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那场葬礼发生得令人有些措手不及。那是1987年,是一个忘不了的日子。这一天姥姥去世了。
那是一个特别热的夏天,阳光仿佛格外毒,人们搧着扇子,吹着电扇。从窗口往外望,车水马龙的街道也冒着热气。春节之前,姥姥就咳嗽不止,以为是感冒了,吃了药也不见好,忙着去大医院检查。这一回,姥姥连下楼的气力都没了,我把她抱上车,轻得仿佛像个小孩子,我这才从她皱得乾乾的脸庞上意识到是大病。
检查结果是肺癌,快接近晚期了。医生说作手术也没有保证,另一个方法是住院化疗。医生的表情和善、平静而且不带丝毫情绪,好像深怕任何的暗示给家属带来错误的联想。姥姥不愿意住院,也不愿意花钱,当然她不知道是肺癌,但知道是危及生命的大病,她显得很平静。
姥姥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除了父亲,她自己和我们全家都明白她已经来日无多。在最后的几天里,我尽量地守在姥姥的病床前,说些过去的事情安慰她;那是一串从小到大的脚印,在内蒙古时和姥姥一块去割草,扫煤灰、拾柴禾、背煤炭、做临时工等等,至今记忆犹新。我和姥姥两人到郊外割草卖,姥姥一双小脚竟背七、八十斤,麻绳勒得姥姥的肩膀上留下一条红印。我背四、五十斤,妹妹不能背,在后面拿着镰刀,举着从树林里采的野花。
我们家还喂了一窝兔子。家附近有一生物制药厂,收购刚出生不到一周的小兔子,因为收购数量有限,所以我和姥姥清晨排队去卖小兔子,每次都要早起排队。冰冷的大冬天,天黑沉沉的。现在想来,那时不过十一、二岁。家里虽有流放在内蒙古父亲的生活费,但很紧巴,是处之于市井小民之列,生活所迫使,我们少有浪漫的羽翼。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也正是在这种生活环境中,在汗水和雨水的浇灌下长大成人,懂得了世事的艰辛。
和姥姥到煤厂去背煤,从三十斤开始,逐渐背到七、八十斤。记得有一次,父亲找人弄了一张煤票,我和姥姥,父亲三人用从母亲单位借来的板车贪心地装了满满一车炭,是真正炼钢铁的煤炭。父亲和我轮流在中间掌车把子唱主角,姥姥在旁边拉边绳,起步时还拉得动,后来简直是举步维艰,整整半天拉到家,身体却像散了架。一到家,姥姥仍忙着做饭。至今想起犹如在昨天。
说着说着,姥姥枯槁的手握着我的手,眼泪噗噗地掉下来……姥姥老泪纵横,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见过姥姥流泪。姥姥是倔强和顽强的,家庭生活的艰难不曾使她皱眉和叹气,命运的坎坷未曾让她退缩和害怕。她现在哭了,是那样的痛心。不是因为辛苦一生得不到幸福。我想她是在为我而悲伤,因事业的无望而忿恨的我,一心要去父亲的故乡闯荡。
那年的诀别,至今依然令我心酸落泪。在姥姥弥留之际,给姥姥输氧气,当我们无奈地站在旁边,看着癌细胞是如何在姥姥体内吞噬着生命。她只是在倒气,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看着她皱着眉痛苦的样子,真的很心疼,可又觉无力回天。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姥姥渐渐苏醒,眼睛转了转。我俯身问她怎样,她微微点头。我又问是否关上灯休息一会儿,她摇摇头,我猜她一定是怕黑暗,尤其是面临死亡的黑暗。这便是姥姥临走前唯一清醒的时刻了,我知道她是拼了最后一点儿力气。她气若游丝似有似无,示意有话要说。我来到她的床前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听她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话。她的大意是:希望我能远走高飞。
为姥姥洗生命中最后一次澡的是母亲。她显得比我冷静许多。姥姥断气前的夜晚,我带着疲倦的身躯到外边马路上调节心情吸烟。我不吸烟,可这一晚上我吸了,吸的是姥姥平常喜欢的前门牌香烟,好像要一口气将闷在心头的焦虑和烟一齐吐尽。但最后一刻的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事后回想,我并没有找到任何得以安慰自己不安的片刻……
姥姥是在快天亮时断气的。她的遗体还没有冷却时,母亲和我给姥姥换了衣服。那是姥姥生前给自己准备的,是厚厚的棉衣。姥姥迷信,她深怕她的魂会在另一个世界受冷,怕在另一个世界里迷失了。我想,依姥姥的习性,以及那种跟着母亲到内蒙古生活,离开北京到塞外小城的性格,顶多是多绕个弯,就回来了,该不至于丢失了方向。但是,遗体躺在家里,我夜里却没有梦见那张伴随我生命三十多年的身影。或许,是姥姥深怕惊扰了我脆弱的神经吧!
