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瑜文集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 又一个 CND华夏文库 站点 Sun, 12 Jan 2025 23:30:12 +0000 zh-CN hourly 1 https://wordpress.org/?v=3.6.1 茁壮成长 - 9) 没有泪水的告别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8%8c%81%e5%a3%ae%e6%88%90%e9%95%bf-9-%e6%b2%a1%e6%9c%89%e6%b3%aa%e6%b0%b4%e7%9a%84%e5%91%8a%e5%88%ab/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8%8c%81%e5%a3%ae%e6%88%90%e9%95%bf-9-%e6%b2%a1%e6%9c%89%e6%b3%aa%e6%b0%b4%e7%9a%84%e5%91%8a%e5%88%ab/#comments Wed, 08 Jan 2025 05:49:15 +0000 晓瑜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p=823 晓瑜

中学五年,我每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可谓“茁壮成长”的少年时代。有那么多美好快乐的时光,但我的回忆似乎总有点沉重。为什么,我记忆最深的不是拂面的春风,明朗的秋月, 少年时的快乐时光,而是孤独寂寞,一滴滴的泪水?

实际,我的少年时代比许多同龄人幸运许多:在家里,文理科都可以得到父母的指教,有自己的小屋,自己的书桌,衣食无忧。在学校,我得到老师的宠爱,参加过夏令营,从没有物质上的烦恼。中学的学习当然必须刻苦的,但为了高考谁学习不刻苦呢?而且,比起现在衡水中学的那些孩子,我们那时实在人道很多。

我经常问那时的同学: 中学时,你快乐吗?几乎每个同学的回答都是:快乐呀,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的回答令我嫉妒又羡慕。而他们也都羡慕我: 学习好,受老师宠爱,难道会不快乐吗? 我, 听话,刻苦,循规蹈矩,几乎算是一个”好学生标本”。但上高中后,我成为了一个”缺失的少年” — 缺失少年的色彩,少年的稚气,少年的幻想,少年的清澈, 甚至少年的叛逆。

写这段中学回忆,我只能用“少年”这个中性词,因为我并不曾有过一个少女时代。在我成长的环境,那些清高的知识分子们鄙视爱穿着打扮的人。已经是八十年代了,父亲系里一个叔叔因为爱跳舞,经常把头发梳得精光,皮鞋擦得锃亮,在背后受到同事的议论和嘲笑。包括口若悬河谈安娜卡列尼娜的中文系阿姨,也穿着朴素灰暗。倒是图书管理员,实验员们,甚至食堂的女工穿着时髦得多。

我被灌输“爱打扮、讲漂亮“的女孩是没出息的,会影响学习。我的好成绩很少能得到赞赏,母亲常常向外人夸奖我的“不讲究、不打扮”。其实,我哪敢讲究、哪敢打扮呢?母亲是学教育的,她明白孩子是会向老师和家长赞扬的方向去发展。渐渐地,我真的不注意自己的外表,丧失对美的意识。那是蓓蕾初开的日子,本该是最美的少女花季,我却从来没有少女的意识。

八月底,到了离家上大学的日子,家里给我准备大学生“该有的装束”。因为买不到平跟的皮鞋,只好买了一双半高跟的皮鞋。离家的前一天下午,母亲带我来到一个鞋匠小摊前,对新皮鞋进行“消跟”改造。母亲指示操着宁波口音的小鞋匠去掉高跟,换上橡胶底。小鞋匠拿出两三种橡胶底,好心地提醒:因为鞋型是半高跟的,应该选稍厚的橡胶底。不到十分钟,一双原本秀气的新皮鞋被去掉了跟,成为母亲认可的“女大学生该穿的样式”。

那天,我奇怪自己对新皮鞋的改造没有表示出一点不满或抗议,是习惯“驯服”的天性?还是对美完全没有意识?我都有些佩服自己是一个多么听话驯服的孩子啊!八月底,下午的阳光依旧刺眼,但已经没有那么热了,路上人不多,我心里掠过一丝寂寞。我要离开了。

吃晚饭前,天有些暗了,箱子已经整理好,旁边摆着改造好的样式古怪的新皮鞋。箱子里只有一件新做的蓝色条绒衣服,样式陈旧,做工粗糙,其它都是旧衣服。相对于家里的条件,我的衣物真的太简陋了。母亲看着箱子里的衣物,伤心地哭了。我残忍地想:母亲是感觉愧疚吗?但,这难道不是您想要的结果吗?这不正是您平时引以为傲的“不讲究、不打扮”吗?

