靠什么为生,Louis随手指向左边,说这个镇叫Cayucos,做玻璃和金属工艺品。我有点惊讶他的见识,开始和他聊天。我们路过成堆的象海豹,在礁石上晒太阳。等我惊叹过后,Louis说Hearst城堡曾有许多动物,大部分送去了动物园,但斑马们被放生,在山里繁衍过好多代。我想象着曾经有一群斑马,在山顶瞭望太平洋,直到春暖花开。给Louis说他看到的不是地球的曲型,他缓缓地说我该看的是海平线。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谢过他,想下次会去重新看看。问Louis一人旅行寂寞吗?他说为信仰祷告和艺术创作让他难得孤寂。我玩笑着讲自己一无信仰二不懂艺术。林语堂说过,只有野兽和神仙喜欢寂寞。在San Luis Obispo和Louis握手道别。不知觉,起了大雾,大海时隐时现。傍晚来到Santa Monica的青年旅馆。我本想绕过城市的,没想到这里热闹非凡,繁华极致。看路上过往行人,喝着大杯的鲜啤,吃堆着如小山般的炸鱼和薯条。女侍者收空盘时,wow了一声。我笑道:“我很饿。”

来到圣地亚哥旭峰和玉姿家。晚上我开车去小肥羊,旭峰还象过去一样,坐旁边指导。我笑着说:“我已经开过六十万公里了。”九二年来美,第二天认识了他俩。之前从未坐过小车,在旭峰车里听【冬季到台北去看雨】,边听玉姿说那些我从不知晓的生活,温馨而快乐。直到今天,我也只能在旭峰的车里睡着。别人开车,我总是醒着。和旭峰玉姿这样的朋友一年有时也就联系一次,可只要见了面,我那偶尔被这个世界遗忘的感觉荡然无存。

早晨醒来,看到玉姿留在餐桌上的面包,煎蛋,火腿,和酸奶,一并吃掉后去Cabrillo National Monument。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帆船赛,上百只帆船要用一周的时间驶往墨西哥的一个什么地方。雾号角吹响,起身去看Old Point Loma灯塔。Israel一家在半岛的灯塔里生活了十八年,四个孩子也成长在那里。那不过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因为半岛雾大云低,灯塔后来被废弃了。在Tide Pools,一只海鸥良久伫立。它在想什么?不会是昨天,也不会是明天,也不太会是宇宙有边无际的思索。忽然它跳下礁石,啄食被海浪冲上来的小动物。这是它的生活。掏出从小肥羊带回的蒙古大黄金饼,吃了。这是我的生活。晚上和旭峰玉姿在他们La Jolla山坡上的家,游泳池边,喝着葡萄酒,望着山下万家灯火。音乐里,我睡着了。

朋友在电话里说,“我想象不了自己一人去开加州一号公路。”我说:“那是另一种感觉,有一天你会知道。”

写于2011年10月29日美国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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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千呎山记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0/08/08/%e5%8d%81%e5%9b%9b%e5%8d%83%e5%91%8e%e5%b1%b1%e8%ae%b0/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10/08/08/%e5%8d%81%e5%9b%9b%e5%8d%83%e5%91%8e%e5%b1%b1%e8%ae%b0/#comments Mon, 09 Aug 2010 03:44:09 +0000 岩农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p=42 科罗拉多有五十三座十四千呎以上的山,几乎与美国大陆下四十八州最高的峰Whitney等高。又因它们集中在七个山系,是登山者的好去处。十四岁的女儿大芸,十三岁的儿子大曦,和我今夏来此登山。尽管两年前我们曾登顶过St. Helens,也到过Rainier的Muir营,但海拔最多刚过万呎。心里对高原反应还是有点吃不准。第一天就早早从东部飞去,入住Leadville以适应高原气候。

