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重读
2020年夏
《理想国》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公元前428-348)的名著。该书所采用的是对话式文体。对话的主要的一方,即书中思想的表达者,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的老师。另一方是几位乐于探讨问题的朋友。书中苏格拉底的言论可能完全是柏拉图的创作,也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老师的思想和风格。苏格拉底是一位殉道者,因坚持自己的思想原则被法庭判处死刑。让已故的老师在书中再生,反复提问,追根究底,阐发哲理,柏拉图表达了对苏格拉底的敬仰和怀念。
《理想国》的英文译名是“The Republic”(共和国),与中文译名很不同,两者都包含了译者对该书的解释。按中文译名,此书可以理解为柏拉图对他理想中国家的表述。他的理想国是一个由哲学家(philosopher)统治的正义的国家。
一,哲学家治国
柏拉图的哲学家治国思想建立在他对社会分工的认识之上。首先,他把国家的形成过程描述成社会分工发展的过程。假设每个人都有各种不同的需求,都要通过各种产品和服务才能得到满足;同时,每个人天生具有一定的特长,善于从事某种职业,且只能做好一项工作,不能同时做好多项。当这些人聚到一起,交换产品和服务,相互获益,并在一个地方共同居住时,便产生了一个国家。
这个国家一开始必须满足其成员的基本生存的需求。它至少应该由若干成员组成,包括生产粮食的农夫,建造房屋的工匠,制作衣物的纺工鞋匠。农夫需要农具,工匠需要工具,于是,木匠,铁匠和其他工匠也成为这个小小国家的成员。种田还需要耕牛,建房需要牛车,纺织需要羊毛,牧牛和牧羊者随之出现。为了从其它地方购入需要的物品,有人专门从事贸易,他们是商人。贸易需要可交换产品,生产粮食的农夫和生产其它产品的工匠人数随之增加。贸易货物通过海上运输,有人成为熟练的水手。农夫或工匠带着产品到集市交换,与其在那里等候,不如把产品卖给零售商,他们是那些体力最弱,做不了其它工作的人,只能守在那里,从事买卖,把货币付给卖方,再从买方收取货币。另外一部分人,智力不及他人但体力充沛,他们被称为劳工,通过被雇用挣得工钱。到此为止,这个国家比较完善了,但仍处于基本的生活状况。
生活奢华的国家需要更多的产品,如舒适的家具,美味的糕饼,香水香料,来自远方的黄金和象牙,和许多其他的职业,如猎人,画匠,妓女等。还需要大量的仆人,包括佣人,保姆,奶妈,理发师,面包师,厨师等。另有演员和舞娘提供表演,有人专门从事音乐,诗歌,舞蹈的创作和指导。城里除了住人,还要容纳很多家畜,由专人饲养。奢华的生活带来更多对医生的需要。基本生活之外的需求是非自然的,使得城市膨胀,造成领土的不足和扩张的需要。如果邻国同样不满足基本的生活,也会遇到领土不足的问题,也需要扩张,战争的恶魔由此而来。国家需要军队,为了防御,也为了进攻。作战同样是一门专业,战士也需要专门的技能和长期的训练。军队使国家进一步膨胀。
柏拉图不仅展示了古希腊高度发达的社会分工,而且提供了一套关于社会分工的理论。一方面,专业化保证了工作的专注和技能的熟练,能够增加产出,提高产品和服务的品质,丰富其种类,并且为顾客提供便利,使他们的需要得到及时的满足。另一方面,专业化能够给不同的人提供合适的工作,发挥其特长,避免其不足。比如,体力较弱的可以在集市从事零售,体格强壮的可以在农田里耕种,喜爱财富的可以从事贸易,追求荣誉的可以当战士。
柏拉图的社会分工理论不仅具有经济的思考,而且具有哲学的思考。在他看来,社会分工赋予了专业工作者权力。医生是病人的统治者,船长是水手的统治者;医生和船长是强者,病人和水手是弱者。医生因为治病才成其为医生,船长因为掌舵才长成其为船长。医生在配药时考虑的是如何治好疾病,船长在掌舵时考虑的是如何安全航行。如果统治者不考虑被统治者的利益,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强者不仅统治弱者,而且为弱者服务。统治者得到报酬的形式有三种,金钱,荣誉和“拒绝的惩罚”(penalty of refusing)。最好的统治者会担心,如果自己拒绝行使统治,代替的人可能不如自己,被那样的人统治是一种惩罚。担心受到“拒绝的惩罚”,统治者迫使自己承担统治的责任。与金钱和荣誉相比,“拒绝的惩罚”可能对统治者更有作用。
