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学里教外语的老师们

因为中学没有学过英文,以后下乡,考上大学开始学英文,那时候舌头已经开始发硬,所以到现在讲英文还有着硬盒中华牌的口音,惹得儿子时不时地要矫正老李的发音。

语言这玩意必须是从小开始,过了十四五岁,学外语一般都会有些口音。

不要说讲外语了,讲普通话(台湾称国语)也是如此。我们这一代的许多人讲普通话都有口音,包括受过高等教育的,这是因为我们有些人小时候不讲普通话,以后需要经常讲普通话的时候为时过晚。

所以我们这一代讲英文有口音是情有可原的—我这里是自我安慰。

说到外语,我在初中和高中之间学过两年俄语。我的俄语发音可能要比英文发音好,因为是小时候学的。当然我的那点俄语现在都丢进太平洋里去了。

讲起语言发音,我们新疆的那一代,算是军垦第二代吧,都会模仿一点外地的地方口音,而且不少人是惟妙惟肖,足以乱真。

50-60年代新疆兵团的人口大都是外来户,我们的长辈们算是军垦第一代,他们是天南海北那里人都有。我们这批军垦第二代有些是出生在新疆,还有一些是在内地出生,然后跟着进疆的父母来到了新疆。学校也是在这个阶段建成的,老师大都从内地分配、调动、或者下放来到新疆。

因为我们的父母都是‘外地人’,操着各种南腔北调,让我们这些个新疆第二代耳濡目染,以后大家都能学着讲几句外地方言,特别是河南和四川话。

那是因为50-60年代的饥荒,河南人到新疆逃难的人数多,以至于兵团生产连队里的大部分人都操着河南口音,包括那些个当地出生的第二代。四川人来的人仅次于河南人。

现在的第三代和第四代都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了,他们的口音更加近似普通话,稍微加一点西北戈壁滩的乡音。‘是不是’给你讲成‘似不似’,‘干什么’成了‘干蛤蟆’。

回到外语老师的正题上。

到了初中最后一年了,我们开始有了外语课。学校里能教英文的,是在法国有法律博士的‘王特务’,还没有被‘解放’,在‘老牛班’监督劳动呢。我写过‘王特务’的故事,他老婆是保加利亚人,是他在法国的同学。

王锦全老师(王特务)解放后进了监狱,他的‘外国老婆’在上海等他出狱后,带着俩个孩子一起被遣送到了新疆。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到了我们学校。

王老师到新疆没有教过什么课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了。他一直在老牛队里,住过猪圈,最后是搬到同我家一排,成了隔了两户的邻居。我暑假回家自补英文,曾经让他帮助读过我的英文课文,绝对的英式英语。王老师是浙江人,那时候我就感觉到这南方人讲英文要比北方人容易点,当然人家是上海圣约翰的老底子。

他的保加利亚老婆文化大革命不多久就不敢出门了,以后还神经兮兮,最后死在家中。王锦全老师应该是文化大革命以后才开始教英文,没有多久就被调到农学院当英文教授去了,算是有了个好结局。

一位教俄语的张拓老师,是50年代初新疆学院毕业的,过去一直为在新疆的苏联专家当翻译。后来中苏闹矛盾,人家走了,他到我们学校当老师。

记不住他为什么也成为学校老牛队的成员,好像是‘三青团员’的历史问题。他的两个儿子本来就内向,文化大革命中就更加寡语默言了。他的小儿子因为打链霉素过敏,耳朵聋,小朋友在玩的时候,他大都在一边看着。

那年月同我父亲来往多的大都是同他一样在文化大革命中倒霉的人,因为这样大家都不忌讳,不会影响各自的前程,所以我们家里的常客都是‘老牛’。张拓老师不时地到我家来掰豁他给苏联人当翻译的各种趣事,和见到过的新疆生产兵团的‘大领导’往事。实际上,那些个‘大领导’们那时都在挨整。

张老师说有时参加宴席,主座上没有翻译的位子,领导和苏联专家又爱说话。他这当翻译的就要饿着肚子,不停地看着人家吃饭敬酒,嘴上还叽里咕噜地给两面翻译。中间有空隙了,就到后面厨房里一阵狼吞虎咽。

还有就是各种翻译错误的笑话。

张老师是甘肃人,口音还挺严重,他的俄语一定是甘肃洋芋蛋味道的。文化大革命后学校又开始开外语课,但是不要俄语了,张老师开始了教英文。

另外一位是刘秉凯老师,算是真正教过我的外语老师。他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学院,出身不好,不过文化大革命中还没有受到什么冲击。刘老师家离我家就隔一条路,他的三个儿子经常跟我玩,特别是大哥洛宁。