Leadville海拔一万一百五十二呎,是美国最高的市镇。我们两点入住后大量补水睡觉。大曦晚饭吃的少,一周多前他和姐姐从南美回来,飞机上感了冒,很轻,已恢复。可今天又有点咳嗽。八点就早早入睡。十点多醒来,去摸大曦,发烧了。起床去车里拿了退烧药给他吃,很快他就舒服了,睡得很实。凌晨三点起来,和大曦商量要不要自己留下。他说感觉很好,要去。听了他的深呼吸,无杂音。我说那就去吧,不舒服时随时告诉我。

月圆,还是繁星满天。一路静悄悄。去的是Massive的南山径路。山路难开,高灯也看不远。九英里开了五十分钟。到目的地看到已有两三辆车,听到的是流水声。戴好头盔头灯,出发。手电照远方看路,找到了山径。半小时后,天色渐亮。到了登山路口,天大亮,大山里只有我们。那两三辆车原是在此露营的,我们是第一拨登山者。这条山径是二级,坡度终于抖现。为时尚早,多歇息些。太阳上山,看到了山下后来的人们。第一个上来的是近六十的长者,热情地问候我们,并说在山顶见。又爬了会儿,大曦累了,我们慢下来。只记得照顾大曦,听不到大芸的说笑时,回头看她双眉紧蹙,说有点恶心。停下,商讨是否回去。大芸说想再走点,大曦说你们去吧,我只是累了,能在这儿等。安顿好大曦,轻装上阵。大芸笑笑说,原以为自己最强,想不到会这样。的却,她的一英里长跑五分四十六秒,精力十分旺盛。每天跑完步回家,她会告诉我是不是又比自己过去快了。我正说咱们回去吧,不要勉强。又一登山者Zach上来了。听到我们的对话,他说,这里已是一万三千三百呎,高原反应,人人都有点,你们至少还有两小时的时间。为了避免雷击,登山者最好在中午前回到树林线下。大芸找到一个慢而稳的同行者,让我先走。赶上Zach后,他说这里刚过一万四千呎。深吸一口气,一路登顶。一人坐下,独处两分钟。惦记着大芸大曦,随回头快速下山。在一万四千呎处,见到大芸。说吐了点后好多了,就上来了。我说你去吧,我等着。她走出不久,一想这是她的第一个十四千呎山,我又跟了去。在山顶,向Zach致谢。把包留给大芸,让她慢慢走。我再次快速下山。越过两个山脊,远方岩石上的大曦是个橘黄的点。见了他,还在睡觉,一切安好。这时我如泄气的球,摊开。半小时后,大芸来了。下山,一路无语。回到住处,倒头就睡。晚上去了Quincy’s,牛排边裹着熏猪肉,配上辣根开胃,嫩而不腻,再有奶酪胡桃糕浇焦糖的甜点。饭间大芸说她曾问她的同行者为什么登山,答山在这里,我们就来了。我说,山不为我们而存在,你来了,它在,你走了,它还在。我们来这里寻找我们不知道的答案。可这里并没有。只是我们之后不再有找寻的渴求。我们也许不平静地来,可我们会平静地离开。

来到Lake City河边度假屋,休息放松。我和大芸鼻腔里都有血痂,多歇一天。在屋后的小河游泳,像儿时的光阴。

Handies是路程最短的十四千呎山之一。凌晨出发,不久就明白为什么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山梁间一条仅容一车的土道,布满乱石和水坑。一边是百尺悬崖。看到山底的河却听不到流水声。十多年来第一次开车开疼了脖子。大曦在悬崖这边,相也不照了,说害怕。我说我也怕,这是登山的一部分,你帮我看路吧。最担心车会在斜路地段滑到悬崖下,就让大家把重心挪向内侧。美国盆地到了,世界外的世界。越过一个山脊,回头望,高原的野花在坡上漫开,它们有生命的素美,静静地开放,一小朵一小朵写成一片风景。姜夔曾问“墙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红。”人们不会这样问高原的野花。大芸一直慢而稳,不歇,终于把我们留在了后面。我和大曦盯着脚下的路,直走。路慢慢不像是路了,大芸也不见了。雪地上没有脚印。喊大芸,山脊那边传来回答。爬上山梁,才知道我们错到了山的这边。前面是碎石坡,上面是难以翻越的山峰。我们只能看到大芸,她却能看到路和我们,就指导我们走碎石坡的方向以找回路。会合后,过了上坡,顶峰已在眼前。喝过运动水,一路登顶。远山黛蓝相映,层峦叠嶂,一望无际。这里没有了文明的痕迹。如John Muir所说,“人类不能巧夺天工。”为先驱者们远见致意,我们顺应自然。