晚上,对于第二天的离别,母亲非常伤心。我模糊记得那时父母关系仍不太好,对我的离开,母亲很伤感。我很漠然,即没有对家的特别依恋,也没有对新生活的特别向往。我的心早就飘在空中,飘在在没有安适的地方,即使到外面又会有什么不同呢?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我应该依恋父母?或对自己没有依恋而愧疚?

第二天早晨起床,嗓子疼,头疼,我不敢告诉父母。送我去火车站时,母亲一直在流泪。即使头很晕,我仍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乘上开往北京的列车,我告别父母,告别了我的少年时代。告别时,一向爱哭的我并没有流下泪水。

2024.3.1 初稿
2024.12.30- 2025.1.7 修改

]]>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8%8c%81%e5%a3%ae%e6%88%90%e9%95%bf-9-%e6%b2%a1%e6%9c%89%e6%b3%aa%e6%b0%b4%e7%9a%84%e5%91%8a%e5%88%ab/feed/ 0
茁壮成长 - 8) 人生的选择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8%8c%81%e5%a3%ae%e6%88%90%e9%95%bf-8-%e4%ba%ba%e7%94%9f%e7%9a%84%e9%80%89%e6%8b%a9/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8%8c%81%e5%a3%ae%e6%88%90%e9%95%bf-8-%e4%ba%ba%e7%94%9f%e7%9a%84%e9%80%89%e6%8b%a9/#comments Wed, 08 Jan 2025 05:19:19 +0000 晓瑜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p=818 晓瑜

高考完,我很平静,开始向往已久的“不受约束的读书”。真奇怪,真正不受约束时,读书的愿望反而不那么热切。我开始读《战争与和平》,只读到安德烈在战场受伤,仰望星空,思考生死,就读不下去了。

那时,整个家属院风声鹤唳,妹妹的同学,一个平时挺安静的小男孩,在初中升高中考试的前三天,因为压力太大,从五楼平台跳下,小男孩没死,却是全身骨折。母亲告诫我:“你可不许做傻事,你爸爸现在出差在外,出什么事,我可负不了责任。”我暗笑母亲多虑。

高考成绩快出来的前几天,大概为避免万一落榜的难堪,我被送到城里母亲的同学家。我每天去游泳,晒得很黑,没多想高考的事。一天下午,母亲来了,满脸放光,带着从未有的兴奋和喜悦,告诉我:你的高考成绩非常好!不会有暴风骤雨,我的心踏实了一些。但我并没太高兴,分数比我自己预估的低了一点,而且高考这一年,我的状态并不好。另外,我仍不服气:“自己是跳远选手,却参加跳高比赛。”

母亲很奇怪我为什么不高兴,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笑嘻嘻地质问:“你这个坏家伙,是不是你早就心里有数,知道会考成这样。竟然还隐瞒,让我担心!” 我忘不了那天母亲在我肩上轻轻地一拍,母亲的举动让我突然有点想哭。我记不得上一次母亲的亲昵是什么时候了。自从上中学,母亲总是那么严厉。

高考成绩传得飞快,那些落榜的可怜的孩子,此时都蛰伏在家,闭门不出。如果我没考好,那该会是怎样的“惊天动地”,一定也会被“隔离”。但那天,是我,也是母亲的人生的高光时刻。在知识分子聚集的大院,孩子学习好是父母最大的骄傲。我和母亲走在回家路上,不断得到熟人的祝贺,和路人投来的羡慕目光。

遇到一位母亲的同事,这位阿姨偶尔来我家时,会眉飞色舞地吹嘘自己如何有魅力如何能干,夸赞自己的儿女如何优秀。那天,她用夸张的甜蜜笑容,发嗲地说:“哎呀,我亲爱的小愚,你考得可真好啊。” 确实,我的分数比她的孩子高出很多。她亲热地搂住我,一边却在我的胳膊上又掐又扭,我疼得差点喊出声来,赶快挣脱出她的拥抱。

她依旧满面笑容地赞扬我,恭维我的母亲。我既惊讶,又有点糊涂:这是我的想象吗?那种又掐又扭可真疼啊,似乎带着恨意。我曾告诉母亲这件事,“当时那个阿姨掐得我好疼啊。”母亲反而批评我:“你怎么能把人想得那么坏呢?那是大人对孩子表示亲热。而且事情都过去,你还记着,真是小心眼。” 但那种又掐又扭,我真的感觉不到一点大人对孩子的“亲热”。我无话可说,只觉得人心叵测。

高光时刻过去,新的烦恼又来了。我的大学目标一直锁定在同济大学的建筑系,而我同班的一个男生,他的目标也是同济的建筑系,他也参加绘画小组,而且画画比我好。平时我们成绩差不多,但高考时他却比我高了十分。同济的建筑系只有一个名额,这个男生如愿以偿,我败下阵来。

