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住黑暗的闸门,做一个真正的人

许良英口述 沈洪采写

在一场波谲云诡的政治风暴里,他成为中科院历史上第一个右派分子;在他被撤销一切职务、回乡务农的艰难岁月中,他翻译了50万字的《爱因斯坦文集》,书写了17万字的专著《爱因斯坦世界观》。他以农民的身份,完成了一个自然科学史家的辛勤耕耘和卓越探索。在那个集体癫狂的荒诞年代里,一个虔诚又坚定的理想主义者,终于在残酷的政治运动和现实风暴中幡然醒悟;在崭新到来的改革年代里,背负着老一辈的知识分子所有的历史局限与诚恳反思,他再一次起航,为民主自由的理想和使命而迈动步伐,以下为访谈实录。

彻底相信马克思主义

问:许老,咱们先从您年轻时候在浙大的那段经历讲起,1942年你们已经到了贵州是吗?

许良英:我们是1941年到贵州。

问:您当时说了一句话,“当时那20个月的长进,抵得过以往的20年”,那时候您经历了什么?

许良英:我先讲自己人生观的变化,小时候各种工作都喜欢,以后到初中二年级看到爱因斯坦介绍,初中二年级还没有学到物理,爱因斯坦是一个传奇的人物,我看了以后非常感兴趣,当时就想将来要做爱因斯坦这样的人,因为我功课还比较好。1937年我高中还没有毕业,学校被解散,就回家待了一年。这一年就是自己看些书,20世纪物理学,关于相对论的等等,这种理论很新鲜,当时有一种狂热的感觉,立志将来要做一个物理学家,我的物理学得很好,每次考试都是满分,考上浙大物理系后,一年级时,学校要求填一个表,上面有一栏你将来志愿是什么?我就填了做一个当代物理学权威,当时很狂的。但是到毕业时,我的人生规划变成要做一个人,这一生就要做革命家,搞革命,要做一个普通的人,做一个为革命的铺路人。

1940年我们到遵义看到很多家庭住在山洞里,那些背煤的工人都很瘦,走路摇摇晃晃,国民党抓壮丁去当兵,用绳子把人一个一个捆起来,一串儿几十甚至上百人,我们去的时候已经入冬了,贵州还是蛮冷的,但是这些壮丁穿的长褂子短裤,有棉衣的很少,我心里很难过,我们的国家就靠他们来保护,我觉得这个社会太不公道,国民党太腐败太黑暗了。这个时候我就拼命看马克思主义传播的书,要搞阶级战争,搞彻底的革命,把革命目标确定为共产主义,必须要经过艰辛斗争,无产阶级专政,我当时就接受了,那个时候很彻底地相信马克思主义这种模式。

发起“质与能自然科学社”

问:能不能讲讲你们在贵州时组建的小学术团体?

许良英:抗战期间,浙大的学生活动一般是要到外面去宣传演讲,我这个人从小不爱说话,看到陌生人会害怕,所以不轻易参加这些活动。黑白文艺社是浙大规模和影响都很大的一个进步团体,它有个图书室,我宿舍就在附近,所以经常去那里借书看,后来就参加了黑白文艺社,一两个星期有一次讨论会,主要讨论文艺问题。

三年级时,我发起了“质与能自然科学社”,每个星期都有一个人做报告,讨论一些问题,比如中国古代为什么科学不发达,中国古代的文化不也是很灿烂吗?但是为什么科学不发达?西方科学发达,我们中国发达不起来是什么原因?这其实是个很大的问题,也是个难题,1941年浙大校长竺可桢也写文章谈这个问题,当时我们要比他更早讨论这个问题,这对我多年以后办一些刊物,搞一些小活动,解放以后做的工作都有用处。

“排万难,冒百死,以求真知。”

问:刚才您也提到了老校长竺可桢,浙大学风对您个人有哪些影响?