姥姥走了。毕竟是七十六岁的老人,遗体萎缩得令人揪心。我站在床前,看着无声无息的姥姥,想起她默默无闻的一生,并惊讶地发现这么靠近地和一个亡者面对面,还是生平的第一次。
办丧事让人的心智异常敏感而憔悴,好像在一条空寂的巷子里,和躺在地上的影子无声的对话:声音是没有的,却有一长串如烟的独白,在心底弥漫着。等烟雾都消散了,影子也在白花花的日光中化为乌有。坐在客厅灵堂的沙发上,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走在一片看也没看过的沙漠上,耳边有风声呼呼地喊。除此之外,就是踩在双脚下、让时间在茫然中悄悄度过的尘沙。
姥姥的一双小脚也踩过许许多多流离失所的尘沙。印象很深刻的是,她有一回提及五十年代前期,后背背着老爷的尸骨,前胸捧着不满两岁精瘦的我,从内蒙古搭火车回北京,为的是将死去的亲人和才出生的骨肉带回自己的家乡来。老爷姥姥有过三个孩子,都没留住,只有母亲一棵单苗。我是姥姥带大的。母亲没有奶,那时也没有牛奶,只有奶粉,可我喝奶粉拉稀,姥姥弄米汤,面汤喂我。营养不够,为了保住我这男孩子的命。姥姥带我回北京想尽了办法。
葬礼的仪式很简单,在我们家里举行了告别仪式,就把姥姥的遗体送到火葬场。没有跪拜,没有嚎啕痛哭。也说不上有更深的悲哀默藏于心,一直等到殡仪馆的棺木撤下来时,把姥姥送进火化炉,看着火葬场的烟囱冒出的一股黑烟,一切好像就此划了一个句号。
泪水大粒大粒的往下落,姥姥曾说过不希望把她火葬。我明明看见姥姥被送进火化炉。明明知道她的一去不返,但到了夜里总是期待着她会回来。
就这样,一个多年相处在一块块斜斜檐瓦下的人,从一条安静的巷弄中消失了。世界沉默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算太长的时间。
属鸡的姥姥如果还健在,今年应该是整一百零一岁。很难想象一百零一岁的姥姥会是什么样子。姥姥在我心里的形象,永远地保持着她去世前的那个样子。二十五年光阴如水逝去,转眼我都成老年人,生活有了许多当年难以预料的变化。而记忆中的姥姥,却依然如往日一般亲切,慈爱,沉稳,安详。
姥姥去世的那一年里,我以为我已流尽了所有的泪水,不会再轻易在人前动行色了。但离国的那天,我又一次泪流满面,为要离开埋着姥姥的这块土地而哀伤,更为死亡带走的姥姥没有看见我去日本而遗憾。
我觉得姥姥始终没有离去,并且,比任何时候都象我的朋友,时时处处关照着我,关心着我,与我同行。得知我的现状如此,姥姥还会有什么遗憾!
“阳光是我,吹拂的风儿是我,我并没有离去。” 这是以前我在某一本书上读到的话。我没有记住它的作者是谁,但我喜欢这句话,它太贴近我的心!我把它记在笔记本上,默念着。我多么希望,姥姥!她能这样对我说:“我并没有离去。我并没有离去。”
姥姥,我多么怀念你!我在想,假如我需要帮助,你还会向我伸出双手的。
该是起身和姥姥话别,结束这一回不寻常的探望了!
那么,姥姥!愿你此去未知的旅程中,握有一杯我曾经为你斟的酒。
第二年,我出走日本,离开了那片洒满姥姥和我的汗水又令人伤心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