当时也有其他大学的建筑系,但我都不满意。现在,该怎么办?我化学没考好,肯定不能学化学;我害怕死人,所以不能学医;看周围的叔叔阿姨那么辛苦地备课,我也不想当老师。母亲年轻时读了很多苏联小说,深受影响。“为祖国去建大坝,成为水电站的英姿飒爽的女工程师!”母亲建议:“去清华,学水利,去修水电站!” 父母带我拜访了水利局,一位清华水利毕业的高级工程师很诚恳地说:“女孩子还是不要学这个专业吧。”

一天,父亲在家属院大门口遇到过去的一位同事,如今他是某单位的局长。“让你女儿去学无线电吧,毕业后就去我们单位,工作很轻松。” 我的命运就由这次偶然的相遇决定了。我遵从了父母的建议,为了将来轻松的工作,我选择学电子通信,这也是当时的热门专业,并且选择了一个将来毕业分配不错的学校。一位曾辅导过我的叔叔对我的选择很不以为然:只为一份轻松的工作,我的选择“太轻”了。

刚十七岁的我,怎么知道走哪条路才是正确的人生选择呢?楼下的张叔叔,家门上总贴着“正在工作,请勿打扰”的纸条;每天晚上,学习空隙,我去阳台透气时,总能看见住在平房的高阿姨在灯下备课。后来,张叔叔和高阿姨都因为工作认真努力,贡献杰出,先后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那时的我,害怕过这种刻苦攻读的生活。高考这一年已经让我受够了!我实在不想过这种“不轻松”的生活。我要下班以后可以随便看电视,看电影,读自己喜欢的书,甚至用业余时间写写东西,去实现“文学少年”的梦想。这就是我当时的幼稚想法。

后来证明,我选择的专业是自己完全不擅长的,简直是灾难!但那时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我也因此渡过痛苦的大学四年。

父母作为知识分子,从我平时的言行,从我“用斧头砍煤”的举动,为什么竟然看不出我的实际动手能力极差的弱点呢?而我自己, 为什么糊里糊涂,懵懵懂懂地不自知呢? 父亲动手能力极强,能自己组装电视,但我完全没有遗传父亲这方面的基因。我即使选择理科专业也会好得多。然而,偏偏选择了工程专业,让我在人生的竞技场上,展示我最弱的最不知所措的技能。

路遥的小说《人生》扉页上有着这样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学了文科; 如果高考前我少看几场世界杯球赛,考上同济的建筑系;如果我选择了理科专业,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呢?

对于我,人生就从高考报错志愿开始了。

2024.2.27 初稿
2024.12.29 – 2025.1.7 修改

]]>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8%8c%81%e5%a3%ae%e6%88%90%e9%95%bf-8-%e4%ba%ba%e7%94%9f%e7%9a%84%e9%80%89%e6%8b%a9/feed/ 0
茁壮成长 - 7) 最后的冲刺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8%8c%81%e5%a3%ae%e6%88%90%e9%95%bf-7-%e6%9c%80%e5%90%8e%e7%9a%84%e5%86%b2%e5%88%ba/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8%8c%81%e5%a3%ae%e6%88%90%e9%95%bf-7-%e6%9c%80%e5%90%8e%e7%9a%84%e5%86%b2%e5%88%ba/#comments Wed, 08 Jan 2025 04:58:12 +0000 晓瑜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p=814 晓瑜

高二,是我高中的最后一年,也是高考冲刺的一年。这一整年,每天机械地上课,做作业,复习,考试…… 我成了“学习机器”, 感觉非常烦闷。

我所在的高一三班被拆散,成为文科班。因为参加夏令营,我没有照分班留影。我被分到了高二一班,新班主任是教语文的某老师,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但其他老师对我都不错。在新班级,我颇有“庶子”之感,与同学关系也很一般,甚至不知道很多同学的名字。

刚上中学时,我是坐在第一排的小个子,体育课的“垫底学生”。经过五年的刻苦锻炼,做早操时的一丝不苟, 中学最后一年,我已经成为“健硕偏高”的女生了,甚至在全校运动会取得名次。“名次取得”很偶然:开运动会,因为害怕摔跤,没有女生愿意参加百米跨栏比赛。我一向是听话的学生,老师拿我去“凑数”。七八个女生参加该项比赛, 我既没有摔跤,也没有踢倒跨栏,“勇敢”地, 糊里糊涂地取得比赛的第三名,奖品是一个小本子。我于是成为在运动会上拿到名次的”选手”,虽然只有一次。