许良英:浙大传统就是两个字:求是。浙大的前身是求是学院,创立于19世纪末,比北大还早。竺可桢当校长时,把求是作为校训,他有一个很重要的讲话,“排万难,冒百死,以求真知。”求是精神有一种革命精神,是可以为真理而献身的这样一些人。他对待学校和学生也有两句话,“以校为家、待生如子”,我举个例子给你听听,浙大从1941、1942年开始,经常有进步的同学被国民党抓起来,竺可桢作为校长,一定会亲自去监狱里看望,想办法给放出来,法院要审判,他也会去法院旁听,有一个叫吴达兴(音)的地下党党支部书记被审判,他父亲都不敢去,竺可桢却到法院去旁听,这个真是了不起。于子三被国民党杀了以后,他们要竺可桢写个条子证明于子三是自杀的,他说,我只能证明他死了,要出人命向报界去讲。这个事情影响很大,我们还没有宣传,他已经来讲这个问题。

在中科院负责出版物政治把关

问:后来您去中科院负责出版物的政治把关,也是竺校长推荐您去的?

许良英:解放初,科学院已经有人要调我过去,因为我原先是地下党员,科学院没什么党员,结果浙江省委强调地方工作重要,不同意调动。1952年1月,《人民日报》用一整版登了中宣部龚育之写的文章,批评科学院出版物的政治错误,批得很厉害。同日,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写了封信给科学院院长郭沫若,也是讲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这样科学院的压力就很大了。当时的党组书记叫恽子强,他是共产党早期党员恽代英的弟弟,他找到我,谈如何政治把关,把三个关,立场、观点、保密,立场就是指是不是反革命、是不是骂共产党的,观点是不是反马克思主义的,保密是指否泄漏国家机密。

我到科学院的第一个工作,是审查黄昆写晶体物理理论的英文稿子。当时政务院有规定,全国所有要交到国外的论文,发表前都需要科学院审查。这个稿子是黄昆在英国留学时和他的老师马克斯•玻恩,马克斯•玻恩合写的,上卷已经写好并在英国出版了,下卷拿到科学院审查,没有人敢动。交给我,我一看,可笑,这个也审查,五分钟就解决问题,这个书跟政治无关,马上放行,而且这个书出版对我们有好处,是很光荣的事情,要让它出版。我这么一写,那些领导都很吃惊。实际上我当时的工作就是书报检查员,反对出版自由、言论自由的,当时我没有这么想,只想到共产党需要,没想到是在控制思想。我做了几个月以后,提名调来吴洵高,他比较敏锐,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他干到退休。

自己跳出来的右派

问:1956年是知识分子的黄金年,当时有个口号“向科学进军”。当时你们想要做出一番什么样的事业?

许良英:我喜欢做学术研究,我这个人是专心看问题,其它一般都不考虑到,搞行政工作,什么都要管,我不喜欢,我想研究科学哲学,科学思想史。当时我们有一个月的休假,待遇很好,还专门有公共汽车,把高级知识分子从城里接到中关村。

问:怎么一下子被打成中科院第一个右派?

许良英:不是打成的,是我自己跳出来的,到现在中国还没有第二个自己跳出来的右派。当时有老党员说,科学院的主要矛盾是什么?是外行领导内行,不懂行的人搞科学院。当时我觉得这个不对,我说科学院需要搞规划,首先要符合国家的建设需要,党领导这个没有错。结果反过来我是右派,他们是左派了。我没有一点反对共产党的言论,我对共产党一直迷信,到1974年都一直迷信,所以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言论。我记得很清楚6月8日《人民日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右派分子正在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权挑战!要把他们当做敌人,失信于民,以后共产党怎么做工作?”所以我就以“捍卫毛主席路线”的忠诚党员自居,公开反对反右派斗争,我到处讲,党的两次会议我都是这个反应,反对反右运动。

问:自投阳谋罗网?

许良英:对。

问:像你们这一辈的知识分子,后来大跃进、搞公社化,有人已开始醒悟了。你当时还非常信,把你送回浙江农村以后,你还特别信大跃进当时《人民日报》上的言论,执迷不悟。

许良英:我对共产党相信,对党报也相信。所以我回老家以后,大跃进亩产多少斤?早稻亩产36900斤,生产队的农民不相信,我还跟他们争辩,我说党报你可以不信吗?你们都不知道,当时我都很认真的,林彪说全国需要有一个毛泽东一个思想,就好了,很快就会到共产主义,我都信的。

问:你还去了韶山呢,还去了五次?

许良英:对,我特意去朝圣,还在韶山住了一晚上,5次进出毛泽东故居。到1974年醒悟了,1974年怎么醒悟的呢?你看了我的简历了没有?