在这套社会分工理论之下,国家的治理毫无例外,是一项专门的职业,需要由专业的统治者担任,最好是担心受到“拒绝的惩罚”的那种。与农夫,工匠等各种专业相比,国家统治者人数少,责任大,更需要专注的精力和专门的知识。他们所处理的不是个别的产品或服务,而是国家的整体事务。他们是国家的监护者,需要完全投身于自己的职业,不允许任何分心。他们所需要的知识不是种田或制鞋的知识,而是如何维持国家内部和平与如何战胜外部敌人的知识。
国家的监护者必须由天资最优秀的人担任。他们从小喜爱学习,对各种知识有强烈的欲望,均衡全面,而且记忆力强,思路敏捷,与真理快乐相处。他们在幼年时就受到挑选,开始接受良好的教育,灵魂得到音乐的熏陶,体格在锻炼中成长,品德为文学和良好的榜样所引导。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得到全面的数学,科学和哲学的教育,能够通过思维和推理来观察和认识世界。在成长过程中,他们要经历恐惧和安逸的双重考验,犹如黄金经过火炼。他们不应拥有财产,不穿金戴银,甚至不触摸金子银子,收入不超过生活的开支,个人的利益与国家利益紧密相连,命运受到国家兴衰的直接影响。他们以国家利益为自己生活的准则,内心最强的渴望是为国家做有益的事,最深的厌恶是损害国家利益的行为。他们所追求是永恒的真理,不是权宜之计,是事物真实的本质,不是虚假的现象,是完全的智慧,不是局部的知识。他们具有睿智,勇气,热情和自律,是统治国家的哲学家,哲学家统治者。
苏格拉底要朋友们记住:“在哲学家成为统治者,或统治者具备哲学家的精神和力量之前,换句话说,在政治上的雄才伟略与智慧相遇,世俗力量之间的角逐和排斥被迫让路之前,据我所信,我们的城市,以至于人类,将永远被恶魔纠缠。只有我们这样的国家才有可能生存,成为世间的一片光明之地。”
二,正义
什么是正义(justice)?这个问题在《理想国》中的对话开始不久就被苏格拉底提出。一位朋友说正义是归还所欠的东西。苏格拉底问,如果有人把武器存在你这里,后来神经失常,你把武器还给他,他可能会用来伤人,那是正义吗?另一位朋友说正义是爱护朋友伤害敌人,苏格拉底问,如果一个人的朋友是坏人,敌人是好人,他爱护朋友就是爱护坏人,伤害敌人就是伤害好人,那是正义吗?还有一位朋友说,正义无非是强者的利益,他们统治国家,制定的法律都有利于自己,把遵守法律称为正义,实际上是维护自己的利益。苏格拉底说,统治者可能会出错,制定出对自己不利的法律,执行那样的法律,不是有损于他们的利益吗?对话中,正义一次又一次被定义,一次又一次被质疑,被否定。在此情况下,苏格拉底建议把话题从个人的正义(justice of an individual)转为国家的正义(justice of a state),因为国家大于个人,大的正义比小的正义应该更容易看清。他的建议立刻得到赞成。
书中对国家形成过程的讨论正是由国家正义的问题所引起的。随着对社会分工的认识逐步加深,一个理想的国家开始展现在眼前。它规模适度,彻底实行一人一事的原则,鞋匠就是鞋匠,不是水手;农夫就是农夫,不是铁匠;战士就是战士,不是商人,每个人都做最适合自己的事情。因为人人各尽其职,国家成为一个整体,不存在穷人和富人对立的两部分。没人太穷,以至于无法维持好他的工具和设施,做好他的工作,并教好他的后代或学徒掌握手艺;也没人太富,以至于对工作漫不经心,荒疏了技艺。每个人所得到的幸福都与他的身份相配,农夫不会穿戴华丽的服装和黄金的头冠,工匠们不会在壁炉前奢华的宴席中举杯豪饮,国家的监护者不会有钱挥霍在情妇身上。不是一部分人幸福,而是所有人都幸福,人人恰如其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相互同意由谁行使统治,谁接受统治。智慧,权力和财富都受到自律的驾驭。强与弱,天资优越与天资不足被置于和谐(harmony)之中。
面对自己所描绘的这幅理想国家的图画,苏格拉底恍然大悟,惊喜地对朋友说,我们简直太傻了,正义就在我们跟前,我们没有看见她;就在我们手中,我们还去远处寻找她;就在我们的谈话中,我们没有认出她。什么是正义?正义就是每人只做一件事情,一件他的天资最适合的事情;就是人人只做自己的工作,不去干涉别人。什么是非正义?非正义就是本来适于经商的人强行去做战士,适于做战士的强行去做统治者,或一人身兼数职,既是商人,又是立法者,又是战士。三个阶级,国家的监护者,战士和工农商人,他们之间的相互干涉或变换是对国家造成最大伤害的恶行。反之,三者各尽其职就是正义。苏格拉底对国家正义的定义立刻得到了朋友们的同意。
