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故乡的父亲

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我心中的伤痛难以尽述,感觉唯有写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方能一释十几年来对父亲的,压抑在心里的深深地怀念。

父亲是个日本人,打我记事时,他就在内蒙古下放“学习”,没有工作。父亲时常带着我骑车郊游大青山,听父亲背诵唐诗宋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一代名臣范仲淹的这首《苏幕遮》,真是“铁石心肠人也作此销魂语”,虽有点凄切,却将乡魂旅思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让父亲读来,不由得黯然神伤,思乡情切,勾得父亲魂丝缕缕,早已飞回故乡的山映斜阳,遠山悠悠,芳草萋萋。父亲早年的记忆,也便在那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中,缠缠绕绕地滑进了父亲的梦境。

父亲的故乡是日本大阪府。可父亲怎么会在内蒙古呢?又怎么会中国的唐诗宋词呢?少年时的我不解地问父亲。父亲的眼神如同荒漠中炯炯闪过的流星,自豪地说,他在山东抗日根据地发行的《大众报》上都写过文章,是有名的“日本八路”。何况读唐诗宋词!

我在多年后找到一九四四年这张《大众报》,看到刊登在报上父亲写的《我的思想反省》一文。不过我觉得父亲的文章不值得恭维,倒是编者按写的很好:

『日本解放联盟胶东支部盟员小林清同志这一个反省,是在胶东整风运动的浪潮下,自觉来进行的。他自来八路军后,虽然没有看过太多的整风文件,但由于他努力于时事政治的学习和不断的进步,因而他的政治觉悟 随着提高起来 当他在大会上自动向主席团报名反省时,谁都未曾想到他反省的能是什么问题。在他反省之后,一致认为反省得非常深刻,给予大会反省的同志以很大的推动。我们研究小林清同志反省所以深刻,其基本原因在于他政治上的觉悟,在于他的坦白赤诚,在于他认识了日本法西斯的罪恶和“武士道”的毒素,在于他大胆地控诉了日本军部的罪恶和认清了日本人民最好的朋友-中国共产党,八路军。

 因为他这个反省,不但给予我党整风干部在反省运动中以很好的启示,和对那些对党隐瞒以及不坦白的同志以锋利的讽刺外,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今后对于一个新来的日本同志,我们对于他的思想了解和对他的帮助,是一个极好的教训。

 小林清同志的这个反省,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手笔,我们仅就其字句与语法不通之处,略有修正,并征求他本人同意公开发表,以作为国际友人及我们整风同志的参考。』

 只看编者按,就知道父亲的反省有多深刻。他的思想反省是作了八路军的俘虏后,并不是安分地接受八路军的教育。而是千方百计地想逃走,甚至想杀死八路军的領导干部,立功会去。后来还放跑了一名日军俘虏。可是在八路军诚恳的教育,帮助下,终于成为一名勇敢的反战斗士。

这样一个赤诚坦白,忠心耿耿,对八路军死心塌地的“日本八路”, 为什么却被下放到内蒙古?于是我带着好奇的心情探索父亲走过的经历。

父亲是1939年作为日本支那派遣军独立混成第五旅団的一名士兵来到中国,在青島登陆。1940年在胶东文登县和八路军作战负伤被俘虏。

 被俘后,八路军不但没有把他当作敌人,而且还给他充分的自由和平等,尊重他的人格,把他当作朋友,阶级兄弟和同志对待。后来又送他到「日本工农学校」学习。

 父亲在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的教育下,世界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不仅知道了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进行的战争是不正义的侵略战争,而且明白了要永远消灭这样的战争,要使日中两国人民永远友好下去,就非踏着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指导的道路前进不可。

 父亲为人耿直,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真理,有了为之奋斗的目标。他参加了八路军,和其他日本战友一起建立了「在华日人反战同盟胶东支部」,并担任副支部長。父亲熟悉日本军队的内部情況,熟知日军士兵思想,心理,生活习惯。他和日军士兵联络感情,瓦解日军。加深日军兵士思乡厌战情緒,渙散军心,动摇日军一貫坚信“皇军必胜”的神话,削弱日军战斗意志。起到了八路军起不到的作用。

父亲通过喊话,信件,慰问袋,电话等方法配合八路军向日军宣传。夜深人静,他们将手揺电话机挂在通往日军据点的电話线上,父亲用日本語説,“晩安,我们是反战同盟”。之后,他和接电话的日本士兵互相交談,鼓励他们头脑清醒起来,別再为日本军伐卖命了,帯着武器投誠到八路军来,八路军优待俘虏。他还冒着炮火,到前沿阵地向日军宣传,喊話。

1944年8月24日,八路军攻打牟平県水道日军据点时,经过反战同盟的喊話后,就有10名日军士兵携帯武器向八路军投降。剰下的28名日军和两个中队的伪军也士气渙散,被八路军歼灭。在祝捷大会上,父亲被当时胶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叫到台上,受到表彰,并号召广大青年学习父亲,参加八路军。