问:说是到“批林批孔”那会儿。

许良英:1974年江青召开两次干部大会,动员“批林批孔”批周公,特别是那年7月,她在天津有个关于“儒法斗争”的讲话,说最近出土的刘邦夫人吕后的玉玺应该大力宣传,这句话不属于大问题。你们听了要大吃一惊,中国唐朝以前男女是平等的,什么意思呢?女人可以有面首,面首你懂吗?

问:是男宠吗?

许良英:男的小老婆,女的小丈夫,这个男女平等。文化大革命批判人家学资本主义,封建主义,搞了半天你们要回到两千年以前,封建专制社会。

《爱因斯坦文集》风波

问:您在浙江当了20年农民,翻译《爱因斯坦文集》都是在那么封闭的环境下完成的吗?

许良英:农村就这样,点灯到晚上9点钟以后没有了。我工作到12点钟,就用煤油灯,每天工作14个小时以上,两三年基本上干出来。

问:当时你不用下地干活?给你算工分吗?

许良英:有一本书已经翻译好的叫《物理学的的基础》,这个很多年前就翻译好了,1956年我把书稿送到科学出版社,结果因为我划为右派,稿子被退回来不给出版,我就把稿子给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稿费比较高,大概是四五千,稿费就拿去买工分。

问:好像后来还有曲折?

许良英:《爱因斯坦文集》原来我也跟着翻译的,到了北京知道上海科委秘书有个叫李宝恒的,他好像也想翻译,我觉得很好,他是党员,我是农民,就写信给他,他也很高兴,我们俩就准备合作。但是他不是学物理的,英语也不怎么样,
结果后来听说这个稿子出版了,还在报上登了广告,说由复旦大学12个教授翻译的,我看它的内容和字数跟我们一样,我就到上海找革委会,又写信给周恩来申诉,科学院支持我们,结果上海方面到北京来,协商说这个书你们商务出版,我们不干扰,我们就内部发行,不公开发行。

问:《爱因斯坦文集》后来在商务印书馆出的就是这三卷是吗?

许良英:对。

问:在80年代好像影响非常大?

许良英:文化大革命期间社科院翻译的东西都不让出版,只有我们这本书能够出版。文化大革命没结束以前,第一卷已经出了,25000本,几个月就卖光。“文革”后胡耀邦恢复工作,他和青年干部开会时,讲到“我最近买了一本好书,《爱因斯坦文集》,有些地方我看不懂,我看懂的地方写得很好。”中央组织部的干部会上讲,组织部干部要读《爱因斯坦文集》,可知这个影响很大,那个时候大学生的课外书有十种,《爱因斯坦文集》是其中之一。

反右运动历史学术研讨会

问:1986年你们发起的反右运动历史学术研讨会,是1949年以来第一次由个人发起的全国性的学术研讨会。当时的设想是谁先有的?

许良英:方励之想出来的,他就找我。

问:当时的初衷是什么?

许良英:他经常到国外去学术交流、参加国际会议,他想这是一个计谋,对反右的重新反思,这是要触动大家的。我们提出20几个题目,准备规格想小一点,干大了不行,找了三四十个人,像曾彦修啊什么的,我们准备开三天,让与会者住到中关村这边来。

问:邀请的人都是你们三个人挨个联络的吗?

许良英:邀请函是我发的,联系地址是我家。

问:我看到,当时留的地址是这里。没有回信的只有费孝通和钱伟长两位吗?

许良英:对。

问:你当时觉得意外吗,两个人?

许良英:没什么意外,钱伟长我们比较熟。我们都搞物理的,各方面接触比较多,我以为他会接受的,结果想不到。

问:他把信上交了,还说了方励之是一个野心家。

许良英:他的信交到统战部了,信上面他写了三行字,第一行说,反右三十年了,刘宾雁他们想搞个纪念文集。第二行说,方励之是一个政治野心家,他自称是中国的瓦伦萨。第三条,我的事情虽然还没有解决,但是我同他们是不同的。跟我们划清界限,他没解决是什么意思呢?右派的问题他找清华蒋南翔解决,蒋南翔没解决,他就告到胡耀邦那里去了,他原来是清华的副校长,一运动他官职没有了,他希望恢复官职,所以就讲了这么一句。