说到”勇敢”, 我应该感谢刘叔叔,他是母亲的师大同学,一位烈士的后代,带着《青春万岁》中“班干部杨蔷云”的色彩。刘叔叔家有三个孩子, 年龄与我和妹妹差不多。暑假,刘叔叔经常带着两家的五个孩子“到大自然去”。我们在河沟渠里扑腾,学习游泳,每个孩子的手腕都绑着绳子,以防被河水冲走;每年春节的大年初一,我们带上一天的干粮,骑着自行车,上山“远征”。一个夏天,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雨,在电闪雷鸣中,我们一边飞快地骑行,一边大叫大喊,把自己当成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海燕……

某天,在我课桌上,出现了不知道谁递来的“小纸条”。纸条中,我被称为“附中红姑娘”。当时我经常穿一件红色外套,而其它方面,我也算很“红”的学生。后来有老师告诉我,班里有几位男同学对我印象很不错。可惜,我都不记得与他们说过话,那时我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学习机器”。

在学习上,我有学校子弟的优势,参加了两个补习“小灶”:物理和政治,每周各补习一次。但在新班级,有两个同学的成绩是我望尘莫及的。一位是男生夏天,他是那年的全省高考状元;另一位是女生韩晓,她比夏天更聪慧,是全省数学竞赛第一名,可惜她得过小儿麻痹,腿是瘸的。高二第一学期结束,学校公布了年级排名,我位于理科前几名。老师向我祝贺,但我并不高兴,有点“不服气”:自己是跳远选手,却在参加跳高比赛。如果让我学文科,也许就能考年级第一了。起码,我的数学比所有文科生都强!

反思中学的学习,我也许存在一个失误。母亲和其它女老师常议论自己的学生,她们常常更欣赏男生,认为男生学得更灵活,有所谓“后劲”;而对女生的评价,常常是:学习比较死板,只会死记硬背。只有特别优秀的女生才能引起她们由衷的赞赏。潜移默化中,我很不屑成为“只会死记硬背,学习死板”的女生。因此我从来没有下功夫去“死记硬背”,没有训练出较强的记忆能力,影响了以后的学习提升。现在,我则认为:在某些阶段,对某些科目,死记硬背是必须的,有助于理解内容。死记硬背并不等同于学习死板。

中学最后年,也是最关键的一年,我遭遇到中学时代最差的老师,也是一生中最差的老师:一位化学老师。上高一时,班主任孙老师教化学,她教学非常认真。虽然做化学实验时,我的裙子被硫酸烧出窟窿;但化学考试时,我总能考很高的分,感觉化学并不难。期末帮老师登记年级化学成绩时,我注意到另外一个老师教化学的班级,分数普遍偏低。即使学习很好的学生,有些并不很难的题,他们竟然都答错了,我感觉很奇怪。

上高二后,因为分班,那位长着大河马脸的老师也开始教我化学。这时我才知道:这位河马老师上课时有一大半的时间在胡扯八道!她吹嘘自己,吹嘘她过去的学生。有时都快下课了,她才想起来还没开始教正式的内容,于是匆匆讲几句,而且教的都是最简单的内容。上她的课,我着急得想哭。高考前,她还故意称病不来上课,学生家长求她,她才回来上课。回来时,一副小人得志的得意洋洋。我至今痛恨并且不能原谅这种少见的不负责的老师,她影响了多少学生的前程!高考时,我的化学成绩比其他科目低了几乎二三十分。毕业后,每当谈起那位化学老师,同学对她都充满厌恶。低年级同学聚会时,我见过这位老师,她笑容可掬,道貌岸然地讲话,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难道她自己不清楚有多少学生厌恶她!

高二这年,在学校,我能做到专心听讲;但回到家,却不能专心学习,总想找些“零食” – 偷读小说。我搜寻书架,只有父亲的物理学和母亲的马卡连柯的《教育学》课本。仅有一本小说《欧阳海之歌》,我在初中时已经读过一次。在烦闷中,又拾来重读,但小说语言陈旧,情节拖沓,更令我感到烦闷。

终于有一天,在一堆物理学和教育学课本中,我竟发现了两本破旧的《中国文学史》(原来应该有三册),前面有母亲的签名,为1963年9月购置。我像突然发现了瑰宝,爱不释手。这两本破旧的书开启了我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热爱,我舍不得一次读完,每当复习烦闷时,随意翻开一页,徜徉其中,流连忘返。

我特别喜爱第二册的唐代文学:《春江花月夜》的“被自然美所激发的渺远而缠绵的情怀”;杜甫的“以饥寒之身而怀济世之心”;杜牧的“清丽俊逸的格调”…… 烦闷中,中国的古代诗词向我展开一个瑰丽渺远缠绵俊逸的文学世界,带给我心灵的尉藉。仿佛在沙漠中跋涉,吸吮到清泉;在苦味的生活中,品尝到一枚甘果…… 我向往着,期盼着,咬牙坚持着:只要熬过高考,只要上了大学,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读这样的书了!