1945年4月14日,父亲跟随八路军东海军分区独立団(27軍前身)袭击荣成县龙須島日本海军陆战队据点时,在激烈战斗中向日本海军陆战队进行喊話,収到了很大効果。并在両天後,用缴来的日本大炮在張家埠轰击日本海军来报复的舰艇。受到军分区于得水司令員,仲曦东政委的表揚。

由于父亲工作积极,取得了成績,极大地鼓午了在艰苦抗战中的中国军民。在胶东抗日根据地的抗日军民中,父亲是出了名的“日本八路”。 他赤誠坦白,对中国共产党,八路军忠心耿耿,肝胆相照。鼎鼎大名,远远传遍整个山东抗日根据地。

他努力工作,战斗,除政治覚悟提高,信仰共产主义外,武士道出身的父亲对于共产党,八路军也有感恩图报的因素吧。

1945年8月末,八路军胶东军区的部队包围了駐守在青島郊外以及即墨等地退回青島的一部分日本军队,大約有両个中队2百余人。日本军队不投降,想溜回青島向国民党军队缴械,但被八路军胶东部队堵截在青島郊外。

父亲向日本军队的阵地喊話,把「最后通牒」优待俘虏条例以及延安日本人民解放联盟总部的「通电」宣传给日本军队。并宣传了八路军优待俘虏的政策。号召日本士兵投降八路军。
被包围在这里的日军参謀長西田少佐,中隊長松本大尉都是日本侵华支那派遣军独立混成第五旅団第十九大队的,长期駐防在胶东地区,曽和八路军打过多次交道,是老对手了。

日军西田少佐満面愁云,心情沈重。他用手捧着最后通牒和优待俘虏条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心里很矛盾,向八路军投降吧,可青島日军司令部给他的命令是向青島撤退集中,向国民党正規军繳枪,然后乗船回国。要是把武器交给了八路军,国民党军会恼怒的,可是在眼前被包围的情況下,不繳枪又怎么行呢?西田少佐反复思索着,没有好办法。他这回深深地感到現在不是按他的意愿就能解決问题。他不住地搓手,可时间也不能太拖啊!最后通牒規定了在24小时内繳械。他想来想去,让一个军官到外辺向八路军喊话,請八路军派代表来談判,试探八路军的态度怎样,再作下一歩打算。

父亲自报奋勇要去,军分区贾若瑜司令员派父亲和2名参謀为全权谈判代表去日军方面谈判。父亲对司令员说:“我尽力园満完成任务,如果我回不来的話,你们就坚決消灭他们,不用顾虑我的生死问题。”

“看目前情況,日本军队不会对你们为难的,他们現在主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出路,不过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大意,不能在最后的受降中牺牲。”军分区司令员郑重地説。張昆敌工科長等司令員説完也説道:“請首長放心,是日本军队請我们去谈判的,何況小林清同志是八路军的谈判代表呢。”

“好!我再派2名参謀跟你们一起去。我委任小林清为少校军銜,八路军作战部队全权代表。不过你们的衣服应該整理一下,不要随随便便的。” 司令员认真地说。

 父亲和2名参謀換好了新的八路军装,来到了日本军队中。在談判室,父亲和2名参謀隔着一張卓子面对着西田少佐。父亲是第一次面对面的和日军谈判,心里感到一阵紧张。过去他是这个部队的一名普通士兵,受尽了日本军队中的非人道待遇,过着可怕的战地生活。作战被俘后,他们找了一个別人的尸体烧了,把骨灰寄给他国内的家属,还给他家里发了战死通知书。可是父亲現在代表八路军,代表胜利的中国人民来和他过去的部队谈判受降事宜。想到这里父亲充満了信心,用日本語严峻地説:

“我们是来谈判受降的。根据波茨坦宣言,一,你们应該在接到最后通牒24小时内向我军交出全部武器,弹药,文件。二,凡是属于个人財产,不是掠夺中国人民的东西都可以帯走。三,受降时集体站队,正式由我军受降最高指挥官在投降书上签字。四,对高级军官的处理和士兵同等待遇。你们必須自动投降,不得抵抗。中国人民会原谅你们过去的罪恶,对你们的罪过经調査証实純系军人而无特殊罪恶,仍同样可以遣送回国。”

西田半天没有回答,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申述道“我们是奉命到青島集中交武器的,你们要把武器留下,我们究竟服从誰的命令呢?贵国中央政府已经有命令让我们到青島集中缴械,难道你们不知道贵国中央政府的命令吗?”