休整一天后去的是Wetterhorn,山名来源于德语“天气山峰”。一路平坦,只是最后两英里难说是路。雨水刻出沟壑,留下巨石,有一次不得不让大芸下车站在前方导航才绕过一条一呎多深的石沟。入山登记本里,有两拨共三人在我们前面。路标清晰,八点钟时,山峰已在眼前。第一拨的俩人组望去如一只孤独的驼队,在红色的山脊上走,背景是湛蓝的天和小白船月亮。等我们过了红色山脊,只剩最后的一千呎垂直高了。至此我们明白了什么是三级登山路径。很多地方坡度超过六十度。大芸笑着说,五级登山路径该是倒着爬了。进入岩石地带,凌空望去,心生敬畏。停下重新打包,留下大芸的包,我的包里只有必备品。这时第二拨的那位独行客已然下山。不想打搅他的清静,只问了你好。再往上,找不到路了。坐下思崇。这时底下不远处石头后冒出一小伙,两三步就上来了。我们曾回头望过几次,没有见到任何后来者。问他,比我们晚出发一小时,抄小路来的。又问,你知道路吗?答这儿能走的都是路。他在前面攀走,高瞻远瞩,喊话给我们说哪里容易,引领我们了一段。我把包也留下了。背包容易让人失去平衡,第一位登顶珠峰的美国女性,不幸因此丧生。顺着引领路线攀爬,听到头顶上又有人声,原来是孤独驼队下来了。他们说外山路有石堆标记,二十分钟就可登顶。大喜,道谢。抬头望小伙已消失在内山里。外山路石堆标记果真明显,土里镶着石头,找准了稳石,不难。顶峰是一百五十呎的垂直巨石,小伙正在巨石的外沿横切,无安全绳。这一幅绝美的图画湿了我的手心。芸曦张着嘴,屏气遥望。他消失在巨石后片刻,就出现在峰顶。此时大芸在前,我在下面给她点心理上的安全感。大曦慢慢跟上。离顶峰巨石不到三十呎垂直高处,低头探望,下面是千呎石崖。不用说摔倒,就是滑下去,也会粉身碎骨。外山路径虽易,心理恐惧极强,我身体有力可腿发软了。和大芸说,我放弃了。她还要上。我说你自己决定好了,然后就在安全处等她。她离探到顶峰巨石很近了,我喊你看看回头路再决定好吗?她本想平移,才发现很多石块是松动的。上山时每块石头的稳定性都被用手验试过,可下山时做不到。人的重心在脚上,用脚测试,失败后果不堪。此刻大芸脸色变了,她说我也放弃了。手插进土里,坐下,面朝外,摸索可以握住的石头。我问,怕吗?她答怕,但不恐惧,能控制局势。二十呎的路,她挪了五分钟。握到了她的手,见她眼是湿的,问你哭了。这一问,她一下泪流满面,哭着说,我被打败了。我说这没什么,爸爸在你之前就哭了,第一滴泪和你一样,第二滴是因为女儿你终于走得比我远了。在安全地带,和她长长无言拥抱。这时大曦上来了,我说,对不起,我们放弃了。他说,我想过去看看。我常常要推着大曦做事,他今天要自己走,我心里一热。跟他后面,绕过大石头,他也看到了顶峰巨石,眼前之尺。他回头说,我明白了。回望,浮云覆盖了来路。我们一起静静坐了一会儿后,下山。最后一个三人组还在上行,挥手致意。远方黑云出现,走吧,就走吧。刚回到红色山脊,第一声雷声从远方传来。想我们半小时可回到树林线,就慢慢走。第一次歇息时,雷声近了也密集了许多。大芸起身笑说,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先走了。大曦和我也立刻动身。大曦绕过大芸时,回头笑说,不管你怎么想,我先走了。这样我们一路疾走,回到树林线下。我开始替那三人组担心,他们年轻无畏,会回头吗?猛然间,下起了雨。穿雨衣时,脸痛,一手接住了粒冰雹。还好只有绿豆大。一会儿进入林区,树下白茫茫一片。冰雹被雨水冲到这里。大芸喊,冰雹巨鱼籽。大曦捧起一捧,挥手扬出,落地有声。车里,大芸说真正喜欢上了登山,大曦也说这山最好。和芸曦讲,这个世界除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有山,海,异国他乡,孤独,思考,和人类的独立精神。放开你的心,去感受吧。