六月以后,大家回家复习,迎接七月的高考。这年六月,1982年西班牙世界杯比赛如火如荼,这大概也是中国第一次转播世界杯,报纸上都是马拉多纳的消息。我实在烦闷极了,只要父母不在家,我就偷偷打开电视看世界杯。有时我和妹妹在外面轮流站岗,听到楼下有脚步声,赶快关电视,用报纸扇电视的后座去散热。在这之后,我从没有如此热衷看世界杯了。

7月7日到7月9日,连续三天的高考终于到了。我在家里有了特殊的地位,父母跟我说话时屏声细气,连妹妹也得让着我。母亲精心安排伙食和各种水果;父亲是学物理的,特别崇拜德国人,他特意买了一大包巧克力让我吃,据说二战时,德国飞行员可以几天不下战场,就因为吃高热量的巧克力。

高考前一天,父亲的单位派了一辆大车,载着一群考生和家长去“踩点”。以后三天,这辆大轿车每天负责接送。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被指示早早上床睡觉。半夜,父亲进来侦察一番后,向母亲报告:“她睡得很好。”

第一门考的是语文,是我的强项,作文题目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感觉不错。然后是数学,也是我的强项,我做出最后的加分题 – 双曲线函数题。高一暑假补课时教了这部分,当时我正在夏令营。回来后,我自己看书,补做老师布置的习题,竟然在高考中碰上了。每天考完后,我向父母如实汇报战情。

中学最后一年,虽然状态不佳,但中学五年已经把我训练成一架颇为精巧的考试机器,我最大的本领就是会考试。

2024.2.25 初稿
2024.12.29 – 2025.1.7 修改

]]>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8%8c%81%e5%a3%ae%e6%88%90%e9%95%bf-7-%e6%9c%80%e5%90%8e%e7%9a%84%e5%86%b2%e5%88%ba/feed/ 0
茁壮成长 - 6) 孤独的小舟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5%b0%91%e5%b9%b4%e6%97%b6%e4%bb%a3-6%ef%bc%89%e9%ab%98%e4%b8%80%e8%bf%99%e5%b9%b4/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5%b0%91%e5%b9%b4%e6%97%b6%e4%bb%a3-6%ef%bc%89%e9%ab%98%e4%b8%80%e8%bf%99%e5%b9%b4/#comments Wed, 08 Jan 2025 04:07:24 +0000 晓瑜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p=797 晓瑜

1980年秋天,我上高中。全年级有四个班,三分之一的同学是从外校考进来的。班主任孙老师是一位教学非常认真的化学老师,其它各科师资都很强。糟糕的是我们班的纪律很差,班里有几个体育特招生,上课时不好好听讲,老师根本管不住这些捣蛋鬼。

人的记忆很奇怪,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上高中后,我的记忆就有些模糊,每天似乎只是机械地上课,做作业,复习,考试…… 没有朋友,没有欢笑,没有色彩,没有书籍,没有音乐。仅仅过去三年,我似乎再也感觉不到学习的快乐,生活的清新。

上高中后,我自觉地开始了准备高考的学习模式,尽量做到令母亲“无可挑剔”,母亲对我的犀利语言少了很多,开始对妹妹比较严厉。这时,我家搬到楼房,家里条件改善了许多,不用再去公共厕所。但这样,我也不方便去邻居或同学家,同学也不敢来找我玩,我几乎没有了朋友。

在新班级,我仍然担任学习委员。母亲本不希望我担任班干部,怕影响学习,但孙老师认为担任学习委员可以督促我更好地学习。我的成绩仍在前列,但我知道有同学比我更聪明,其中有一个叫慧芬的女同学,她从农场中学考进来。就像长跑比赛,我非常努力地跑在前面,不敢松懈,而慧芬却有说有笑,很轻松地跟在不远处。这时我也尝到嫉妒的滋味。

高一这年, 教语文的胡老师北师大中文系毕业,教学认真严谨,她与我母亲关系很好。受胡老师的启发,从那时起,我开始偷偷写日记,并将这个习惯坚持了十年。之所以“偷偷”,是因为母亲坚决反对写日记,在文革中,她看到太多日记书信所带来的灾祸。即便是“偷偷写”,在日记中我也不太敢记录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总担心母亲会发现我的日记。

此时的我不再盲从地相信课本,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学《沁园春-雪》时,最后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课本解释:风流人物,是指当今的人民大众。我觉得这样的解释太牵强,这明明是作者的“自矜”,将自己与历代的“风流人物”一较高下。我问老师如何看这个问题,胡老师显得有点为难,最后只好说:如果考试中有这样的问题,你还是应该回答:“风流人物”是人民大众。

这一年,由于奶奶的到来,家中又一次爆发危机,父母关系再次紧张。一天放学后,看到楼下散落摔碎的杯盘,我的心怦怦跳,赶快跑回家,拿来扫帚收拾残局。那时,上午最后一节课,我就开始紧张焦虑,父母今天会怎么样?家里又会发生什么?