父亲听后严肃地向他指出“你们不明白服从誰的命令吗?让我来告訴你,你们要服从胶东抗日军民的命令,服从八路军的命令。八年来,你们在这里烧杀抢掠,欠下中国人民多少血債!今天要你们就地投降,你们就該繳械,向附近驻军交出武器,这是波茨坦宣言的規定,不就地投降就是拒絶投降,我们就把你们当作敌人消灭。”

和父亲一起去的軍区参謀也严肃地説“限你们 24小时内交出武器,我们优待俘虏,保証你们的生命安全,等形势安定后送你们回国,不然的話,你们是自取灭亡。”

西田站起来,汗从額角沁出,他小声説“是,是,对不起,失陪一会。”他没有了主意,和几个中队長商量对策去了。他感到不交出武器是很难离开这里了。 西田焦急地转来转去,他覚得枪,炮,彷佛一点用也没有,就是勉強突围,肯定会有伤亡。

父亲又向他们劝道,天皇都已经宣布战败,服从波茨坦宣言,无条件投降。你们現在即使战死,也不是为国捐躯,一点价値都没有。识时务者为俊杰。

经过一番艰苦的談判。他終于拿出武器装备的表冊和人員名冊,踌躇地问道“你我身为军人,贵国所提优待条件都能保证吗?”

“我们八路军一貫説到作到,我们在国际上是有声望的军队。”父亲自豪地回答他。西田仍然惴惴不安地問“在作战中打死对方,不能列为特殊罪悪吧?”

“是的,但是如果超出军人行动的范围,在中国犯有血債的,就是特殊罪恶,这些我们都会調査的。”

“是,謝謝!”西田弯下身子,点了点头后,又接着説“因为我们已经結束双方交战状态,可以抛开敌对的交战关系了,我们欢迎你们的到来。在胶东,我们是和共产党,八路军打的,自然由你们受降最为适合。但是,军人执行最高指挥官命令,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按理説,我们駐在胶东的日本军队是应該由胶东的八路军受降,因为我们是交战的双方。”

“你能明白这个问题,那很好!”父亲赶快表揚他説。

談判似乎到此为止了。但是西田对父亲説“閣下是日本人吧!”

“是的,我是日本人,但是我还是八路军!”説完,父亲准备要回去。

“請留下,一起用了午飯再回去吧 !”西田的表情明朗起来,为了联絡感情,他客气地挽留八路军代表和父亲。

就这样,胶东八路军接受了日本军队的投降。

父亲还在烟台等地积极工作,招降日军。组织,遣送投降日本军队官兵,影响很大。特別是接受日本军队投降这件事。对国民党政府震动很大,一直反映到国民党陆军总司令部。致使国民党陆军总司令部下达了以下的命令。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十一月三十日于南京
据报(一)山东省匪军预备大批慰劳品,诱惑日军投匪,小部日军有动摇意。(二)日人小林清,渡遗詹在青岛附近策动日军,并在烟台组织山东日军解放联盟,积极活动中等情仰即查明严予制止为要。
  右令
 中国战区日本官兵善后总联络部长官冈村宁次大将
     中国陆军总司令官陆军一级上将何应钦 』
(《中国战区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处理日军投降文件汇编》二九二,中国陆军总司令部训令诚字第一四六号)

最动人的“赞扬”来自敌人!国民党陆军总司令部严予制止小林清活动的命令,等于就是表彰父亲的功绩。不知道当时共产党对他的表彰是什么?我想不会差。

1945年9月,根据延安总部的指示,日本人民解放联盟全体都途经东北回国,到了东北后,受中共东北局的要求,一部分盟員留下参加接受东北的工作,主要是指导东北的日本难民等工作。1945年底,父亲跟着山东军区政治部肖华主任和一部分山东部队,改換民装,以东北人民自卫军的名义从胶东龙口乗漁船到了东北安东。参加了接収东北的工作。

 1946年11月底,由辽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萧华将军的介绍,小林清到大连的中共东北局某部去工作。某部对他委以重任,负责遣返日本侨民回国工作。  

一听说工作岗位在大连,小林清怔住了,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他脑海里就浮现出日本大城市的繁华,大连是不是也和大阪一样繁华呢!小林清兴奋地把这份新工作可以想像到的好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是份特殊工作。他在不了解特殊工作的性质就接受了任务。不过在当时的情況下,他也不可能不接受。  

他不知道在那一刹那间,作出了他生涯中最重要的決定。 

萧华将军还说这个工作要保密,不能和现在的同事打招呼送行,马上赴任。萧华将军的这次任命让小林清听上去像一次临危受命的感觉。  

小林清的工作还是负责遣返日本侨民回国,所以中共东北局某部也采取重用日本人的方針。当时非常缺乏日本人干部,某部只有一个是原满州铁道株式会社的日本人,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专职干部了。所以萧华将军介紹来的小林清,对于初建的东北局某部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这个工作对父亲,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都是一项陌生的,全新的课题。当然也是一项具有战略意义的工作。可并非是身穿二尺半出身父亲力所能及的,也决不是靠革命热情和英雄主义能完成的。父亲有负組织重望。

当时东北局某部对小林清,信任之深,待遇之好,实属特殊。但不幸得很,使笔者想起文征明的一首词来,他见到宋高宗亲笔写给岳飞的勅书,书中言词亲切无比,有感而作了一首《满江红》,其中有一句“概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中共东北局对小林清,实也令人感慨当初倚之何重,后来何酷。  