这个事情的结果呢,上面看见了。邓小平就说,钱伟长表现很好,应该重用,邓小平一句话,没几天就给了,他变成政协副主席了。1986年学潮闹得很凶,邓小平很恼火。结果到12月31日上午,邓小平就找了胡耀邦、万里、赵紫阳、胡启立等等,找他们谈话。谈话就说,现在学潮闹成这个样子,责任就在胡耀邦反自由化不力。他说,我看了方励之的一些文章,他完全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讲到这的时候呢,赵紫阳就插话,这也是别人向我转达的,他讲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三个人要搞反右三十年纪念大会,他把我记成王若望了,这下邓小平就更恼火了,说这三个人立马开除党籍。胡耀邦还求情说要先找这三个人谈话,邓小平说没有谈话余地,马上开除。当时是这么一个情况,赵紫阳把我名字搞错了。

问:赵把你误记为王若望,这对王和您影响是怎样的呢?

许良英:王若望开除党籍啊,没有开除我。当天下午,中央党校校长王震把邓小平的话传达一遍,党校我认识的一个人第二天就给我传达了,王震讲还有十个人也要开除,他讲有许许许,讲我名字讲不出来,旁边有人告诉他许良英,他说哦哦,许良英,还有巴金、于光远,都放在里面,列了十个人,莫名其妙。

问:但后来这十个人没有被开除党籍?

许良英:赵紫阳帮着拦下来了。

问:这之后你们跟费孝通和钱伟长还有没有来往?

许良英:没有来往。

问:费孝通在整个事件当中没有表现吗?

许良英:这个材料是他们一起送的,用他两个人的名义,但是写是钱伟长写的。

问:但是到了第二年,1987年6月8号,陆铿在香港搞了个研讨会?

许良英:这个我知道,他跟我一直有联系。

问:当时你也没有去吧?

许良英:我不可能去的。他就开了一天的会,我们要开三天,他不像我们,我们要讨论一些问题。

问:之前给你回信表示要来开这个会的那些老人,后来不了了之了吗?

许良英:我给他们都回信了,告诉这些消息。

问:再过了20年,2007年50年的时候,在美国开了两次反右运动纪念会。

许良英:他们邀请我,我没去,我寄给他一篇文章。我的文集里面也收录了。

问:1989年你又搞了一个呼吁政治民主化的联名信,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吗?
许良英:不同。1986年搞右派的会,1989年是比较广的知识分子,比较有成就的知识分子。那一年1989年本来说要“五四”七十周年,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本来是要纪念搞活动的,方励之还专门写了一封信给邓小平,要讲人权问题,还有一些诗人、作家,比如北岛,都写信了,他们信里觉得这个要求能实现就可以,我们觉得这个要求太浅了,要搞就要搞政治改革,要真正民主化,要言论自由,要释放在押政治犯,参加的人比较多。在中国历史上这是第一次,这么多科学家为政治问题表态,不光共产党,以前国民党也没有这么大的规模,少数几个人的有,这么大规模的没有。

恩师王淦昌

问:到1995年给联合国写信,那次规模也是挺大,为什么现在有这种担当的科学家越来越少?

许良英:什么原因我也搞不清楚。很难回答。现在共产党控制更严,可能有些人怕了。

我们以前的老师,王淦昌先生,我跟他的关系同一般人不同,他的学生里面,像我同他这么亲密关系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他恐怕最信得过的是我。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对我比较欣赏,我做地下党工作要到桂林去,不好明说,我只说我要到社会去,他希望我留下来做研究,他说我搞学问有三个特点,第一个诚实,是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第二个是理解力强,第三个更重要的,有创造力,做研究工作很有前途。1942年世界物理学的一个重要成就就是中微子,王先生对这个很感兴趣,当时我大学毕业了,他就让我做这个题目,他就讲,我们可能一起得诺贝尔奖。我大学毕业以后到了桂林,过了两年日本人打到桂林来,王先生就在贵阳的报纸上登广告要找他的两个学生,我们两个人接到这个广告,很感动,他对我们就是这个样子。

问:两次签名他都领衔?

许良英:因为他相信我嘛,叫他签他就签。

问:他去世前的一两个月,一再希望你多写写他,他希望你写什么?

