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重读 – 师生
行者翰松
《论语》中记下了不少孔子如何对待学生的言行。他的教育思想，在今天的校园里，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处处可见。
一，有教无类
孔子说：“有教无类”。求学者只要交基本的学费，无论来自哪个地方，哪个行当，贫穷还是富裕，聪敏还是愚钝，他没有不给予教诲的（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今天教师的职业与孔子办学有所不同，他们绝大多数受学校聘用，而学校则分成不同类型和排名，各有其招生标准和收费标准，除了少数研究生，教师对学生没有选择，只能教学校招收的学生，按课表上课。但是，当一名教师走进课堂，仍然面对各种各样的学生，有的来自东方，有的来自西方；有的课堂用语流利，有的结结巴巴，口音各异；有的相关知识较全，有的欠缺；还有民族的不同，种族的不同，宗教的不同，等等。如何对待他们中的每一个？孔子的“有教无类”提供了一种教师的职业精神：任何学生，只要出现在课堂里，就给予教导，使他（她）能够得益于教育的机会。这种职业精神不仅在中国被大多数教师所奉行，而且与西方国家中教师所奉行的职业精神是一致的，具有普适性。
二，因材施教
孔子在实行“有教无类”的同时，采取“因才施教”。子路和冉求提同一个问题：学了道理，是否应该马上付诸行动？（闻斯行诸？）一前一后，孔子给两人的回答完全不同。公西华很不理解，请孔子解释。孔子说，因为冉求处事犹豫不决，所以我鼓励他抓紧行动；子路做事性急，所以我劝他谨慎缓行（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孔子对颜渊的教导是“循循然善诱人”，对子贡，子夏也如此，谈话中采用启发式的问答。但是，他对子路却屡屡直言相告：由，对你讲过怎样才是真正的理解吗？理解了就说理解，不理解就说不理解，这才是真正的理解（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由，你听说过六言六蔽吗？还没。坐下，我来告诉你（ 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孔子之所以对子路采取直截了当的教诲，因为他知道子路考虑问题比较简单（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
“因材施教”的教育方法，如今在东西方学校里都被提倡，虽然得到实行的程度有不同。比如，不少学校以提供小班教学为目标，以便教师能够照顾到不同学生的特点；用心的教师会在教学中兼顾学生文化和社会背景的不同，为相关知识欠缺的学生提供补充材料和个别指导，为有余力的学生提供扩充的学习内容，等等。目前教学领域发生的最大变化是线上教育的发展。线上授课能在多大程度上取代课堂授课，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其教学方法和技术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照顾到学生不同的情况，即“因材施教”。
三，褒贬分明
除了“因材施教”，孔子还有另外一种区别对待学生的做法，那就是他对欣赏的学生和不欣赏的学生褒贬分明。
孔子对欣赏的学生，美言称许，赞不绝口。比如，孔子反复称赞颜渊“贤哉回也”，说他看上去愚笨，其实不笨，课后静心思考，学有所获，尽管生活清苦，依然心情愉悦，听课总是聚精会神，每天都在进步，从未停止不前，不幸早逝，他死后就没有好学的弟子了（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语之而不惰者；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又如，子贡向孔子请教如何对待生活的贫穷和富有，老师略加指教，学生就能把话题很自然地联系到《诗》中的句子，孔子喜形于色，表扬子贡说，可以跟你谈《诗》了，我才讲到一你就知道二了（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对不欣赏的学生，孔子的态度完全不同，不仅厉言斥责，而且讽刺挖苦。比如，宰我白天打盹，孔子把他比作朽木和粪土之墙，称其无法教导（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樊迟要学种庄稼和种菜，孔子不但回绝，而且说他该学的不学，是小人（小人哉樊须也！）。原壤坐相不好，孔子把他从年幼骂到年老，并用手杖叩其小腿，纠正其坐相（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孔子还拿学生相互比较，说颜渊如何优秀，其他人如何不及。他让子贡自己跟颜渊比，子贡当然自认不如（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今天的老师，如果像孔子那样对学生褒贬分明，不忌言词行为，恐怕会受到非议和批评，甚至处分，特别在西方学校。
四，上智下愚
孔子将学生区别对待，无论是因才施教还是褒贬分明，其背后有更深一层的思想。他认为人有上智和下愚之分，而且这种区别是不可改变的（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上等的道理，只能跟中等以上的学生讨论，不能跟中等以下的讨论（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那些不能举一反三的学生，用不到对他们重复（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对不同的学生，孔子的教育目的不同。好学生，教他们如何将仁爱施于别人；差学生，教他们懂得道理，易于被支使（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孔子的这种观念有不平等之嫌，但不是他独有的。在西方的教育系统里，可以看到其明显的痕迹。美国所谓的精英学校，以培养领导者为宗旨，挑选学习等各方面表现优异的学生，给他们提供优越的师资和学习条件，许多毕业生成为国家和社会各个领域的领导者。这些学校的传统并非来自孔子，而是来自柏拉图。柏拉图要把天资出众的青少年培养成哲学家，孔子要把具有上智的学生培养成君子，两者不约而同。