小林清做了许多重要工作和贡献,艰难而且危险,他却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后来的命运及下场。 
 
此时此刻,生活突然向小林清掲示出它的另一面。其实像小林清这样没有任何历史背景的日本人,并不妨碍别人的晋阶之路,可是臥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偏偏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击他。这里面的哲学,小林清直到死都没学会。  

正如小林清后来所明白的,革命任务趋于完成,他的使用价値也将告消失。他坦率真诚,暗箭伤人之类在他看来是不可想像的事。做这些事情的恰恰是他的同事。他的同胞另一个日本人给他搞了黒材料,向上级打了秘密报告。

中国官场的政治生活中,把人按政治关系的亲疏分党内党外,党内又有新老之分,党外有积极分子与落后分子之分。而积极汇报的人则被封为积极分子,备受宠信。结果诬告有功,用有罪推定的思维方式把被告密者当作嫌疑犯来对待,以致小林清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巳经不被信任。

告密行为后来成为一种风气,想要升官就告密。“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  

小林清一輩子命运坎坷,但至死不知原因出在哪里。那个日本人是原满鉄留用人员。他在日本大学毕业,有文化有工作能力。就是缺少小林清的革命资历。以小林清如此热情好客,毕竟还是看错了他,要了解一个人是多么的困难啊!

设想一下;很有可能是小林清巳失去了使用价值。到1954年,在华日本侨民已经全部回国。作为小林清来讲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也许小林清是受当时形势所牵连。当时中共七届四中全会上解決了高崗饶漱石的反党联盟问题,会后发表的公报并没有公开高饶的事,只提到一些干部滋长骄傲情绪,夸大个人作用,強调个人的威信,自以为天下第一,只能听人奉承,不能受人批评监督,对批评者实行圧制和报复,甚至把自己所领导的地区和部门看作个人的資本和独立王国。并特别提倡要开展党内正确的批评与自我批评。  

小林清没有想到组织上把他定性为作风腐化,有骄傲情绪,夸大个人作用,自以为了不起的干部。如果组织上不信任他了,他就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和错誤;如果组织不想打倒某人,他的材料再多也会置之不理。他终于成为路线斗争的牺牲品。

小林清在大连有权有势,这时期的生活是他人生中的順境。人在順境时容易犯错误。当时他在日本难民中出入,让谁回国他一句话能决定。求情的,送礼的,挤满了他家。他自己讲,钱物一概不收,是八路军的作风。而找上门的日本女人,他笑纳不拒照单全收。

组织上知道小林清的毛病,也对他严肃批评,给了他应有的处分。但他就是改不了。  

开始小林清对给他的罪名有过怀疑,反驳和争斗。结果组织上让小林清去内蒙古学习商业,组织上说,由于你的工作机密性強,在大城市有危险,特别是有日本人的地方更危险。是从安全角度考虑的。但小林清高喊说我不愿意。他呆在天津,住在劝业场附近的恵中饭店。他想去当时在刚建在北京的,培养日本革命斗争干部的马列主义学院第2分院学习。  

当时,留在东北工作的日本人解放连盟的大多数干部,包括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日本人,都进入马列主义学院第2分院去学习,(第1分院是东南亚各国的革命同志)这个学校是中国帮助日本培养革命斗争干部的学校。一开始学校办在河北省邯郸,后来移到北京市良乡,约有300多人,大部分是在中国参加解放战争的日本革命者,还有的是从日本乗船偷渡过来的日本共产党员。当时的校长是日本无产阶级作家文山(高倉てる),副校长是中国的连贯同志和漆克昌同志。第2分院于1957年解散,所有日本人教员学员也于1958年归国。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给日本培养革命斗争干部的学校最后没有培养出革命斗争干部。倒是出现了许多众议员参议员,如日本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原众议员工藤晃,榊原利夫,立木洋等都是这个学校出身的。  

为了达到目的,组织上软硬兼施、哀求哄骗全用上了。

过年了,领导请小林清吃饭。吃的什么小林清记不得了。部长一向不太喝白酒,但服务员上红葡萄酒时他一摆手:

“撤下去,这是过年,来真的,上茅台!”

“我们相识多少年了,小林?”  

“1946年我到部里,到现在7年多了。”   

“7年真不容易啊!你还记得吗?咱们作了多少工作啊!把那么多的日本难民送回日本,给国家上缴了多少财物,买了多少飞机,支援朝鲜战争。不容易啊!小林清,为中国革命作了很大贡献!现在中国強大了,这都有你的功劳!” 