Elbert虽然是这里最高的十四千呎山,但因为是一级路线,没有特别准备,就我和大曦草草读了一遍指南。四点出发,发现这里的县级路比别处的都好。不久到了四驱车路,书里讲开两英里到头就是登山口。开了好一会儿,还没到头,见到路边一人问他,答前面应该是登山路口。又开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头,大芸问该有两英里了吧,我答好象是从里面什么地方算起,不是从四驱车路口算。再开上去,见一门,没关。旁边写有:“公共路经过私人领地,请尊重。”我想既然是公路,没锁门,又是上山路线,就往前开。路变得窄而陡。想停车,可没地方。天已亮,路边树少而且矮小。在一转小弯处,我直开停到了叉口处。一边是山,另一边是陡峭的坡地。得在这儿掉头,我手脚开始发凉。大芸下车指导,转头换档时,看到大曦。就说你也下去吧,离车远点。半呎半呎地挪了六七次才掉过头,每次换档,都要确认,错了就没了。此时,本可以朝下开回去,只觉得上面有路,就又向上了。这一下,我的愚蠢看不到回头的路了。路基倾斜,又窄到难以容车的地步。到一稍微平缓处,停车上前探路。四五十呎处转过弯,一望,那面已接近树林线。回望,车边没有任何余地,只能前行。又开了六七百呎,终于看到有一处能停车或掉头,立即停车。太阳升起,顺路走了半英里左右就到头没路了。这里已远在树林线上,海拔该是一万三千呎以上了。那停车处至少是一万两千五百呎了。而书里说的停车处海拔一万零四百多呎。这时,算数都对上了。从四驱车路开始,我开了一个半小时,那一定远远多于两英里了。真是蠢透了。山峰都能看到了,这里没有路,我们就朝山峰直走。芸曦又开始说笑了。登上侧峰时近十点,天阴下来。担心下雨,望一望不远处的主峰,下山。到车跟前,大曦选择自己走下去,我把手机给他。大芸说和我开下去。途中有两块大石头夹道,车两侧只有不足三英寸的余地。大芸和我各看一边,挪着车走。下山时,驾驶人在坡外侧,车体象是更倾斜了。大芸和我坐对角,试图平衡车体。这里路往外斜得超过三十度了,靠外侧路基处还有半呎多深的水沟,车胎一旦陷入,就更斜了。停车,和大芸说,你下去走吧。路太窄,她爬上山,绕过车,走了,头也不回。我浑身发冷,胳膊打颤。这里出奇地静,陡坡上不知名的灌木在风里轻轻抖动,远处山底下的双湖隐隐透过薄雾。路面一清二楚,无需任何人帮助看路。想找块大石头放在后面座位上平衡车体,又担心它滑下来后果更不好,算了。稍息,缓缓吸一口气,车动了。让车胎压在路基最外侧,以防进入水沟。被车胎压出的小石子滚下陡坡,车窗开着,能听到它落下的声音。心里突然无名地轻松,我的生活,我的生命,我的选择。七八十呎的坡路,这么过了。再看到大芸时,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半小时后,接上大曦,回到四驱车路口。停车,先搂着方向盘,亲了长长一口。下车,和大芸拥抱时,她问开车能让人瘦吗?又自言道,以前没这么紧抱过我。拍拍大曦的肩膀,说做得好,你知道了如何照顾自己。他笑说,上山时,就想下车来,可他那边是陡坡,一开门,人会掉出去。又不想打搅我的注意力,就自己捏汗了。

