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柏拉图与孟子
行者翰松
柏拉图和孟子生活在大致相同的年代,公元前五世纪后期到公元前四世纪,一个在西方,一个在东方,毫无联系,但他们的思想却有不少共同之处。东西方文化,并非截然不同,相反,两者具有相似性。柏拉图和孟子是两种文化相似性的代表。
一,柏拉图的理想国
柏拉图的心目中有一个理想的国家,被他称为“正义的(just)”国家。这个国家的成员通过分工与交换,衣食住等基本需要都能得到满足,生活盈实而不奢华,劳作之余,有合家快乐的时光,大人头戴花冠,倒上一杯葡萄酒,跟孩子们一同唱起颂扬众神的歌。没人太穷,以至于无法维持好他的工具和作坊,做好他的工作,并教好他的后代或学徒掌握本领;也没人太富,以至于对工作漫不经心,忽视了顾客,荒疏了技艺。不是一部分人幸福,而是所有人都幸福,都恰如其分。农夫不会穿戴华丽的服装和黄金的头冠,工匠们不会在壁炉前奢华的宴席中举杯豪饮,国家的统治者不会有钱挥霍在情妇身上。
正义国家的成员不仅生活盈实,而且人与人之间关系和谐。每人专注于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农夫就是农夫,工匠就是工匠,商人就是商人,个个分工明确,专业技艺熟练,能力得到充分发挥。天资优越和天资不足,强者与弱者,各得其所。三个阶级,生产者(producers),军人(auxiliary)和国家监护者(guardian),各尽其职,互不干扰,互不替代,相互同意由谁行使统治,谁接受统治。
正义国家是由哲学家(philosophers)统治的。他们所具有的不是提供某个产品或某项服务的技能,而是如何维持国家内部和平与战胜外部敌人的知识;所追求不是局部的学问,而是全面的智慧。他们富有睿智,充满勇气和热情,善于自律,内心最强的渴望是为国家做有益的事,最深的厌恶是损害国家利益的行为。他们没有私人财产,收入来自国家,不超出日常生活的需要,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紧密相连,
哲学家统治者是通过挑选,培养和考验而产生的。他们从小喜爱学习,具有强烈的求知欲,均衡全面,而且记忆力强,思路敏捷,与真理快乐相处,在幼年或少年时就被选入专门的学校,先接受音乐,体育和文学的教育,再接受数学,天文学,哲学等学科的教育,成年后能够通过思维和推理来观察世界,考虑问题,用理智驾驭内心的热情和欲望。教育之外,他们还要取得多年的治理国家的实际经验,经历恐惧和安逸的双重考验,犹如黄金经过火炼,中年之后才能被赋予统治国家的重任。
二,孟子的理想国
孟子的心目中也有一个理想的国家,被他称为“王道”国家。在这个国家里,百姓耕种有时,捕捉砍伐有度,粮食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他们不用为养活生者和善葬死者而担心。户户有地可种,有屋可住,家中年长者能够穿上丝帛,吃上肉食,其他人不饥不寒。
王道国家中的百姓不仅衣食不缺,而且邻里友善往来,需要时相互帮助,患病时相互扶持。乡里有学校,学校里有先生讲解做人的道理,对父母孝顺,对兄长尊敬,对君主忠诚,对朋友守信。尊老爱幼的行为从亲人之间延申到外人之间,肩负重物的老者走在路上会有人相助。君王关心民情,春天帮助种子不足的农户,秋天给歉收者减征,灾年开仓济民,对鳏寡老幼予以优先照顾。
王道国家是由圣贤和劳心者统治的,如尧,舜,禹。他们既有道德又有智慧,专心专意替百姓做事,既要为民众的温饱,煖衣和逸居而操心,又要为百姓的人伦教化而劳神,还要为寻找能够担当治国重任的贤人费尽心机。他们把众人的事情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顾不得照看自己的家庭。一听到善言,一见到善行,会毫不犹豫地奉行。他们对父母至孝,对兄弟至爱,是道德的楷模。
治理王道国家的圣贤也是通过挑选,培养和考验而产生的。比如,舜被尧选中,辅助尧治理国家二十八年,经受了考验,取得了民众的拥护,在尧去世后,成为国家的统治者。同样,禹被舜选中,辅助舜治国十七年,经受了考验,取得了民众的拥护,在舜去世后,成为国家的统治者。
三,柏拉图与孟子的共同及不同之处
柏拉图和孟子都把民生放在重要的地位。前者认为,国家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满足其成员分工合作的需要,进而满足他们基本生活的各种需要。后者认为,统治者最重要的责任是保证百姓能够妥善经营田地,勤劳耕作,赡养父母,抚养妻儿,无人陷于贫困饥饿。这种以民生为本的国家观念是两位哲人的共同之处。