经过上次危机,我学到了教训:父母发生争吵,我坚决保持中立,绝对不选边站,绝对不得罪任何一方。我对奶奶既不敢太亲近,也不敢太疏远,左右为难。我的“中立”令母亲有些伤心,对我的“圆滑”有些不屑。妹妹还是像上次那样站在母亲一边, 但上次给我的教训太深刻了,我只能如此。妹妹无论做什么,父母都会原谅她。而我是“懂事”的大孩子,境况就不一样了。幸亏这次家中的危机比较短暂,不久就结束了。奶奶离开时,除了我,对家中每个成员都很不满。而我,把自己缩起来,包起来,不给自己找麻烦,漠然置身家庭旋涡之外,成了“好人”。家里的气氛让我感到压抑,而我却不能像初中时那样去同学家逃避,只能躲在自己的小屋里。

我常常感到说不清的孤独 — 像一叶孤独的小舟在水上漂泊,没有方向;心,在没有安适的地方:宇宙是那么浩瀚,而自己却是那么的渺小孤独。周六傍晚,在班级打扫完卫生,走在回家的路上,暮色苍茫,路旁的房屋射出温暖的灯光。即使知道不远处就有自己的家,父母在那里,还有电视的声音,我却像独自走在荒野中,天地苍凉,不知自己走向何方。即使在家里,在父母身边,电视声音很大,那种孤独之感依旧挥之不去。那时,我特别羡慕那些电影明星,我想,那些大明星们那么有名,那么多人喜欢她们,她们一定不会感到孤独。

在自己的小屋里,做习题时,面对沉沉的夜,我常常会胡思乱想:想家里突遭变故,想自己在世界上孤苦无依,上不了大学…… 有时那些像真的发生了,我默默流泪。胡思乱想时,我常用圆规在书桌面扎出密密麻麻的小点。

我曾吞吞吐吐告诉母亲:有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很难受。母亲认为我的这种情绪很不健康,要我专心学习。我也寄希望于考上大学,这种“心里的难受”就都会过去。家里有一本《儿童唐宋诗选》,我开始背唐诗,让自己不胡思乱想。我读冰心的《繁星》有一节: “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 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 生活优越的冰心,她会有怎样的“心中的风雨”呢?也是孤独吗?

这一年,我有过一次“叛逆”。平时,母亲最爱“夸耀”我的容貌,那仿佛是母亲的骄傲:“从产妇推出来,脑袋就像个大角瓜,我想那千万不要是我的孩子啊,可偏偏推我面前。” “小愚,你的眼睛不好看,像我。” 这种津津乐道地“夸耀”,我从小听多了,也无所谓 — 照照镜子,镜中的自己,美滋滋的。

一天,母亲又在“夸耀”,从不顶撞母亲的我,开始“反抗”:“妈妈,我读过一篇文章。文章里别人都说小老鼠不好看,小老鼠说:‘你们说我不好看,但我妈妈说我好看!’ 您看,小老鼠的妈妈都能这样,您为什么总要这样说我呢?”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开始哽咽颤抖。母亲很不自在,“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得开玩笑啊?” 这之后,母亲再也不“夸耀”我了。那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一次“叛逆反抗”。

高一这年,也有快乐的时光:中秋之夜,全家在阳台赏月,品尝美食;家里的伙食更好了,有了冰箱和彩色电视;看电视球赛转播,看中国乒乓选手获世锦赛全部冠军…… 我特别记得,1981年春天,一场激动人心的中国男排与南朝鲜队在香港的比赛。非周末时间,这种球赛转播一般是不允许我和妹妹看的。但那天,我和妹妹借着喝水的机会,赖在电视前。比赛太激烈了,父母索性也不赶我们走了。中国男排先是0比2落后,后来奋起直追。比赛快结束时,电视转播突然中断。听广播,才获知男排以3比2获胜。第二天,从新闻里得知,北大学生因为这场比赛,喊出“振兴中华”的口号。那时,我和妹妹都成了汪嘉伟的球迷。我在初中,就从《中国青年报》的人物专栏读到过汪嘉伟的背飞。