安顿芸曦住下,我回昨天的旅馆取东西。又见到昨天要搭车的那人。昨天告诉芸曦,不要帮他们,因为那是他们的选择。可今天苍天没有选择愚蠢和智慧人的去留。我把车靠边,他放好行李,坐到前排,伸出手来,说:“Hi, Clif.”。握过手去,有摸到树皮的感觉。后来知道是Clifton的缩写,我笑说,今天已经见了好多cliff了。他十七岁离家,要过五十岁生日了,这些年就这么走过来。昨晚在公园过的。问下雨咋么办,答住桥洞。他的脸被太阳灼伤无数次,旧皮没蜕完,新皮又开蜕,有如鱼鳞。下车时,我主动伸出手去道别。试着拎了下他的行李,足有五十磅,还有本圣经模样的书。午后的阳光里,他缓缓地走了。谁爱过他,他爱过谁,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想到了第一只走向火光的狼。无人知晓它面临过什么样的恐惧,诱惑,和智慧,走向未知。狼变成狗后,一度曾和人类是真正的合作伙伴。今天看来,狼变成狗是失败的,人类已不再依赖狗。而狗失去了狼类的独立精神,它们不能再在月夜里仰天长啸。可我依然尊敬第一只走向火光的狼,它走的是不归路。晚间,屋外倾盆大雨,餐厅里我们享受着烛光晚餐。和芸曦讲,Clifton大概找到了桥洞,他走的也是不归路。

改日,我们又去了Elbert,原路,走着去。那天雾奇大,过了一万四千呎,见一峰,就上去了。登顶前,请芸曦和我一样,摘了帽子,静静上去。等雾散了些,才看到主峰还在前面。响雷越来越近,只好撤离。跟黑云赛跑,在雨来时刚好赶到树林线。

有位登山者说:“若我能从珠峰活着回去,我会善待身边的每个人。”也有人说,探险给人以优越感。不,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每天从家门口的小坡上出去上班时,望着日出时费城西郊的楼台树荫,今天从这里开始。生命里,那些曾给我快乐和悲伤的人们,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家人,还有我明天的未知朋友,我对你们的爱,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2010年8月写于宾州

谢谢你耐心读了这么久,跟你分享点经验:

1.所有衣服包括内衣请用速干型。再给你个秘密,维多利亚的秘密虽属速干型,好象不是运动型。

2.宁要多层单,不要一层棉,方便加减。登山一天真正走过四季。

3.多层滑雪服的外壳很实用,可做雨衣,也可通过拉链不脱而调节温度。

4.轻装,必用品(防晒霜,蚊子驱逐剂,紧急食品等)小包装分在每人的包里。

5.Canon PowerShot相机可用来做高清晰摄像,轻便又易使。

6.芸曦小时,用钓鱼马甲,每个兜里放必用品。又为了效果用钓鱼帽做他们的防晒帽,他俩取名我们组合为“山鱼”。

7.你准备的再好,还会有遗忘,原谅自己和同伴。可以用度假屋的橄榄油抹脸,也可用袜子暖手。

8.登顶不是目的。

9.登顶真的不是目的。

10.祝你登山安全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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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老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01/10/02/%e5%a4%a9%e4%b8%8d%e8%80%81/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2001/10/02/%e5%a4%a9%e4%b8%8d%e8%80%81/#comments Wed, 03 Oct 2001 03:38:32 +0000 岩农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p=35 故乡是一幅油画,远望去很美。

周末早晨,和五岁多的女儿散步。树叶零星飘落。女儿神秘地说:“Daddy,I know what your wish is.You wish grandpa is still alive.”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在飞机上我看见你哭了。” 拥着女儿坐到路沿,天湛蓝高远。闭上眼睛,父亲也曾在一个秋日里,这样的蓝天下,带我走过老家陕西安塞的石砭路。

