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突发大面积脑梗,马上赶去天津,两天后此行成为回国奔丧。在飞机上和母亲住的医院守夜期间写了几篇微信,算是寄托对母亲的回忆和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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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回国看望父母,都同他们讨论过百年之后的事。他们都不是传统的人,希望简单,坚决拒绝墓地,选择海葬。
最近朋友圈里有好几位回国奔丧,匆匆忙忙,我知道了是感叹不已,心里想早晚也会碰到这样的坏消息。随着年头的增长,父母年事的增高,这种担心不断增加。
母亲年轻的时候可是喜欢照相,而且有着自己非常爱憎分明的欣赏观。
记着家里一直有着杂志”大众电影”,还有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几种刊物。每年到订刊物的时候,母亲可是要忙活一阵子,挑选自己喜爱和给我们阅读的刊物。我现在爱写点东西,应该同母亲从小就培养我们大量阅读各种杂志刊物有关。我一直喜欢广泛阅读,可是一直不喜欢动手写,到了美国,开始用中文写东西都是不到十年的事。最初实际上是用英文,后来觉得不如意才重新提起中文,特别感谢同事郭大姐的鼓励和帮助。开始几年,我的所有文字都需要她改错、和润色,她花了不少时间。
母亲对电影明星和演员很是挑剔,不喜欢的可以是劈头盖脸地负面评论,喜欢的是各种美言,还可以说出他们如何有高超的表演。
可是到了晚年,她经常是拒绝照相。就是照完了让她看,也是不满意,说自己怎么变得如此难看。
老妈一辈子爱美,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还是对我们的穿戴评头论足,当然是不满意的多。
在最后一年,她大小便经常失禁,有时连跟前的厕所都赶不过去。阿姨帮助收拾,她不好意思,直拍自己的腿,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年龄大了如此不中用。阿姨给她收拾完,让她坐下,她还喜欢用上海话说”丫丫弄”(谢谢你)。
我对父亲的家史还有几分了解,母亲的知道不多。我也曾经去过她的老家一次,只呆了几个小时。她出来比较早,和家乡基本没有联系。
母亲1931年11月出生在山东牟平县的南姜村。她的父亲曾经在烟台给别人当账房先生,挣了些钱。然后回到家乡娶媳妇生孩子,共有两男三女,母亲是最小的。
她的父亲,我的外公,在母亲5岁的时候就得肺病去世了。留下几十亩地,还有我的外婆和5个孩子。
因为有地,母亲家过得还可以,雇了一家长工种地,孩子都上了私塾,包括我的母亲。
牟平属于胶东,那里共产党“解放”比较早,应该在1946-47年间。
邻村的一家地主被活埋了,“革命”这个词是从“revolution”翻译过来的,翻的真好。我们这一代刚刚上学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深深知道“革命”的意思。
母亲家的佃户给外婆通了信,说还是逃吧,希望逃脱灭顶之灾。他们先去了烟台,然后是青岛,最后落在上海。
外婆这样的农村小地主,几经折腾,手头没有几个银子了。在上海,母亲开始在一家照相馆做工。后来是福林罐头厂和大华棉纺厂。小舅不久在上海参加了国民党“青年军”,然后跟着蒋介石去了台湾。
母亲这个时段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她开始上工厂的夜校。夜校老师是位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号召这些年轻“要求进步”。就这样,上海1949年10月1日之前就“解放”了,不到18岁的她参加了共产党的解放军。
母亲参加的部队是华东海军,也是以后称作的“东海舰队”。我小的时候说起母亲是“东海舰队”的,还有几分自豪感。
母亲个高1.66,我长大才知道母亲算她那一代的高个头。她喜欢打球,特别是排球很好。她在部队上得到训练,成为部队的会计。又由于会打球,被抽出来去了部队体工队,几乎是专职打球。我们家里有许多她打球的靓照,我和妹妹小时候都非常自豪有会打球,还曾经是部队体工队的母亲。
解放后几年,她们这批部队会计中出身不好的几位很快就让转业了。后来母亲说,其中有一位想不通,选择了自杀。
“地主”出身影响了母亲一辈子的生涯,包括还有一位在台湾的哥哥,让她压抑和烦恼,特别是文化大革命。
母亲转业后在上海一个区的商业局当会计。因为会打球,被选拔代表上海商业队,参加了在北京的第一届工人体育运动会,拿了排球第四名。我家里有许多她这段时间的照片,包括在北京的。
算起来,她是14-15岁到了上海,去新疆的时候应该是31岁。她很喜欢上海,也可以说过得去的上海话,我们小的时候还和我们讲上海话,特别是家里有上海人来访的时候,埋怨了父亲一辈子将我们一家四口人带到新疆。她的普通话捎带点山东味道,到了老年有些加重。
母亲在新疆呆了40多年,退休头十年是在新疆,然后回到山东牟平几年,接着是威海,期间还到美国和我们住过一年半。回到威海应该是安心了,可是妹妹又到了天津。他们开始回新疆住了几年,父亲决心在新疆埋黄土,可是母亲坚决不要在新疆,要和子女在一起。最后的三年是和妹妹在天津居住的,同妹妹前后楼。
