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老教授最后一程

送别老教授最后一程

颜超
华夏快递 11-10-08

今年四月春暖花开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从苏黎世城北的住处出门到400多米外的卡特森湖边散步。回来坐进书房,湖边嫩绿树林里鸟儿的美丽歌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打开电子邮箱,排在紧上面的一个邮件标题却像一阵惊雷击入眼帘:“古根波尔教授辞世”。发件人是巴塞尔大学信息技术系海尔玛•布克哈特教授和他的夫人,内中写道:
“亲爱的颜,
我刚收到通知,古根波尔教授已于4月初逝世。我们大家都珍藏着那时留下的那么多的共同和美好的记忆 ……。
海尔玛和布丽吉特。
这“记忆”二字把我带回30年前的春天。我被选送留学,目标国家是瑞士。那是地图上一个小点,我依稀记得爱因斯坦的母校是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ETH)。翻阅资料查到该校有个电子学研究所,看到署名古根波尔教授的一篇专业对口的论文。于是我冒昧的发出一封短信,询问能否前往进修。三周后,我接到一个邮包,里面装的是一封公文和学校的简介,登记表格和研究所近期的学术报告文集。公文是由所长古教授签署,通知我寄回表格,校方批准后即可直接来所上班。将近半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和同行的十几名留学生从北京飞抵苏黎世。翌日清晨,我来到电子所找所长古教授报到。他大约五十几岁,高高胖胖的个子,外表非常沉稳慈祥。热情握手和简单寒暄问到生活安排之后,谈话转入正题。他说,“电子学科发展神速。我当年作博士时半导体器件刚刚兴起。现在已经进入微型计算机时代”。他介绍说,“我们所主要研究方向是传统的模拟电子技术。另外的研究方向是数字技术和微型计算机,现在还没有找到专业对口的教授。这组由布克哈特博士负责,你就编到他们组里吧”。这所大学五年学制,毕业授予相当于硕士的工程师学位,可以直接作博士。我逐渐熟悉组里的同事。他们大都是大学毕业不久一面当助教一面作博士生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
我当时虽刚年过四十,其实已经接近本地当教授的年龄。可是在国内经过十年文革,业务荒废,和此地年轻助教们一起工作,只有做学生的资格。尤其是对我所要学习的微型计算机,虽然出国前我也像个小专家,又是翻译书,又是给研究生开课,编写教材,却从来没自己亲手接触过真正的机器。到此之后,从头学起,承蒙这些年轻“同学”不嫌弃,有问必答,手把手地教我,我也很快融入了这个亲密无间的创新集体,并和几个同事成了忘形交。我们每天上午都有半个小时左右的工余休息时间。大家集合在休息室边喝咖啡边侃大山。古教授没事从不参加。大家当面管他尊称为“教授先生” (Herr Professor),而背后则像顽皮孩子亲切的戏称他为“古吉”(Guggi)。
古教授能够慧眼识人。80年代初有一位高年级学生叫托尼。他批评世界上最先进的美国科雷公司研发制造的超级计算机过于笨重昂贵。提出设想使用多个微处理机芯片制造小型廉价的超级计算机。此人自视甚高,喜欢独行。在同学中口碑欠佳,助教们也认为他的想法近于狂妄。古教授听说后专门找他谈话,详细了解他的构思。嗣后破例批准将此项目列为毕业设计课题。托尼毕业后,古教授同意留他在所里做博士生,并拨出专款,供他做出硬件样机。1986样机试成之后,在业内引起轰动。托尼先后获得数个重要国际奖项。1994年他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下一世纪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100强。并被遴选为ETH教授。