真怪,小林清本来郁郁的心情一扫而光。三杯酒下肚脖子也红了起来。小林清越喝越觉得神清目朗,他感到自己正在体验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类似慷慨赴义的悲壮。 

宾主频频举杯,融洽无间,酒醉之后,部长用人格担保,去内蒙古学习商业3年,将来日本革命成功了,那时你就可以回日本,就是日本商业部部长。说人格担保,也是当时的政治手段。

小林清是在最后时刻屈服的。由于激动,加上酒精作用,他们站起来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还唱得泪流满面。

1954年,小林清不情愿地被组织上的两位同志护送,下放到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  

离开天津时小林清心中愤慨万分,那时他才36岁,正当年富力强,正想为中国革命作一番事业时被流放内蒙古。  

小林清是沿京包铁路西出居庸关的。坐在出塞外的火车上,他为自己连累家人而不安。他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又被列车的一次猛烈晃荡中惊醒,一种莫名的恐惧击中了他: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就这样一个为中国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国的革命事业作出了贡献的日本人,就像历史上的岳飞“信而見疑,忠而被谤”他被下放到内蒙古塞外小城呼和浩特市“学习”二十五年,被排除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之外。不允許他回自己的祖国。待遇微薄,生活悲愴凄苦。

在这四分之一世紀中,父亲被剥夺和浪費了人生中最好的年华。这是继续重复着一个在几千年封建社会里,“飞鳥尽,猎狗烹”的古老故事。

父亲是在战乱和社会大变动期间完成他的人生道路的。他在政治风云中遭受到冲击与左倾路线的排挤,使原本心寛爽朗的他趋于沉默,长期生活在圧抑里。然而,父亲为人的耿直,却使得他自始至終保持着难得的信念与革命情怀。还有亲情似水的家庭,支撑父亲活下来。

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在当年山东的許多老战友和許世友将军的幇助下,父亲才给部分落政策,从内蒙古调到天津市,在市社会科学院做一个挂名的教授。

父亲很想念故乡的亲人。在这一年,他离开家乡,离开日本,已是四十年了。中日两国关系正常化已经八年了。他没抱着希望,可又抱着希望,于1980年按照战前的地址给日本大阪府的亲人写去了信,

没想到半年后,一天邮局送来一封国际邮件。是从日本来的,落款是日本大阪府他的家乡。父亲拿着信的手微微颤动。拆开看内容时,分明他惊慌失措地屏住了气,没有了声音。那是他的大哥来的信。没有想到四十年后居然收到了家里的信。

 信中的大意是,接到信真是大吃一惊,简直是不能令人相信。真没有想道你还活着,按照日本政府四十年前发给家里的战死通知书,于1940年在中华民国山东省文登县你同中国军队作战时战死。骨灰(天知道是谁的骨灰)还在小林家的祖坟里呢。这次把战死通知书也给你寄去。父母早已去世,兄弟五人中除了我之外,其余都去世了,活着的就剰下你我了。即然你还活着,早点回家。你我还能见面团圆。也好去扫墓,拜见父母的在天之灵。

父亲看完信,老泪纵横如泉涌,淌过满是皱纹的面颊。男儿有泪不轻弹,大概是没到伤心时吧!他没有想到大哥竹造还活着,接到信后,他是意外地惊喜,万感交集,难以言表。这些年来,在他心里仍然有一块热土,就是故乡。那封信他起劲地读了又读,一直读到句子都没有了意义。

在以后的来信中,兄长给他寄来了日本厚生省援护局的回国申请表格,并介紹了日本的情况。他产生了回国探亲的想法。

兄长三次给他寄来戸籍謄本和回国手续材料,以及日本政府给他的回国旅费申请表等。因为战争关系,居留在海外的日本人,第一次归国时的费用都由日本政府负担。

父亲向所属组织申请了三回,要回国去看一看。组织没有批准他回国探亲的申请和愿望。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他很思念故乡,离开故乡四十多年,父母已经去世了,还有兄长活着。而且那时日本己经是先进国家了。可以想像,如果父亲坚決要回国,并向驻中国的日本国大使館去申请回国手续,他是日本人,持有日本侨民居留证。(绿卡)日本大使館可以给他办理日本护照,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回日本。天经地义,用不着誰的批准。可是父亲老实,并且忠诚,他和所有中国的革命者一样,虔诚地遵循着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宗法从属关系,并且受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多年教育,组织观念还是有的。组织不同意,他就牺牲了自己,对于中国来说,是为了国家利益,对于父亲来说,保持了革命的晩节。

结果,日本的兄长问父亲,在中国的日本人都回国。而且也能回国,连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残留孤儿都抢着回国定居。为什么你不能回国?到底你作什么重要工作? 他不能回答。于是,兄长对他有了意见,渐渐地,好容易联系上的兄弟关系也都疎远了。兄长在他死前两年的1992年逝世。最终,这兄弟两人终于没能再见面。

“五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涼……”父亲自己走上的这条漫漫的不归之路,其苦涩的心路历程唯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1983年,父亲去北京找老上级,外交部副部长,原八路军山东纵队胶东五支队政治部主任仲曦东将军。

父亲向仲曦东谈了自己在内蒙古的二十五年及落实政策不徹底的情況,还有申請回日本探亲被拒絶的事。

仲曦东将军考虑后建议“即然那个部门不充許你回日本,你就加入中国国籍,对于你这个“日本八路”所作的贡献,最起码应該给一个全国政治协商委员会委员的名誉,表彰你参加中国革命的贡献。郭沫若的日本妻子郭安娜,女儿都能当全国政协的委员吗!”  
 