许良英:他觉得我写文章好,他80岁的时候,由我发起找了几个同学出来一本书,叫做《王淦昌的科学贡献》,我给他写80岁祝寿。这个事不仅仅是我因为对王先生,而且是打破了毛泽东的一个限制。毛泽东解放以后就限制不要做寿,我说你们政治家可以不做,但是科学家应该做,这个事情是很好的,大家把一生回顾回顾,很有价值。我要打破这个,那时候就出了这个书。但我出了这个书以后,结果中国科学院开会说,你也不要叫大家去做寿,就说开个王淦昌学术成就会,参加的人不少,有五六百人。所以我打破了毛泽东的这个限制,以后他们祝寿都出了文献。

考证束星北

问:浙大物理系当时有两大台柱,除了王先生就是束星北,束星北档案出来的时候,影响也很大。但是你还做了一个很细致的考证,就是他到底有没有当过爱因斯坦的助手。后来也发了这个文章,他是没有当过的。

许良英:这个文章你看见没有?

问:看了,很好的一篇文章。能不能讲讲他,束老师也是您科学理论的一个启蒙老师。

许良英:他们两个人性格完全不同,两个人同岁,王先生是搞实验的,束是对理论有兴趣,也能记住,禀赋是很好的,他以后就教学生理论课。首先一个,他有天分,对理论懂得很深,讲牛顿力学三大定律,他可以讲一个月,我当时觉得荒唐,但是听下来以后发现他理论搞得很彻底,这点很了不起,所以,我真的懂得理论是他给我的启发。但是他有个缺点,就是太看重钱,而且对国民党有好感,对共产党有反感,所以我们政治上没有共同语言,他对我也不满。

问:后来考证他,也是你看到那本书之后?

许良英:不是,他这个文章登在《光明日报》,当时我就看见了,我信了,王先生也信了。过了段日子越想越不对,里面漏洞百出。最终否定他(当过爱因斯坦的助手),还是通过我的一个研究生,他在耶鲁大学的导师是搞《爱因斯坦全集》的,可以看到爱因的档案,我就请他帮我查查看,如果束当过助手,档案上应该会有记载的,后来查到一篇爱因的回忆文章,写给束的,第一句话就说我们没有见过面,好像非常遗憾,所以这个肯定是假的嘛。
和李慎之通信

问:再聊聊李慎之吧,1998年到2003年,你跟他通信这么久,当时是怎么开始通信的?

许良英:我跟他过去没有联系,他知道我是搞科学史的,他有一篇文章让我给他看看,提一些建议,我们就开始通信了。通信以后,有一次他要编一个关于纪念五四的文章,他希望我写一篇关于科学史的文章,我说,我写的不一定是科学史的,可能是民主理论的。他让我写民主的科学,说我们这里有十几个人可以写民主,轮不到我写,当时是这么说的。

李慎之这个人很难得,兴趣很广。他家的古书也不少,家学渊源,中西文化修养都很高,文章写得好,很有感染力,而且他又不好翻脸,是一个很难得的人。但是他实际上不是一个学者,没有写过一篇论文,没有搞过学问,他思想很好,写文章大部分都很有价值的,但仔细检阅一下他的文章往往有毛病,我老说他,这有毛病,那有毛病,他都接受,他很谦虚的。

晚年研究民主理论

问:您刚才说到民主,1988年的时候,您说过一句话,“中国知识分子真正搞清楚民主概念的,恐怕不到一百人。”

许良英:对。

问:1989年之后,您觉得人数有所增加,但恐怕也是在百人左右。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您还坚持这个判断吗?

