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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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早已习惯了无处不在的母亲的强势角色,而父亲从来只是家庭中的配角、母亲的唯唯诺诺的听差。我也想当然地认为世界的本来面目就该如此。直到在三十多岁时读到诗人Robert Bly 的一篇访谈,才意识到我在生命前三十年之中的一个重大缺失。在孩子长大的过程中,母亲和父亲的角色不可互相替代。孩子既需要母亲的呵护、亲密、事无巨细,也需要父亲的自信、勇气、举重若轻。父亲的这个角色对男孩的成长尤其重要。

在自己当了父亲多年后,我感觉我心目中的好父亲大概会做这样一些事:能放下身段理解孩子的认知水平和情感需求、能给他们鼓励、与他们平等。在孩子们小的时候,称职的父亲是他们心中的神,是孩子下意识里想在未来成为的那个样子。在他们大一些之后,好的父亲应该是他们忠实的听众、啦啦队、是他们遇到挑战和麻烦时愿意分享的对象。我的这些想法是我在作父亲时努力想去做到的,也是弥补自己作孩子时的遗憾 – 我不认为我的父亲在这些方面花过什么心思。他对孩子的尽责只是出于性格中的本能。称职的父亲本应该把这些在自己身上做出来,给孩子看,但我的父亲没有这样的认识,所以既想不到要展示,也没有东西可以展示。

父亲尤其应该对培养孩子的勇气负有责任。在这一点上我的父亲是不称职的。但他也不可能做得更好。在很多年中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一个无欲无求、内心从来不会被烦扰的好好先生,但在我四十多岁时,我从母亲那里知道了关于父亲的一件有趣的事:他不敢晚上独自在家过夜,所以每次母亲需要外出时,父亲总得请某个亲戚熟人来家陪他。现在回忆起这个情节,我知道我小时候对黑暗的恐惧是从何而来了。

父亲很少谈到自己小时候的事 – 事实上,他好像从未跟我谈起过,而我也从未着意向他打听过,所以我对父亲的童年所知很少。我知道的一点是:祖父性格温和,知书通文,但一直到四十多岁都是常年在外经商。祖母是文盲,独自持家,所以父亲可以说基本上是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祖父中年回家后,对农事和家务是一窍不通,常年赋闲在家。祖母性格强悍,经常与大儿媳发生不愉快的争执,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从这些零散的碎片,我推测给父亲的童年影响最大的是祖母,而祖母或许也有一些“吞噬一切”的性格成分,所以父亲的懦弱也许与在这位强势母亲的羽翼之下长大有关。很可能在他与祖母的关系之中也是只有祖母的意愿,没有他的意愿。可惜我也再没有机会向父亲了解他小时候的故事了。

我小时候,总听到母亲抱怨父亲麻木冷漠。我现在猜想,他没有能力了解妻子和孩子的情感,是因为他不了解自己的情感,很可能也不敢面对自己的情感。

跟我与母亲的关系一样,我与父亲的关系也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在这个关系中,只存在父亲的意愿,不存在我的意愿。那时我周围别的孩子与其父母之间的关系也大致如此。但是,每个孩子对父母的反叛程度不同,所以每家的亲子关系的不平等程度也不同。我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反叛,所以我与父母亲的关系就是极不平等的关系。

虽然父母亲自己没有安全感,也不懂得教育孩子的道理,他们在照顾我的身体发肤的需要上可以说是尽职尽责。而且他们都忠诚于家庭,把工作之余的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家里,很少公事之外的朋友;他们也都生活节俭,从不购置任何奢侈之物,所以尽管他们当时的工资微薄,我从未有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在三十岁之前从未怀疑过他们的教育方式有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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