  “不过你怎么进了那个部门呢?”

   “是肖华将军介紹我去的。”

   仲曦东将军后来又找肖华将军确认这件事。肖华将军说:“是我介紹他去东北局某部工作的。当时某部向东北局要干部,我当时是东北局委员,正在安東,就把小林清介紹去了。因为在山东时,就知道他是个赤誠坦白,可靠的日本同志。”

  这些老上级也是出于国家利益和父亲特殊贡献的实际情況両方面考虑的。他是日本人,又不能回国,在中国善始善終。倒也是国际主义的一段佳話。于是,由仲曦东同志给中共中央写了关于父亲情況的报告。

1984年,父亲成为天津市第七届政治协商委员会的特邀委员。

不知为什么,他这个政治花瓶没有成为全国政治协商委员会的委员,也就是省一级的市政协委员。

1985年8月,他参加了在北京中共中央党校举行的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的学术讨论会,在会上他作了『抗日战争中的在华日人反战同盟』学术报告。并得到大会参加人員高度评价。

同年9月3日,他在人民大会堂参加了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四十周年大会,会后人大常委会委員長彭真接見了他。
  
对于旁观者来説,父亲有功被流放,落实政策又不徹底。真是可怜,可悯,又可笑。不管是谁都深感詫异!

作家白桦所写名著《苦恋》里有一句名台詞“那个国家不爱你,你为什么还要爱那个国家呢?”

父亲的回答是:“我爱日本,因为那是我的祖国,我生長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亲人和許多值得怀念的人们。但是我更爱中国,爱那些在艰苦战争岁月和坎坷生活中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中国人民。”

父亲沉吟良久,他的眼眶湿润了,那是泪光在闪烁。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是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而对于一个来自异乡的人来说,对这片土地的这份感情,恐怕要来的更加无私,感性而纯粹!

  共产党流放了他25年,时间不可謂不長,但长期的惨痛经验,似乎并未在他心中留下什么伤痕,他的人生观,并未因此而出现负面的改变。他对中国还是矢志如一,这就是他热爱中国根深蒂固的“痴心”可敬之処。夫复何言呢?

1994年夏天,父亲因心脏病,住進市一中心医院。严重的心绞痛在折磨着他。医生説,目前的医療条件,又加之他这么大年紀,不能动大手術,只能用保守療法,其他就无能为力了。

无情的事实摆在眼前,不接受也得接受。想起来可真心酸啊!过了二十五年的流放生活,身心大受損害,好容易过上了稍微正常的生活,偏偏又得了心脏病,不让他多活几年。这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母亲和妹妹一起,在他的身边轮流陪伴,毎天在家做些他爱吃的食物到医院来看望。母亲看到亲人痛苦的情景,可又幇不上忙,只得偷偷地躲在一旁垂泪。

7月16日下午3时,父亲停止了呼吸,带着他的无奈,他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父亲逝世时的神情悲愤却张着嘴,我用手想给他合上,闭合并不容易,一松手又张开了。父亲是有脾气的,但在我们面前从不固执,只不过現在他已经看不见了,不知道托他下巴的是我的手。他无法通过触觉感知我。

触觉。突然想起,我几乎从来没有与父亲有肌肤上的接触。那么,只有今天,当他的生命已经停止,我才真正接触到他,他的毛茬茬的还没有冷却的下巴。

他好像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突然被整个取消了说话的权利。

嗟乎!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死者的灵魂巳然离开了痛苦的人间,但他的肉体欲不能及时地“入土为安”。家人眼看着亲人的死亡,还没有来得及从内心接受这惨酷的事实,有关方面就把遺体告別日定下了。使我们心头感到了一阵阵的寒意。

7月23日上午在市火葬场举行了遗体告别,进行了火葬,除了亲友以外,组织上一共才来了寥寥数人,谁也没有说话。小林清就这样寂寞地,冷冷清清地离开了这个对他不公正的人世间。
  
关于小林清的丧事,作为家属有意见,怎么就这样给打发了?母亲受到小林清去世的打击,一下子病倒了。是啊!他们几十年相濡以沫,相依为命。一生的挫折和苦难多过順利,挫折越多,他们的感情越深。当然,母亲也想到小林清的身体在内蒙古多年艰苦生活中,受到了侵蝕。却没想到就这么快地告别了人生。

阳吉和弟弟曽对组织上表示过丧事办的草率。组织上负责办理丧事的一个科长出面代表组织。他很年轻,年轻得连最起码的沈痛表情都不会装,眼睛朝天打着官腔说:“中共中央1991年颁发了十二号红头文件,要求高级干部进一步从简后事,一律不举行遣体告别仪式,不开追悼会。令行禁止,一些国家领导人去世后都不举行遣体告别仪式,不开追悼会。再说他一个外国人,在遗体告别式还有他的日本人朋友,还能怎么处理呢?”