古教授能够放手培养提携后学。海尔玛•布克哈特来所时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德国人,刚在信息技术系获博士学位。古教授见他不仅业务思想活跃,而且擅长表达,有组织能力,便委任他带领数字技术和微型计算机组。他一方面探索多微处理机的新方向,另一方面积极参与有关国际学术会议。在很短时间内使主攻课题得到国家的专项资助。数年后,布克哈特被选为瑞士计算机学会主席,受聘为巴塞尔大学信息技术系教授。
古教授放手创造条件并鼓励年轻人开拓前程。鲁迪是一位腼腆而勤勉的博士生。他因一篇论文出国参加国际会议,结识了一位美国超级计算机软件专家。回来后他报告会议情况并说那位教授有可能在今后安排他去美国进修;请求古教授安排延请位专家来所演讲以便加深了解和沟通。这本来和本所的专业方向并不完全吻合,而且仅为一次演讲所需费用不菲。但古教授破例同意,使这位专家得以来所参观,提出建议并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一年后,鲁迪考取博士学位,被那位专家聘为助手。十五年前,电子所为古教授70寿辰举办学术会议。普度大学教授鲁迪专程回所发表讲演,介绍他的最新研究成果,表达他对古教授当年的知遇之恩。
古教授手下的一帮年轻人,各有各的秉性,各有各的爱好。它像一位慈父,关心着每个人的特殊兴趣和需要,尽量给以照顾。博士生胡伯特有一种常人看来奇怪的爱好,他痴迷于收集各种过时电子器件和电子设备。他的收藏,小到各种过时的体积很大的电阻电容元件,大到IBM球形打印头电动打字机等等,大部分都是从学校废品库里捡来的。他这种严肃热情的收藏受到许多同事的嘲弄,古教授却对此表示尊重和认同,破例专门为他一个人腾出一间办公室。我们一群穷留学生初来此地,一天晚上从街上的垃圾箱里捡回一台很大的黑白电视机。周末晚上大家围坐,丰富文艺生活,好不高兴。没想到过几天在一场足球赛的中间,电视机里的图像突然消失。打开一看,是一个电容器烧坏。第二天我找到胡伯特,他打开办公室里大抵是从图书馆搬来报废的卡片柜,很快地从一个盒子里找到了我所要的老式电容器。我们的电视机复活的故事,在所里传为美谈。
古教授不善言谈,初次接触,觉得他十分严肃。其实他内心善良,待人非常真诚。有一次他走进办公室,对我说,你来瑞士我也没能很好招待。明天天气预报很好,如果你同意,我想邀请你和另外两位中国留学生一起在瑞士观光。第二天清晨,他一早从家里开车到所里接我们。从苏黎世出发,绕过美丽的四森林湖,到山里参观传说中民族英雄威廉退尔的遗迹。又驶入意大利语区风景如画的鲁加诺湖。除在沿途餐馆请我们吃两顿饭,一直行驶在路上。直到深夜送我们到住处,他才一个人开车回家。
我来所后,只选修了外系两位教授的课程。作为所内指导教师,他丝毫没有介意,却热情的给我介绍他所了解的有关教授和研究所的情况,鼓励我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兴趣利用本研究所提供的平台自由发展。1983年春天,他请秘书招我进办公室面谈。他说,按计划还有5个月你就要回国。我建议你是否能在所里多呆一段时间,将你的课题作成博士论文。你回国在大学里工作,有个学位十分重要。于是我通过留学生负责人请示使馆。被告知“你在国内大学工作20年已经是讲师,不适合做博士。除上级安排的博士生人选,其他人按时回国”。于是我去见古教授,婉谢他的美意。古教授说,如此的话,我建议你利用在这里最后几个月的时间到邻国学校交流,开阔视野,对你将来回国工作会有好处。我高兴地答应,一个月后我把介绍本所研究课题的讲稿编好,找教授告知,我已收到英国五所大学的邀请。除伦敦两所大学外,一所在英伦紧南端的萨塞克斯,两所分别在中部的爱丁堡和曼彻斯特。古教授说,我马上给你申请拨款。但只能是一笔钱,不能实报实销。说着,他若有所思,掏空钱包,递给我300法郎,不无尴尬地说:“请你不要误解,先拿这些钱提前购买便宜些的机票。