五，坦诚相待
对学生，孔子十分坦诚。他说，你们以为我对你们有所隐藏吗？我对你们毫无隐藏！我没有不和你们分享的事情，这就是我的为人（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遇到自己不懂的事情，或没有把握的问题，他对学生不委以虚词（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特别是涉及到鬼怪神灵（子不语怪力乱神）。当自己说话与昔日对学生的教导不一致，被学生子游指出时，孔子马上告诉大家，子游说得对，自己言语不当（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孔子对学生说，不要以为老师学得多懂得多，我只是多听，选择其中好的见解来用（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并善于融会贯通（一以贯之）。他毫无保留地与学生分享自己做学问中所积累的经验和省悟：光读书不思考会陷入迷惘，光思考而不读书会思路枯竭（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性情有余文辞不足便流于粗野，文辞有余性情不足则流于虚浮，性情与文辞相配才值得欣赏（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不是为了迎合别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不以向不如自己的人请教为耻（不耻下问）；需要担心的是自己没学问，不需要担心别人不知道自己（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学习是快乐，有人前来交流切磋更是快乐，出名则不必太在意（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掌握知识不如喜爱知识，喜爱知识不如以求知为乐（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孔子给学生所传授的不仅是知识，而且是治学的道理，为人的道理。如此风范，在今天的学校里，无论哪个国家，都是为人称道的。
六，反对神化
孔子从来不对学生神化自己。他说，我怎么敢与圣人相比，怎么能说自己已经做到了仁？只能说自己毕生从事教育，从不厌倦（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他也不希望别人神化自己。有人问子贡，孔子既是圣者为何又会做各种杂事？子贡解释说天意要他圣者多能（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孔子听到后说子贡不对，正是因为自己出身贫贱，所以会做很多粗鄙的事情（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他告诉学生，自己不是先知，所讲的道理只是对古人之言的叙述（述而不作）；不是生而知之，只是对历史感兴趣，并且勤勉，学而知之（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每到一处，孔子以温良恭俭让的态度和举止向人求教，被问的人都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学习他们好的做法，改正他们不好的地方（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他鼓励学生，只要能够温故知新，都能成为老师（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还鼓励他们在重要的问题上，勇于表明与老师不同的见解（当仁不让于师）。这样的老师，也许在当时不为学生所崇拜，但后来会得到学生的尊敬。
七，言传身教
孔子不希望被人神化，但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如何好学。子路被人问起老师，他没给回答。孔子知道后对子路说，为什么你不讲，“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孔子所自信的不是自己的道德高度，而是自己对学习的喜爱程度。他说，有十户人家的地方就可以找出像我一样守忠信的人，但找不出像我一样好学的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他还说，专心读书学习，从不厌烦，不知疲倦地教导学生，对我有什么难的（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孔子对学生的真诚相待和言传身教给学生带来的影响极为深刻。他去世之后，有人说子贡超过了老师。子贡回答说，拿宫墙做比方，我是及肩之墙，人们在外面就可以看到墙内房子漂亮，老师是数仞高墙，没下功夫入门的人看不到墙内宗庙之美，居者之富（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子贡把其他的贤人比作丘陵，可以被逾越；把孔子比为日月，不可逾越（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子贡对孔子的赞颂，不是出于盲目的崇拜，而是出于对老师的理解。有人问，孔子还需要向别人学习吗？子贡回答说，文王武王的礼仪并没有消失，只是散落在民间，大道理留存在有见识的人那里，小道理留存在普通人那里，孔子怎么不向人学习呢？他向不同的人学习，只是没有固定的老师而已（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子贡记住了老师生前的教导，再没有给他涂上虚幻的、神灵的光环，却如实讲述了老师做学问的造诣。孔子的弟子们记录了老师的言行，写成《论语》，没有给他编造任何显圣显灵的故事，却留下了不少老师的疵瑕，这部书可信度较高。如果没有孔子对学生的坦诚，没有他对学生的言传身教，没有一批以子贡为代表的优秀学生对他的理解，《论语》中也许会出现离奇的故事，怪异的神话，中国的文化传统可能因此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