母亲走的突然也不突然。突然是因为虽然身体老弱,她并没有严重的某种要命疾病,大面积脑梗结束了她的生命。不突然是因为她已经是86岁,已经开始犯糊涂,大小便经常失禁。最后几个月都不爱看电视,甚至她喜爱一辈子的排球比赛(母亲年轻时时候是海军体工队排球运动员,转业后还参加过全国第一届工人体育运动会),最后10多天连保持每天两次让保姆骑电动车去菜市场玩的活动都停止了。她最后每天的乐趣是妹妹下班后来看望她,拉着妹妹的手说想她,要多呆点时间。
我见母亲健康的最后一次是9月中旬,我那次在天津只呆了四天,前期去了新疆同学会和南疆旅游。
母亲的离开让我们感到的伤痛之烈出乎我预料。我想过如果母亲哪天走了一定很难过,会流泪,会伤痛,可是发生了才知道是掏肝挖肺的心痛,而且难以释怀,真正体会到古人所说的”如丧考妣”含义。
人百年之后是否有灵魂存在?我实在不知道。母亲去世,我倒是希望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和她有所沟通,甚至有些相信过去不屑一顾的说法,希望母亲可以感受到我们的思念和爱戴。
这次母亲的追悼比较简单,是按照母亲的遗愿,也借鉴了天津人的一些方式和说法,算是入乡随俗了。
有些过程挺俗气,没有什么道理,可是轮到自己身上了,也没有勇气说”不”字,希望通过这些传统仪式对自己有些安慰,而且多是妹妹安排的。
在过夜守灵的过程中,有了大量时间回忆母亲,不断地让我热泪盈眶。我在最后一次同母亲电话里,她还说想念我们在美国的一家人。
我后悔对母亲的黏人有时不耐烦,对母亲对我的问寒问暖不以为然,对母亲病态般的抱怨、要求和固执有时候还不满,后悔我和她最后几年相处的时间太短。
感到欣慰的是我们去年为父母举办了60年钻石婚纪念,女儿和女婿都来到天津参加,还有不少亲朋好友。妹妹为他们准备了录像,包括许多照片,还有各地不能来的亲友的问候。去年儿子暑假也来到天津,和爷爷奶奶有不少交流,有了感情,回美国同他们告别的时候还掉下了眼泪。后来知道了我都吃了一惊。
母亲是11月27号星期一早晨发现的脑梗,进入抢救室后妹妹就给我微信通知。加州的时间是周日傍晚,我在两个小时之内就决定马上回去,还买上了机票。周一清晨5点多就开始了去天津的旅程,周二晚间我已经在母亲的床边。母亲在周四去世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我和妹妹都是寸步不离,拉着她的手,摸着她的脉搏,亲吻着她的面颊和身躯,不断对她说话,感谢她给了我们生命,她的养育之恩,让她放心儿孙子女,一路走好,一直到监视荧屏上心脏跳动显示成为直线。
真心希望母亲在弥留之际可以感受到我们对她的感激和思念。
对母亲的抢救过程中,我们家属都有一定的选择,我们参考了许多朋友的建议,采取了无创伤的急救,不希望母亲继续经受折磨,让她保持身体的完整,安详美丽地离开这个世界。
虽然我心里老是在想那些创伤性的急救方式是否可以延长几个小时、或者几天她的生命,可是通过和医生的交流,知道这些延长的时间对她已经没有意义,是折磨和痛苦,是浪费。她已经无意识,脑梗对大脑的破坏是不可逆转的,她的许多器官开始丧失功能。用开颅减压、割喉插器官都是简单维持生命的迹象,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更不要说质量了。
我认为是正确的选择,她走的是那样的安详和平静。
可是我也感觉到她又是那么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们。几次我感到她没有脉搏了,荧屏上也基本是直线了,几分钟后脉搏又开始恢复。
反复多次后,她的手颜色开始发白,指头开始发凉,生命消失。
医生确定她生命迹象消失的时间是周四(11月30日)下午一点零五分。我和妹妹开始为她擦身体和换衣服,虽然我们选择的服务包括别人来处理这个过程,我们兄妹俩希望自己动手给她收拾,和她最后紧密接触一次,感受她的体温。妹妹还给她化了妆。全部处理完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到了病床边上。我们已经让医生开好了死亡证书。
我们在母亲的住处摆设了简单的灵堂。
除了妹妹一家人和我,两个新疆来的小伙子,他们都是和我家几代人的挚交的下一代,从头到尾都陪着我们,车前马后地跑腿帮助。小刘和小陈这两个20岁出头的孩子真是不容易,我挺感激的。中国教育下的好孩子还是让我吃惊。
妹妹家的亲家,她在天津的一些朋友和同事通过各种方式知道了消息,都主动联系妹妹,来到家中表示哀悼。
按照风俗,第三天出殡,我们不希望亲属从各地赶来麻烦他们(母亲老早就叮嘱这事),在第二天下午才开始给他们通知,让他们知道我们第三天清早就给母亲送路了。
接着是亲属的电话和问候。老姑妈从美国打来了电话,并安排表姐为民送花篮,凤安姐在电话那边是哭成泪人,立新外甥写微信问候送了花蓝,袁辉姐和文法姐夫的慰问,……
按照母亲的遗愿,我们要举行海葬,连夜刚买了10扎和盆装的、黄白相间的菊花。母亲非常喜欢花。
妈妈,我们永远想念您!
节哀保重。
芳华
谢谢
老李:
你4篇回忆母亲的大作,拜读了。很感动! 令堂大人一生,虽经历不少磨难,但还是有福之人,活得潇洒。还望节哀顺变。
弓长
谢谢
节哀顺变,此致悼念。80年前后在你家做客时你母亲的印象还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愿她老人家一路走好。
谢谢欧阳,新年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