柏拉图和孟子都非常重视国家成员之间的相互关系。前者把不同阶级之间,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和谐,视为国家的正义之所在。后者把家人之间,邻里乡亲之间的和睦视为王道良政的体现,把与民同乐,忧民之所忧,视为王道统治者的行为准则。两人都把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对抗,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敌对仇视,排除在他们的理想国家之外。所不同的是,孟子提倡普遍教育,以伦理道德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和睦关系,而柏拉图则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视为合理分工的必然结果。
柏拉图和孟子都主张精英治国。前者的精英是哲学家,后者的精英是圣贤,劳心者及君子。两人相同的看法是,只有社会精英才能担当起治国的重任,因为他们具有其他人不具有的治国所需要的智慧和品德。两位哲人都把精英治国的合理性建立在社会分工的合理性之上。按柏拉图的说法,既然治病要有专业的医生,航海要有专业的船长,治国当然要有专业的统治者。按孟子的说法,既然种田需要专心的农夫,制造器物需要专心的工匠,治国当然需要专心的治国者。两人的逻辑如出一辙。
精英治国者应该通过挑选,培养和考验而产生,这也是柏拉图和孟子的共同看法。有所区别的是,柏拉图把未来国家监护者的挑选,培养和考验的责任全部放在现在的监护者身上,由国家承担;而孟子把挑选和培养未来君主的责任放在现在的君主身上,由其个人承担,至于对未来君主的考验则来自民众,被选上并得到培养的未来君主能否成为正式的统治者,取决于民众的接受和拥护。
可见,无论是关于国家的功能和作用,还是国家成员之间的关系,以及统治者所应具备的条件,他们应该如何产生,等等,两位哲人的思想都具有共同之处。
四,思想与社会
柏拉图和孟子思想上的共同之处与他们所处社会环境的相似性有关。古希腊和战国时代的华夏中原,前者城邦国分立,后者诸侯国分立。同时,两地的社会分工都高度发达,农工商百业具备,教师能够办学授业,著书立说,专心思考社会,历史,政治,哲学等问题。面对不同的国家,强大与弱小,成功与失败,各种各样的政治制度和统治方式,有识之士必然会有所比较,有所思考。柏拉图和孟子都曾游历各国,既关注社会现实,又深究哲理,所思考的是文明社会的一个基本的问题:什么样的国家才是好的,不是坏的?两人思考的结果居然高度一致:民生殷实,社会和谐的国家是好的,反之,民众贫苦,社会不和谐的国家是坏的。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与古希腊的社会现实相对立的。他把各城邦国家的政治制度概括为军权政治(timocracy),金权政治(oligarchy),民主政治(democracy),专制暴政(tyranny),其非正义程度顺序上升,专制暴政最甚,民主政治其次。柏拉图的祖国雅典所实行的是民主制,对此他有切身的体验。在他看来。民主制度是不和谐的,非正义的,市民投票选举表决,农工商阶级对政治的干预是祸国的恶行,世俗力量之间的角逐和排斥是纠缠人类的恶魔,只有他的正义国家才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孟子的理想国是与战国时代的社会现实相对立的。与柏拉图不同的是,孟子没有见过民主制,只见过君主制,其王道政治是对霸道政治和暴政的否定。他认为暴政是违反民意的,应该被推翻,被取代,王道政治符合民心,能够得到民众的接受和拥护。孟子所说的民心民意跟投票选举表决无关,而是通过民众的行动得以表达,比如迁徙,按现在的说法是“用脚投票”。
两千多年来,东西方历史中出现过各种各样的政治理想,有些反映了强者征服世界的雄心,有些体现了弱者摆脱苦难的企求,等等。柏拉图和孟子的理想并没有被后来出现的形形色色的理想所取代。以近代产生的自由平等的理想为例,一个国家,即使其成员享有高度的自由和平等,但民生不佳,一部分人处于贫困之中,人与人之间仇视敌对,争斗不已,它能是一个好的国家?不能。自由平等的理想不能取代民生与和谐的理想,只能在后者的基础上成为一个好国家的组成部分。柏拉图和孟子的理想犹如不散的幽灵,至今仍在任何一个好的国家里显身。
东方人和西方人之间存在的所谓的普世价值,可以是来自一方,传至另一方,也可以是不约而同,独立产生于双方。“正义之国”和“王道之国”是不约而同的价值观之一例,其中民生为重的观念,社会和谐的观念,精英治国的观念等,无论在东方文化还是在西方文化传统中都是重要的内容。它们在东方和西方同时出现,有其巧合之处,也有其必然性,那就是人类智慧的共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