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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儿时的我被恐惧如此困扰,部分应该是由于我自己的敏感。或许是我生来的脑回路结构使然,小时候的我似乎记得见过的每一件事、听到的每句一话,凡事当真,把它们看得很重,且无法很快忘记。但我虽然记下了这许多信息,却并不能理解。动物见到天敌,恐惧逃窜是正常的保护反应。天敌从视野中消失后,恐惧感马上消除,回归正常的生活。我猜想多数孩子也是这样。我的各种恐惧则好像是我的天空中从来不散的乌云。
尤其沉重地压在我心头的一件事是死亡。别人大概都知道鸡笼里的鸡和猪圈里的猪都只是人类的食物、老鼠是人人喊打的人类公敌,但我看着被父亲抓住割了喉慢慢断气的小公鸡、听着远处高声哀嚎的猪、看到被鼠夹子夹得鲜血横流的老鼠时心里会升起异样的感觉。饭桌上清蒸鱼的白白的眼珠好像在怨恨地看着我。
见到的这许多事无法被我幼稚的脑力所理解,造成了我大脑中的严重消化不良。这些让我恐惧的人和事如重磅炸弹般不断在我的阵地上爆炸,我对它们全无防守之力。
另一个因素是父母的熏染。人对世界的许多理解是在幼时从其抚养者那里学来的。高等动物如狮子和猴子的很多生存技巧即是从其长辈那里学来,而人与父母相处的时间之长,动物界中几乎没有物种可以匹敌,受到他们影响的程度也自然更不必说。我想勇气并不是许多孩子性格中天生就有的一个成分,所以孩子要想在各种威胁和恐怖的事情面前生出勇气,他需要看到榜样、楷模。在榜样和楷模的耳濡目染中日久,他就学会了在各种挑战面前的勇气。但我的父母亲自己总是处于恐惧之中。在我的儿时记忆中,他们脸上的表情总是一脸惊恐,警告我不要去河里游泳、不要在外边乱说话。
我想这跟他们身处的时代背景有关。他们都是农村出身,是两个心思单纯的好学生。他们世界观形成的五六十年代正好也是中国共产党建政史上统治最恐怖的年代。我记事时已经是七十年代中期,据我后来读书所知,其时的恐怖政治空气比起五六十年代时已经远为缓和,不过是一个毛孩子的我尚且亲眼目睹过许多场群众批斗大会、听说过好几个跳井自杀事件,塑造了他们世界观的五六十年代的情形可想而知。他们因为小心翼翼埋头听话干活而被选入政府机关工作,身处政治漩涡中心的衙门之中,是一台喜怒无常的权力绞肉机中的两个天真的小人物。他们要仰视才见的老上级昨天还权倾一方,今天就忽然成为人民公敌被造反派羞辱、殴打。同事因为说错一句话就在大会上被揪上讲台批斗、打入大牢。这些景象把他们吓得心胆欲裂。他们没有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能力。
他们也并不认为自己战战兢兢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不正常。在他们看来,活在恐惧中是人天经地义的生存方式,只有常备恐惧心、永远躲在风平浪静的小港湾里才能给自己以安全,而勇气会给自己招致祸端。他们的人身自由、饭碗和社会地位因他们战战兢兢的处世哲学而得以保全,所以他们也把在我这里培养恐惧感作为他们的教育内容的一部分。让我学会了恐惧,他们才算是对我尽到了责任,因为我害怕了就不会闯祸、就得到了身体的安全。
中国有句古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 – 在他们的眼里,人的价值除了身体发肤之外并无他物。只要我的身体发肤完好,他们就烧高香了。
对于那时的我,父母亲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所以他们的榜样在我那里的解读就是:这个世界恐怖无比、充满敌意,所有的人都比我高大、比我有权力,虎视眈眈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不乖乖听话就会被狠狠敲打。
我也一直以为我的生命只有身体发肤,保全它是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在父母亲与我的共同努力之下,我的确成功地保全了自己的身体发肤。我被损伤的是身体发肤之下的一些地方 – 这些他们看不见,我也很长时间不知道。
我要到三十多岁之后才知道有勇气这回事。所谓勇气,我想就是人在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时的一种心态,而我小时候完全不知道人在强大对手面前还有鼓起勇气奋力一搏的可能。活在恐惧中是我从混沌的婴儿状态起就熟悉的唯一方式,也想当然地以为那就是天经地义的方式。
父母要教会孩子勇气,首先要自己有勇气,然后还要有教育的技巧,比如给孩子以锻炼的机会,鼓励他们独自面对一些小小的威胁,让他们的自信一点点成长。但我不记得父母亲有在我面前展示勇气的景象,我想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有勇气这回事,所以更不能想象勇气是孩子成长的一个必要成分。在他们看来,勇气等于犯傻,是要吃大亏的。他们这样的判断也不无道理:在当时那样的社会环境中,做个有勇气的人就等于在大会场上被拉上台来批斗、羞辱、下狱、甚至送命。
记得大约是在上初中时,有一次母亲跟我说起自己带孩子保护太多,放手太少,好像是那只老母鸡,一有危险就要把孩子笼在自己的翅膀下面。听到这话,我当时心中的第一反应是:我怎么没有过被母亲保护的感觉。
现在回想起这个情节,我想母亲说这句话是因为看到我性格懦弱,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开始怀疑。而我的反应也解释了我半生缺乏安全感的由来。
我是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 – 据我的观察,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有意识到 – 勇气不是一种要仰赖外界环境的恩赐的被动情绪反应,而是一种主动选择的心态。不知道自己能选择这种心态,那么就在最风平浪静的小港湾里也能找到让自己害怕的事。
大人们偶尔也谈起死亡,经常是带着一种无所畏惧也无所谓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那些话背后的不自然,这反而给我留下了死亡是一件何其恐怖的事的印象。我现在知道,孩子是极其敏感的。我很怀疑父母们在试图掩盖自己的的心思时有多少次能逃过孩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