既然不能学文科,上高中后,我将大学目标锁定在同济大学的建筑系,因为建筑是科学与艺术相结合的学科。我从小就喜欢绘画,父亲也非常鼓励我和妹妹绘画,认为绘画有助于开发儿童智力。因为学建筑需要有些绘画基础,我参加了小秦老师组织的绘画小组,每周两次,下课后去画室对着石膏像画素描。那时我画的大卫头像的素描,还是挺有模有样。高二,面临高考,我没有坚持下去,秦老师很遗憾。现在回想,自己也很遗憾。

高一将结束时,学校通知:我们的学制又从三年制变成两年制,高二将是高中最后一年,因此大家都要参加暑期补习。这时,我却意外地收获了短暂的快乐时光,我参加了全国青少年地质夏令营。此类夏令营只有我们这届,前后几届都没有举办过。夏令营实际是每个省分别活动,为期两三周,有三十名来自不同学校的高一学生,由地质局的工程师带领,还有电视台的记者跟随报道。我们住在一个部队的教导营,早晚和战士一起用餐,晚上和战士们一起看电影,因此也见识了军营的生活。看电影前,不同连队要互相“拉歌”,年轻战士们都是直着嗓子“吼唱”,非常有气势。

每天早晨,我们背着地质包和水壶出发,唱着刚学会的《勘探队员之歌》:“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和寒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参观黄河上的水电站和建在大山中的地震观测站;在矿山,用地质锤敲开岩石,看到亿万年前植物的印痕;我们穿过黄沙漫漫的戈壁沙漠,在山峦间观察不同的地质结构;我们住帐篷,围着篝火跳舞、唱歌…… 此时,我的同学正在学校补习数学语文。

在夏令营,晚饭后,我常和一个男同学去打羽毛球,他是一个体育健将。不知不觉,我开始暗暗喜欢这个俊朗的少年,喜欢他开怀大笑的样子,我是多羡慕他的快乐无忧啊。但我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喜欢”,不知道如何去表达,更不敢去表达。夏令营后,我们再没联系。初中时,在电视看儿童剧院演出的《白雪公主》,当许亚军扮演的王子出现时,我不禁叹道:“王子真好看!” 母亲瞪我一眼:“女孩子,说这种话,丢人!不自重!” 我不敢想象,如果母亲知道我暗暗喜欢一个男孩,那该是多么“丢人”的事,而且母亲最看不起不自重的女孩。

夏令营是我高中时最快乐的时光:每天充满阳光,充满少年的朝气,每天都有丰富多彩的活动,时时刻刻有同学的歌声和欢笑。只可惜欢乐的时光太短暂了,夏令营只有两周,临别时很多同学都留下依依惜别的泪水。后来我还参加了记录夏令营活动的征文比赛,获得三等奖。从夏令营回来后,各校同学互相拜访,这令母亲很反感:“已经允许你参加夏令营了,够可以了。从现在开始,必须认真准备高考了!”从此,我再也不敢与夏令营的同学接触了。

高一这年,有夏令营充满歌声的欢乐时光;也有少年的我初次品尝到的孤独。

2024.2.17初稿
2024.12.29-2025.1.7 修改

]]>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8/%e5%b0%91%e5%b9%b4%e6%97%b6%e4%bb%a3-6%ef%bc%89%e9%ab%98%e4%b8%80%e8%bf%99%e5%b9%b4/feed/ 0
茁壮成长 - 5) 母亲的欣赏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7/%e5%b0%91%e5%b9%b4%e6%88%90%e9%95%bf-5%ef%bc%89%e6%af%8d%e4%ba%b2%e7%9a%84%e6%ac%a3%e8%b5%8f/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7/%e5%b0%91%e5%b9%b4%e6%88%90%e9%95%bf-5%ef%bc%89%e6%af%8d%e4%ba%b2%e7%9a%84%e6%ac%a3%e8%b5%8f/#comments Wed, 08 Jan 2025 03:30:34 +0000 晓瑜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p=788 晓瑜

由于母亲的影响,我比同龄人更早受到文化启蒙。八九岁时,听《黄河怨》、《黄河协奏曲》,母亲启发我感受音乐的意境,黄河的气魄;当电视播出黄山时,母亲讲解如何欣赏黄山雄奇的气势,云海的奇幻。从小我就偷读母亲的书籍,跟随母亲看电视里播放的名著经典。因为母亲的熏陶,我热爱文学。母亲认真敬业、正直善良,令我永远敬佩,也影响着我一生的作人准则。