洛宁比我大两级,我们玩得比较多的原因应该是都喜欢看小说,经常互通有无。洛宁的记性好,每次看过同样的小说,日后侃大山,他都能将人物内容说的头头是道,我只能说个大概过程。不过,借给他的书从他手里走的太快,你不追着要的话,几天以后就不知道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家一本‘大辞海’就是这样给他传丢的。我是从那本辞海中第一次知道‘铁托’,‘戴高乐’的背景资料,还有中国许多历史事件的简单介绍,什么‘五卅惨案’了等等等等。

刘老师人瘦,砍刀眉,走着朝外的八字步,有一米八的个头,在学生中威信很高。他对待学生像大人似的,话语不多,主要听你讲话的。但是回答时却深思熟虑,有长者风范。

刘老师对自己的孩子管教严格。一次,我同他家小儿子不知为什么事争持,还动了手。

那是个冬天,我们都在冰上打‘牛’。说起打‘牛’,南方人,或者现在的孩子可能都不知道了。这个‘牛’实际上是铁制的坨螺,它可以是任何圆形的钢管,或者汽车上的小部件,下面焊上一个小钢珠制成。你用自己做的‘鞭子’,将‘牛’缠好,然后突然抽出鞭子,这叫做‘发牛’,让‘牛`在冰上开始旋转。你可以不断用鞭子抽动‘牛’,让它不断加速。

这‘打牛’是我们新疆孩子那时候冬天的主要娱乐活动之一。大家互相之间还要‘撞牛’,就是两个对手抽打着各自的‘牛’互相碰撞,那个不经碰撞,摔倒‘死’了的‘牛’就是输家。

我和小宁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撞牛’的问题干了起来。刘老师远处看到,走过来问为什么。我算是‘恶人先告状’,把自己的‘理’说了出来。

刘老师上去就给他家的小宁一巴掌,而后大声指责着让他回家受训。小宁当然是委曲地哭着声辩。我自己觉着不是滋味,赶紧溜号了。以后知道,同刘老师家里的孩子干架,他不会护着自己的孩子,而且动手还挺狠,我最好不要找这样的麻烦,因为我们的打架吵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年月,学俄语的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万岁’(打字拉斯物业特,布列协大街里毛泽东)。俄语的卷舌音比较难掌握,我们还互相比着,看谁能持续地能将那个‘了’发地道。以后还学了俄语的‘性、数、格’的变化。刘老师还给每个同学按照中文发音用俄文给了名字。

1973河南有个小女孩自杀,写下了‘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名言’。然后是北京的黄帅给北京日报写信,质疑“难道还要我们毛泽东时代的青少年再做旧教育制度‘师道尊严’奴役下的奴隶吗?”。我们学校的外语科立即下马。

外语老师闲下来,我的俄语学习到此结束。高中数学开始学老师新编的‘农业数学’,加加减减千粒麦子的重量等。

几十年后小试过两次俄语。一次是在去阿拉斯加的邮轮上,同上面的美丽的乌克兰女服务员说了几句。她夸奖我的发音不错,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应该归功于刘老师,还有那时年龄小,舌头能转过来。

还有一次是家里装修,装地板的都是乌克兰移民。乌克兰人大都能讲俄语,算是前苏联同化成功。这次克里米亚被俄罗斯吃掉,除了那里本身俄罗斯族人口比重比较高以外,过去的同化应该有关系,因为许多放下武器加入俄军的是乌克兰人。我在这里见到的一位哈萨克斯坦学生都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因为他们都是用俄语教学,现在可能不一样了。

文化大革命后,学校让刘老师教英语。刘老师说我是俄语的教师,怎么能随便换语种呢?如果不开俄语课,我就退休。刘老师老早就退休了。

以后刘老师和太太雷老师跟着当电影演员的儿子小宁在美国、上海、北京、还有新疆到处跑。我在去年小宁家还见到了已经是癌症晚期的刘老师。几个月后他就去世了。

那位前面提到的张老师很多年前因为心脏病死了,‘王特务’走的更早,80年代开始被使用不多久就不行了。

这三位老师同我家来往都挺多,可是我从来没有动过心思想学上一门外语,浪费了大好时光。最后到了大学连英文26个字母都说不全。

老教师应该是桃李遍天下,可是我们学校这三位外语老师的一身武功都被文化大革命给毁了,没有机会真经把本地教过学生他们的真本事。他们都是有本事的好老师。

时光真快,虽然每年回国,能见到的老师已经是所剩无几了。

关于 新疆老李

来自新疆,住在加州,热爱生活,珍惜友情,崇尚自由, 留恋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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