不然你的差旅费批下来还要等些天,到时再现买机票可能会贵得很多。”半个月英国之行收获不小,回来在所里介绍了访问的情况。古教授和我握手致谢;我回答说,我要感谢您,尤其是帮我提前买了机票,否则不会那末顺利。多年后当我回忆这段插曲,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之情。我回国前向古教授道别致谢,他说,我们学校条件比较好,经费也充足。但这也是联邦的重视和长时期以来多少学人努力不断积累的结果。接纳国外,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学生和学者是我们的义务,也对我们的师生开阔眼界有很大帮助。几年以后,在联邦立项的多微处理机系统研究课题进入尾声。古教授为我申请到ETH校长基金的资助,邀我再次来所参加课题。这时见到所里有好几位年轻的中国博士生,另外还有从苏联和民主德国来的访问学者,比我初来时的状况真是更上一层楼。
古教授是一位天主教信徒。他的安葬仪式在他生前居住的苏黎世湖边美丽宁静的小村史帖发的天主教堂举行。在神父介绍古教授生平和祈祷后,在教堂墓地举行了简朴的安葬仪式。古教授夫人是一位为丈夫和孩子贡献一生的慈祥妇人。以前所里年终聚会,她也有时前来助兴。十几年前,她不幸染病过世,骨灰葬在这个墓地。她的坟冢是一个碗口大小,六七公分厚埋在地面的圆形石碑,镌刻着姓名和出生年月,极为朴素。古教授的骨灰就放在旁边一个一样大小的墓穴里。神父致简短悼词后,家属排成一行鱼贯而行。每人依次从一只放满白,粉和浅绿色鲜花瓣的大笸箩里拾一把花瓣放进墓穴。接在后面的是送殡的人们也是每人轮流拾一把花瓣放进墓穴…….。
丧事之后,按照此地的风俗由家属做东,邀请客人们在附近的一家餐馆聚会。和古教授同辈因年事已高的老教授们大多在仪式之后向家属慰问,告辞回家。而几乎所有当年的博士生们都留了下来。如今,他们多数已进入天命之年并且功成名就。除前面提到的几位外,他们中还有伯尔尼大学工程学院教授马塞尔,世界最大的汽车零部件供应商德尔福集团卢森堡技术中心技术总监罗兰,MICRODUL微电子公司董事长库尔特,HMT微电子公司技术总监克利斯朵夫,以超导研究获诺奖而知名的IBM苏黎世研究中心资深研究员米歇尔。我们共同回忆起年轻往事,而大家心里都深藏着一份对古教授的感激和怀念。
告别了这些同事,我开车回家绕过苏黎世湖,在一条长长的碧绿的森林小路驶行。隔着大约3公里的湖面,古教授安息的史帖发村庄依稀可见。我下车伫立相望,心中默默向古教授最后告别。ETH校长讣告中所说的几句话响在我的耳边:“华尔特•古根波尔1973年被遴选为ETH电子线路教授。从1974年至1993年退休,他创建并领导电子学研究所。他是近代微电子学的开拓者。随着这一领域的飞速发展,从早年的晶体管电路直至近代微处理机的研究和工业应用,他一直站在最前沿。作为ETH教授,他是学生和博士生的一位严师,也是一位恩师;但又是那么的幽默和热心肠。”这所大学曾拥有21名师生获得诺奖的记录。我在校期间,在兄弟所里也云集了许多世界顶级学者。像卡尔曼滤波器发明人鲁道夫•卡尔曼,计算机界最负盛名的杜林獎获得者尼古拉斯•沃斯,世界知名密码学大师杰姆斯•麦赛,电子通信集成电路专家乔治•莫西茨等人。古教授一生扎扎实实从事专业研究和教学,没有这些同事那样的显赫成就和名气。但作为一位杰出,诚实和敬业的科学和教育工作者,他留给我们后人的是诚实宽怀做人和勤勉认真为学的宝贵精神财富。我在想,国内的大学正在努力跻身于世界先进之林,亟需培养和引进众多科学前沿的领军人物。也许同样或者更为重要的是能够有许多像古教授那样的教育工作者。他们既有很高学术水平又有一颗宽睿心;为发现,培养未来的学术领军人物默默无闻的辛勤耕耘,为他们的前程铺路。


2011年于瑞士苏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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