许良英:我举一个最近的例子,我的一篇谈民主的文章发在《炎黄春秋》上,有个人想和我论战,他是个文史学者,文章还不少,摆出很有学问的架势,他说我对民主理论的理解搞错了,我就再写文章反驳他,这个文章给你一份,到现在知识分子对民主概念还是搞不大清楚。

问:那您觉得知识分子的误区在哪里?现在都爱把民主、自由、普世价值拿在嘴上说。
许良英:这应该是个好事情,但是把这个意义本身搞清楚的人不多,是这么个问题。过去自由民主也有发生,多数决定可以把一个人处死。希腊把苏格拉底处死,这是多数决定的,这表示希腊民主不错的,民主相当彻底。但是又有一个很根本的问题,就是多数可以决定,但是少数的权利应该保护,不能够侵犯,民主是要保护个人权利的,这个很重要。民主理论应该有,人权概念很重要。另外,还有三权分立,三个权互相制衡。民主重自由,民主精神基础就是自由,它的表现形式重要的是法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民主、自由、平等、法治,这几个概念是一个综合体,是必须讲的。西方人也很清楚,他讲自由,就说没有法律就没有自由,有法律大家都尊重,这个就自由,没有法律就乱了,你侵犯我,我侵犯你。

希腊还有亚里士多德讲了这样一句话,我觉得我们中国人的知识分子都不大清楚的,“人治是兽性的表现”,这个多厉害,人家希腊在2500年以前就讲得很清楚,那人性是什么?亚里士多德就讲得很清楚,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人不是政治动物,中国人就把政治都讲肮脏了。

问:您现在看来的话,您觉得中国的民主化道路是怎样的呢?

许良英:就像刚才说的,主要就是搞民主启蒙运动,需要有一批多类的知识分子,多类的知识分子是说思想多类、人格独立的,首先启自己的蒙。中国知识分子自己对民主不大懂,人家西方小学生、中学生都懂的东西,我们的专家也不懂,这是个大问题,必须要有民主启蒙,知识分子要启自己的蒙,再影响别人。

李锐的“偏见”

问:现在国内大家都知道,许成钢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经济学家,在他的成长过程当中,您基本上都是通过写信来影响他吗?

许良英:不,我回农村的时候已经1957年了,他已经六七岁了。

问:上幼儿园了?

许良英:幼儿园,他从小受我们的影响挺大的。我当时比较注意的,就是希望他能多一点知识,对自然界有兴趣,能够提问题,有好记性。比如有一次坐汽车,他说爸爸,为什么汽车往前走,前面的东西往后退。我说这个了不起,这个题目是相对论说的。他从小就有这样的想法,比如我让他看《高玉宝》、《半夜鸡叫》,他不是很懂,我念给他听,他很感动,眼泪流得很厉害,掉到桌子上面。所以,这小子从小正义感、责任感比较强烈,这种对他的影响都比较大。他到兵团以后,对经济也很感兴趣,想搞马克思主义,结果被打成反革命批斗了,他就不搞了,专门搞电子搞技术了,我就批评他,说你不能这样子,你已经在这上面有一些建设了,不能够动摇。以后他对朋友说,还有我这样的一个父亲,自己是右派,还要儿子也坚持,这对他影响也比较大。

问:李锐老先生好像是1994年的时候跟您说,成钢比他父亲稳重,不那么偏激。

许良英:那早了,1988年或1989年。1988年开全国现代化理论讨论会,一个民间组织搞的,开了三天,请到我们现在年纪大一点的坐在上面,在会上面我就讲了,我批判了马克思,19世纪早期要走向民主的时候,马克思提出要专政,反对民主,我觉得这造成整个20世纪人类的灾难,这是马克思最大的历史错误。会议中间休息的时候照相,李锐坐我旁边,他很不高兴,问我为什么批判马克思?过一阵子他到美国访问去了,回来后有人看到他的访美日记,上面写着见到许成钢,说许成钢不像他父亲那么有偏见。以后再见面的时候,他还说我有偏见,谢韬那个时候也说,他们都看我的文章嘛。过了十几年以后,差不多十年以前,在一次我们共同的朋友遗体告别仪式上,李锐看见我,握着我的手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现在同你一样。他说我的书不能出版,文章不能发表,他说他被逼得也同我一样。

做一个真正的人

问:鲁迅有一句话,可以说是你的座右铭吗?就是“肩住黑暗的闸门”。

许良英:对。

问:但他还有另外一句话,就是“在战斗中侧身而立”。

许良英:这句话我没听说,不知道。

问:袁永熙,他在当了二十年右派之后,就很信这句话,经常跟儿子说,能不说的话就不说。

许良英:这个是误导儿子,这样的思想就把儿子逼坏了,就逼成什么话都不说,在社会上不是一个真正健全的人,是一个病态的人,什么话都不敢说,有什么意思?人要腰杆挺起来做人,有什么话要说就说。

问:但是像您这样,您当时受打击到极致的时候,有一次也要喝药自杀?