面对这样的组织,阳吉能说什么呢!阳吉这时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他的组织吵了一辈子架!像所有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中国人一样,把父亲的尸体冷冻在医院太平间,不办丧事,与组织交渉吗? 
 
可是,在日本留学,工作的我已经习惯了日本的丧事,日本人的丧事的亲属是相当冷静的,没有人嚎啕痛哭,甚至没有人流泪。即使是导致六千多人遇难的神戸大地震,遇难者家属的表情中,更多的是无奈,达观和鎮定。所以我想怎么也不能让父亲在医院太平间长期冷冻着啊!

太平间其实是一个冷库,排列着很多整齐的大抽屉。父亲被推进了一个抽屉,孤单单的,冷飕飕的,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小空间,而且这个小空间立即就要关闭。 

父亲最怕冷。一阵秋风就要穿棉袄,戴帽子。他是这座城市里每年最早发布寒冬警报的人之一。真不知道他在冰天雪地的内蒙古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不太信任蜂我窝煤火炉之类,只相信太阳,要亲眼看着太阳的光和热确确实实地照射在他的身体。从今天起,他不再有太阳了。我敢于肯定,父亲并不怎么害怕死亡,却会非常惧怕这个冰库抽屉里的狭小空间。

嘭的一声,闷闷的,抽屉关上了。

好汉末路,断剑夜风,父亲只能暂时睡在这个冰库抽屉里的狭小空间了,金刚经说“人生在世,生死为重。生不择日,时至而生。死不择日,时至而死”虽然人的生死无定数,想起来还是让人不胜唏嘘。

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紙袋。这是一叠叠泛黄的信件,一本本全是父亲用蓝色复写纸垫着抄写的申诉书。原稿大部分是我起草的,父亲的最后落实政策一直拖延到79年末,这也就是说,在“文革”后期的1972年开始8年时间里,我经常都在为父亲起草申诉书。

不是父亲的文笔不好,是他的语气不够卑谦。

我越写越为父亲感到不公。中共某组织让他在内蒙古“学习”三年,可是居然学了25年。尽管父亲给中共中央,国务院,几乎所有部门都写了信。居然没有任何单位给他回过信。都给转到他那个组织了。所以,渐渐地,我的语气也不够卑谦了。

父亲的字写得很漂亮,抄写这些申诉时要一笔一画地把力气按到几层复写纸的最后一页,每份申诉长达万言,真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我在星期天匆匆忙忙,潦潦草草地写完一份原稿,他大约要花费三四个夜晚才能抄完,然后寄出。

寄的部门好多,从中共中央,国务院以至到人民日报,因此要复写好几份,一份留底。他怕那些部门的收发室不重视,每份都寄挂号,还把挂号的存根号签,用大头针别在留底那一份的第一页上。现在,这些大头针已经发锈,棕黄色的锈迹与纸页蚀在一起。

在申诉书底稿后面,又有一堆纸件。各色各样,却被收理得非常整齐。我蓦然一震,不敢立即用手去碰触。毕竟还要翻看一下。

这些纸条我看第一遍时没有看懂,再仔细地看第二遍,终于,泪滴落到了这些纸条上。 

这是伯父三次给他寄来的戸籍謄本(日本戸口)和回国手续材料,以及日本政府给他的回国旅費申請表等。还有日本政府五十四年前发给父亲家里,小林清的战死通知书。最后是父亲给组织上写的申请回国探亲报告。

父亲的老战友愤愤不平“小林清是日本八路,老革命了,怎么也得和三八干部一样对待,开个追悼会吗!生前不如意,死后竟落到如此下场,真是说不过去。” 

还有人说“早些让他回日本,現在活着,死着,都和中国没有关系。少了多少麻烦!搞不好还弄成个侵犯国际人权呢!”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事原本就没有定论。

  还是一則外国寓言讲得好“你明明种下土豆,却収获一条絲瓜。”
  
加拿大的白求恩大夫为抢救八路军的伤員而喪失了生命,被毛泽东称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純粹的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让全国人学习。

新西兰人路易・艾黎为了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和著名记者史沫特萊・斯諾等人对支援抗日战争起了一定的作用。他获得了中国人民的尊敬和信任。

印度医生马海德志愿参加抗日战争,一生追随中国共产党,被称为美谈。波兰人爱波斯坦,美国人沙博里,陈必娣这三位都是全国政协委员(第六届至第十届)。他们和父亲一样都是中国籍外国人,都是同一时代人,都为中国贡献了一生,而下场和結果却不一样。

在华日本人反战同盟留在中国最后的一个日本八路小林清,而因为作了点啥子工作,却被下放内蒙古, 和苏武牧羊一样,受了二十五年的坎坷待遇,年老至暮,客死他乡。走的是那么的悲涼。

父亲走了。走得让人痛惜,让人凄怆!