这次回国看望病重的父亲。在阜外医院的病房里,他斜躺着,瘦得像干豆角,皱皮包着几处突起的关节。医生不抱什么希望,我在北京呆了两天,就自己回祖籍江苏兴化。父母都成长在江苏,父亲最初被分配到西安工作,后又下放去陕北。我们姐弟四人都出生长大在那里。那时陕北冬天只有腌酸白菜、土豆和一点晒干的蔬菜。母亲偶尔会讲起江苏鱼米之乡的饭食。我们咽着口水听。等父亲平反再回江苏,已是三十年后的事。父母很快又说起地道的方言,我们姐弟却如同移植的橘子。夏日的燥热和冬天细雨里的小巷子让我孤独。我那时开始向往海,虽从未见过。

傍晚到家,母亲守在饭桌边。喝到她烧的鸽子汤,刚才街道上的陌生感消去些。洗了澡,听母亲喋喋地叙叨,望着蚊香的清烟缓缓散开。轻轻吸一吸那熟悉的气味,我知道回家了。早晨五点不到就醒了,门外三轮车很响。出门坐三轮,去了四牌楼。这是街上惟一我知道还会在的地方。露天里一个小亭子,高悬四块牌匾,记录着早年本地中举和成才之人。四牌楼果然如旧,周围的铁栅栏倒锈了许多。

晚上朋友约去洗桑拿。兴化不再是我印象里的小城故事。昏黄的灯光里,小姐梳着发髻,仍然掩不过她的年轻。她的手法如广播体操。躺在凉席上,我后悔在美国有好多地方不曾带父亲去过,尤其是在加州住时周围的国家公园。那时做博士后,整天忙身份和工作的事,哪会想到父母过一天少一天。“你不像这儿的人,出差吗?” 她问。“这儿是我老家,我在外地做事。腿麻了吧?”见她一直曲着腿,话不由出口。“都习惯了。”她眉间似乎滑过浅浅一笑,接着说读了小学,出来做工,太苦,改做这行。她丰盈蓬发,让我想起在广州见过的树上的青芒果。她的季节从没来过,也许不会来了。远处传来断续的《东方之珠》。第一次听这歌是刚去美国的时候,不知在说香港,以为是游子写中国的。想跟小姐聊几句父亲如今的病况,话出又止。走的时候,不觉说了句对不起。回家路上,隐约中还能听到“你的风采是否依然?”

回到北京,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他承受着极大的肉体痛苦。四年前,他在美国受洗。我真希望他能看淡生死,可他对这世界的一草一木留恋不已。饭吃不下,药却从不中断。我没有再住旅馆,陪了两晚床。夜半人静,父亲让我给他写遗嘱。从三岁丧母至六十二岁信奉基督教,生平写了半页。

再过两天就要回美国了,夜里醒来,去医院换姐姐休息。阜外大街没了白天喧嚣,一清洁工在漫无边际又有节奏地扫。通宵小吃店里的当班小姐趴在桌上打盹。要了碗豆浆,一张烧饼和一碟黄豆雪里红。我想起电影《北京,你早!》,是写八十年代初的事。如今画面变了,可一种难以描述的东西还在那里。像所有凡·高的画都让我联想到秋天树叶独有的亮黄。四季风雨后才有的老树,还是老树让人们认识了春夏秋冬?