许良英:当时农村情况特别,他给我开批斗大会,要我跪着,我没有跪,都讲得很清楚了,我就不要活了,没意思嘛,我就用死来抗议,真死了也算了,我也不能跪着。

问: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样的政治风波,你还是觉得有话一定要说?

许良英:要说,人跟动物不同的,有理性,有人格,有人的尊严,这个尊严都没有,你做人有什么意思。

问:所以那天你说李慎之的愿望,如果有来生,他愿意做一个小学公民课的教员。但是您的愿望就是要做一个人,意思就在这里?

许良英:我要做一个人,做一个真正的人,这个人所有的德行都应该有,做一个人格比较高尚的人。

问:80岁的时候,您写了一句话,80岁对您来说依然是很沉重、压抑的一个岁月,您感觉到无尽的苦涩和窒息。您现在已经91岁了,这种感觉有变化吗?

许良英:没有变化,环境还一样,比以前恐怕……客观环境可能好一点,因为官方要控制就困难了,人家有互联网了。所以我总觉得将来整个的发展还是乐观的,你共产党认为人为控制是不可能的,这样搞下去,必然得垮的。

小布什的讲话

问:2008年小布什在奥运会上开幕式的讲话,还提到您。

许良英:不是奥运会,他是在参加奥运会之前,在泰国的一个讲话,里面讲了两个人,一个是林肯,还有一个就是我。太奇怪,他居然把我记住了。

问:他是看到《纽约时报》对您的一个专访?

许良英:大概是这个。

问:连小布什都知道的中国科学家,但是在国内,年轻一代的基本上都不知道您。

许良英:这个就是共产党给我封锁嘛。

问:但是您刚才说,就是要有这么一批独立的知识分子,能够先去启自己的蒙,才能够影响到大多数,您的传播又会限制和影响。怎么办呢?

许良英:我也没想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毕竟我也写书,一些问题写书稿,写了出版,这个东西能继续搞下去的话也能影响。现在我的文章也能发表一点,我之前在《炎黄春秋》发表了三篇文章,最近大概有一篇也要发表,有四篇了,就是《炎黄春秋》发表了,其他的地方没有发表。

问:爱因斯坦对您的影响,不仅是科学方面的研究,他觉得科学家也应该关心社会、关心人类命运,所以您才从科学转到对民主、人权、自由的研究?

许良英:爱因说自己有强烈的社会正义感,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个评论得很好,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历史上的大科学家里面像他这样子的没有第二个了,确实很难得。

问:外媒说您是“中国的爱因斯坦传人”,您能接受这个称呼吗?

许良英:可以,这样的可以,这个是《纽约时报》上面写的。

谈方励之

问:您刚才提到方励之,当时他在美国跟一个朋友讲,说他在政治上面的倾向性想法都是受到您的影响,您是他的老师。您觉得这个说法?

许良英:老师,这个讲法很荒唐。其实我对他的影响可能有,以前波士顿大学的一个女教授写过一本书《毛以后的中国知识分子》,讲到我的话是这样。方励之到美国后,个人说他政治上受我的影响。我1980年编了一篇文章,叫《试论科学和民主的社会功能》的论文,比较严肃详细地讨论民主问题,这篇文章在青年知识分子里面很有影响,方励之可能有兴趣,看到了可能有影响,我觉得主要是这个,但不能说是我是他老师,这不对,我不承认。我年长他16岁,他大学毕业班系主任是我的同班同学,说起来应该是师长。反而是他给我的东西更多,因为他经常出国,经常开会,知识面宽,很有思想,这个人能量大,他同时能干好几件事,精力很充沛,这点我有点不及他,所以他讲话讲得很厉害,有些话一两句话就能说很清楚,有很大的煽动性作用,当时八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里,他影响最大。

腾讯网《大师》栏目2011年7月14日采访许良英先生,两期专题于2011年10月24日上线。附上视频专题地址:
从职业革命家到科学史家

https://news.qq.com/zt2011/master/master_60.htm

从科学史家到民主思想启蒙者

https://news.qq.com/zt2011/master/master_6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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