老战友,好友们说起父亲,都说他是一位乐观,忠厚善良的人。他经历了不少苦难,却很少有一般人的世故和圆滑。

熟悉父亲的老战友们,都对从八十年代出现在社会上的父亲能在中国和日本之間作出友好貢献,寄予着期待与厚望。然而天道不公,竟让父亲抱憾而逝!作为深谙父亲志向与心路四十余载的我,怎不痛彻心肝!面对长逝的父亲,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想到父亲的光明磊落与困顿坎坷;想到父亲的悲愤与孤寂无助,想到父亲的故乡情結与遗嘱难伸……

“生是日本人,死为中国魂” 父亲参加中国革命,义无反顾,痴心不悔。他唯一的希望,也可以説是遗愿,就是望后世能对他有个公正的评价,把他的骨灰安放到八宝山革命公墓。

我向驻日本中国大使馆谈起父亲的事,及父亲的遗嘱,大使馆很重视这件事,说是要反映给国内有关部门,并让我写个材料。送出材料一年后,中国大使馆的一等秘书告訴我,父亲的遗嘱不可能实现。为什么不能实现呢?説是父亲原单位不同意;小林清曾对中国革命作过贡献,但父亲在生前没有这个要求。他还劝我,算了吧,往前看,人都死了,还争什么名呢!埋在那里都一样,何必非要埋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呢?其实,我从心里就没有想能夠安放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因为父亲在94年去世连追悼会都没有开。可是,毕竟是父亲的遗嘱啊!是他的痴心愿望啊!

2002年5月9日,在日中両国邦交正常化30周年之际,原在华日本人反战同盟友好访华代表团受中国国际交流协会的邀请访问北京,我作为第二代参加了这个代表团。原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部長张香山先生接見访华代表团时,我向张香山先生提出了父亲的骨灰存放之事。

张香山先生深表同情地说;“小林清对中国革命作过贡献,但他不是我们单位的人。我们不能越过系统处理此事。他的单位不同意将你父亲的骨灰存放八宝山革命公墓。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作为家属,那怎么完成他的心愿才好呢?”我问张香山先生。

张香山先生想一想説;“还是送回日本吧!小林清叶落归根吗!”

基于此,我在天津西郊“西寝陵园”买了一块墓地,将父亲的一半骨灰埋葬在这里。将父亲的另一半骨灰帯回日本,在我住处不远地方的陵园,一个美丽的海湾里,建一个墓碑。使长年客居他乡的父亲,得以叶落归根。

日本人的墓碑全部向着正东,很少向着西方。因为日本人喜欢太阳升起的东方。我想父亲也许喜欢太阳,但是他有着一个幽恨绵绵,牵肠挂肚的神州大地,于是我狠狠心,把他的墓碑座东朝西,在石碑上写“小林 家之墓”,在夕阳余辉之下,让他天天眼巴巴地朝着西方,望着那片曾使他魂萦梦绕,生活过五十多年的土地吧!

我相信,这个与众不同的墓碑所埋藏的故事,一定是个凄怆的。近乎于中国古代屈原的故事。作为特殊时代的一个特殊人物,这里会包藏着许多事情,战争与和平,路线斗争与政治倾轧,民族意识与无視人权,战场搏斗,人生沧桑,与某些人的恩怨乃至诡秘多端的国际谍情。

更多的是疑问。重重石碑发出了重重感叹,重重疑问,小林清的故事会引发着后人苦苦思索: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为他曾经给中国做过事。

这些感叹和疑问,始终也没有一个澄明的归结。旧石碑模糊了,新石碑又续上去。最新的石碑是父亲的,时间是2007年。

我呆呆地伫立着,死死地看着这座墓碑。我深知,没有人会转弯抹角地找到这里,盯着父亲看。不知底细的人怎会知道“小林家之墓”是谁呢?

那么,只有母亲专程从中国赶来,跪倒在那座墓碑前献酒上香,然后饮泣良久,也算是父亲与中国重逢吧。但也已经成了遥远的梦境。

可是,只要你不小心走进了这个地方,在这些墓碑间巡睃一遍,你就会领会到这里的气氛,阴气森森,排列整齐,上下有序,都朝着东方,惟独父亲的墓碑傲骨嶙峋,朝着西方……

父亲的晩年,两袖清风。但他留给儿女们的精神遗产却足以丰富。父亲对中国可谓“鞠躬尽粹,死而后己”,“春蚕到死絲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当真是英雄寂寞,壮士悲歌。他明知自己有生之年不能重返故乡,只盼死后自己这一番苦心孤詣能为后人所理解。当我写到这一段文字时,想到他的耿耿之怀,悠悠之心,忍不住又感到了剧烈的心酸,感到了他忠厚性格中巨大的悲壮美,深刻的凄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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