找到国家的正义之后,苏格拉底回过来探讨个人的正义。他把国家中三个阶级的相互关系印射到个人内心世界中的三种意念:欲望,理智和精神(desire, reason and spirit)。欲望来自本能。理智是反本能的推理。精神则是本能与理智之外的第三者,或称为热情(passion)。三种意念形成了真实的内心世界和自我感受,它们同样遵循分工的原则,各做一件事情,或统治他者,或被他者统治。个人的正义,对一位富有智慧且善于自律的人来说,其欲望和精神接受理智的统治,三者犹如乐谱中的高音,中音和低音,和谐地形成一体,无论是涉及个人的事务,还是涉及工作或政治。个人的非正义则是三种意念之间互相冲突和干涉,一部分反对另一部分,被统治者反叛统治者。与国家的正义相同,个人的正义也是和谐。
三,理想与现实
柏拉图的理想国被他称为精英政治(aristocracy),是与现实世界相对立的。他把现实中的政治制度,即希腊各城邦及周围国家所实行的政治制度归纳为四种:军权政治(timocracy),金权政治(oligarchy),民主政治(democracy),独裁暴政(tyranny)。其不正义程度顺次上升,独裁暴政最甚,民主政治其次。
柏拉图对民主政治具有切身的体验,因为他和苏格拉底的祖国雅典所实行的是民主政治。雅典的执政官是通过一年一度的选举产生的。雅典的政策和法律,包括战争与和约,都经过公民大会投票的程序。除了妇女,未成年人和奴隶,所有男性成年市民都可以参加广场上的公民大会,行使投票的权力,把白色或黑色的石子投入陶罐里,白色表示赞成,黑色表示反对,多数方取胜。柏拉图所说的三个阶级互相干涉和变换,不是凭空想象,而是对他亲眼目睹的政治运作过程的一种概括。
公元前六世纪末开始,雅典在民主制度下迅速崛起,两次奇迹般地击溃了庞大的波斯帝国的入侵,在五六十年内,成为希腊最富有,最强大的国家,组成了包括绝大部分希腊城邦的德连联盟(Delian League),自为盟主和保护者,得到各城邦缴纳的保护金,海军拥有数百艘战舰,其港口比雷埃斯(Port of Piraeus)成为包括希腊各城邦及地中海沿岸各地的贸易中心。建筑和雕塑艺术出现了帕特农神庙(Parthenon)这样辉煌的代表作。
为了实现其帝国之梦,雅典对没有加入德连联盟的邻国斯巴达(Sparta)发动了战争,史称伯罗奔尼撒战争(Peloponnesian War,公元前431-404)。斯巴达所实行的是军权政治,军力和财力不及雅典。但是,完全出乎预料,这场战争竟延续了二十七年,并以雅典的战败告终。作为媾和的条件,雅典人屈辱地拆除了城墙,焚毁舰队,解除了武装,所幸没有沦为斯巴达武夫的奴隶。柏拉图的青少年时代,恰恰经历了祖国由盛转衰的过程。他对民主制度的批判,所谓三个阶级互相干涉是祸国的恶行,世俗力量之间的角逐和排斥应该让路等,不仅仅是一种追求和谐的哲学思考,而且包含了自己生活经历中所取得的沉痛教训。
柏拉图把民主政治列为仅次于专制暴政的非正义政治,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即苏格拉底之死。战败后的雅典民心低落,大概有些人难以继续容忍苏格拉底追根究底的提问,将他告上法庭。罪名有两条:诋毁雅典的神,毒化青年人思想。法庭设在集市,审判团由五百多名市民组成,投票判决的结果为“有罪”。在决定处罚之前,庭长问苏格拉底自己认为该受何种处罚。苏格拉底说,雅典应该给我终身免费晚餐,因为我五十年来持之以恒地提出问题,督促大家思考,像一只忙碌的飞虻,不时叮一下雅典这匹大马,不让它偷懒。参加法庭的市民们对苏格拉底的“恶劣”态度报以死刑的处罚,投票死刑的人数居然超过投票有罪的人数,也就是说,部分判他“无罪”的人判了他死刑。在朋友们的环绕中,苏格拉底平静地喝下狱吏拿来的毒草汁而死。《理想国》中反复提问:什么是正义?书中的苏格拉底反复回答:正义是智慧,不是无知;正义是善,不是恶;正义是真实,不是虚假;正义是勇敢,不是怯懦;正义是卓越的灵魂,不是缺损的灵魂。柏拉图写下这些对话时,脑子里所出现的可能就是那个法庭,一边是他的老师,另一边是那些市民。
雅典被斯巴达打败后,再也没能复兴,数十年后被君主制的马其顿(Macedonia)灭亡。但它约百年的辉煌给后世留下了一个榜样,普通农夫,工匠,商人,士兵可以通过民主制度治理国家,以投票的方式参与法律和政策的制定及执行。这个榜样经过漫漫中世纪后复活,成为近代人反抗专制君主的灯塔,帕特农神庙就是这个灯塔之所在。当我们仰望神庙,感叹雅典民主制度的辉煌成就时,不能不记得雅典为人类文明留下的另一份遗产,哲学思想。神庙的断壁残垣中既闪耀着民主政治的曙光,也回荡着先哲的幽灵:什么是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