天亮后,我回旅馆睡觉,打算晚上和父亲最后谈次话。电话铃吵醒了我,哥哥在那边说;“老头不行了,你快来吧!” 到了医院,父亲心脏已不跳了。我一阵轻松。等料理后事时,心里突然空得慌。父亲真的走了。昨晚还没话讲,这时却有许多事情想问他。在姐姐家找到父亲在美国去教会时一直用的书包。他的通讯录像记事本,从九零年起,里面有我在美国住过的所有地址和电话。大多数是我自己都不记得了的。还有他后来联系上的他的大学同学。我想起父亲提起过想回西安见同学。他谈起过旅游,可从未实践。通讯录里大多是关于我们姐弟的,包括父亲在北京帮哥哥做事的东西。另外是有关他在美国认识的教友。当初真该参加他的受洗仪式。

我剪了父亲一缕头发夹在他用的圣经里带走。还有那本通讯录。机场边检后,我不觉地流泪了。“我的眼里为什么总含着泪水,只为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很多年前读过的,无意想了起来。回到美国,在火葬父亲那天,我让哥哥把手机放到父亲的耳边,然后从电话这边放响八音盒。八音盒一直是我儿时的梦。这八音盒是以前在德国的一家小店看到的,当时想太贵,离开好远后又返回去买的。原准备带回去送给父亲,但又觉得不吉利。音乐越来越弱,终于停了。我把父亲的头发放了进去,合上八音盒。

故乡是儿时邻居的女儿,等回味出她的美来,已天各一方了。

2001年10月写于特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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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 祭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1996/07/08/%e8%bd%a6%e3%80%80%e7%a5%ad/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1996/07/08/%e8%bd%a6%e3%80%80%e7%a5%ad/#comments Tue, 09 Jul 1996 03:28:03 +0000 岩农 https://hxwk.ciaos.org/yan-nong.hxwk.org/?p=27 我家的车是“老亲亲”。这由来于我们女儿的诞生。

和太太恋爱时,有次叫她“小亲亲”,她很喜欢这称呼。因此,每次吵了架,我就用这来哄她。来了美国,两人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她大概是觉得我亲了些,开始称我为“亲亲”。

“老亲亲”在这两年前还是“大亲亲”。买它时还不懂车,只因日本旧车卖得贵就去看这辆88年的Ford Taurus。那天刚下了场大雪,铲在路旁的雪没过了膝盖。下了轻轨火车,走了一里多地才到了卖主家。它看着很大,开着也有力,尽管心里还没数,我们还是买了。开始几天,心里还悬着,后来就放下了。它成了我们的“大亲亲”。

两年来,“大亲亲”任劳任怨,载着我们走南走北,从未出过故障。一次车灯罩漏进了水,灯泡炸裂了。修车铺说换一套要200块。我就回家在车灯罩底扎了个眼,因雨水积不下,自然就没事了。诸如此类的小事跟太太一吹,她就觉得我很会做事。“大亲亲”也就跟着我得宠了。

那时我们住郊外,窗外天很开阔。雨天里,有时我们坐在“大亲亲”里,听旧日的歌,看雨滴打在车窗上。车里放着一只布兔和一只布熊,我们象是一家人。

女儿出生那天,正下着罕见的大雪。“大亲亲”在雪下埋了六天。等要接她们母女出院时,我才拿了烤盘去挖它。“大亲亲”和我一样兴奋,从雪堆里拱了出来。

“小亲亲”归了女儿,我们跟着升了一级。“大亲亲”成了“老亲亲”。接着我也毕业了,要去三千英里外的加州。我和太太都不忍心留下曾与我们同甘苦的“老亲亲”,于是让我单独开它去加州。

三天后,它终于抛锚在内布拉斯加境内的80号路上。我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找拖车、找旅馆、送我去旅馆等等,让我很感动。由于变速器烧了,我不得不把它卖给了废车行,自己另租了辆车。挪过行李,我留下了布兔和布熊给“老亲亲”,照了张相,又上了路。

那天晚上,装着卖“老亲亲”的二百块,我去酒馆喝了两杯啤酒。出了门,朦胧中,回想一路上许多凶险地段,我十分庆幸“老亲亲”选择这样一个安全、温暖的地方与我告别。它奉献了生命的终结,让我能安然继续我的旅程。也想到了与自己生活这些年来的太太,觉得生命中原有这样熟视的却值得珍惜的东西。从皮夹里掏出女儿的照片,望着那绽开的笑脸,感到生命中也有许多应当感谢的理由。

1996年7月写于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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