当外人羡慕我有这样的母亲时,我的感觉却很复杂。在“文艺少年”的最后,我写到:“对于母亲,我知道是不可以反抗的,只有默默地接受。” 直到此刻,我仍犹豫、矛盾,我该如何写出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感受?我很爱我的母亲,母亲也很爱我。但成年后,我的内心并没有向母亲真正地敞开,甚至有些刻意的疏离,这使晚年的母亲有些伤感,大概也与妹妹提过。

上小学时,我经常生病,妈妈背着我,或牵着我的小手去医务室打针。十岁时,因怀疑我得肺结核,母亲伤心落泪,偷偷地給我买威化巧克力,吃到那么高级的糖果,让我担心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那时,我感受到母亲的温暖爱护。但自从上中学以后,我很少生病,不记得有过母亲的亲昵或爱抚,我也从来不会向母亲撒娇。记忆中只有母亲的严厉,母亲毫不留情的训斥。当然,母亲也有怨言:父亲不管我和妹妹,是“好人”;而母亲最辛苦,做的事、管的事最多,反而成了“坏人”。

在外人眼中,我是一个别人家长羡慕的好孩子,好学生。在学校,我积极进步,认真学习;在家里,我是听话、有礼貌。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似乎永远达不到母亲的期望,永远是改不掉的毛病和缺点。爸爸是老好人,不管我,我也不怕父亲。但对于母亲,我怕! 唯唯诺诺地怕。母亲的目光,母亲犀利的语言令我胆颤心惊。从母亲口中,我极少能得到正面的评价,而有时只是一点小错,比如做作业的时在书本上画画,就会招致母亲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初二数学期中考试,我看错一道小题,感觉很懊悔,回家后向父母如实汇报。当时家里还有客人,母亲就开始毫不留情地训斥:“没出息!永远改不了粗心的毛病!” 我默默地流着泪,“还有脸哭!” 母亲更生气了,训斥得更厉害,邻居赵阿姨也只好很尴尬地离开。这位阿姨平时对她女儿小威姐也很严厉,小威姐唯唯诺诺,成了她名字的反义词,但母亲比赵阿姨更厉害。也怪我自己吓自己,那次数学我考了98分,母亲仍在追究:“为什么丢那2分!” “别以为自己了不起!”

母亲年纪大以后,性情柔和许多,也检讨自己当年对学生太严厉,有时不近人情。我也适时发发自己的“牢骚”:“亲爱的母亲啊,您的学生忍几年就毕业了。我可是在您的严厉之下过了一辈子。” 母亲轻轻拍我,又厉害起来:“要不是我管着,能有你的今天!” 有时,我也想:自己确实不是那种特别勤奋、特别管得住自己的孩子,或许真的需要母亲的严厉?

但母亲的严厉,如母亲自己所说“有时不近人情”,让我难以理解。有一次我将自己满意的一篇作文请母亲过目。母亲读后, 要我修改,可我并不认同母亲的修改意见,唯唯诺诺地抗辩。母亲生气了,把我的作文本推到一边,很平静地说:“好吧,从今以后,你别再找我,我也不管你了。” 我愣在桌边不知所措,直到母亲离开,才把作文本检起来。

母亲说到做到。随后的一周,在家里,母亲对我视而不见,即使对面走过,就像我是空气。我也不声不响,一切照旧, 默默地不驯服。一天,父亲发现了异常,批评我:“你怎么不跟妈妈说话!?” “是妈妈不理我!” 我哽咽着为自己申辩。在心里,我告诫自己:长大后,我不能像母亲这样。

后来,一切归于正常。但我心里却笼罩着一丝阴云,我一直骄傲自己是个好孩子,此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我伤了母亲的心,我这样,还是一个好孩子吗?”我感觉很委屈:那是我的作文,我有权保留自己的想法,我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事呀?

母亲大概对我很失望。那时我初中快毕业,一天在饭桌上,母亲笑着说:“小愚初中毕业,去读个技校其实也挺不错的,可以马上出来挣钱。” 爸爸和妹妹都笑了,我也跟着一起笑。读技校的都是学习差家里穷的同学,我学习好,家里也不穷,怎么可能去读技校呢?

过了两天,下午上自习课时,班主任魏老师把我叫到楼道拐角的水池旁,她开导劝慰我:“你不要听你妈妈胡说,上什么技校!那简直是胡闹,是异想天开! 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安心学习,不要受影响!” 这位母亲的朋友也觉得不可思议:“你妈妈简直是胡闹!”

天啊,原来那天饭桌上母亲并不是在开玩笑,母亲一定在与我的班主任商量,真的考虑让我去读技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想些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我使劲忍住,泪水还是一滴滴地落在水池边。回家后,我不敢问母亲,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久,学校公布保送上高中的十名同学,我列于其中。此后,母亲没有再提读技校的事,我也情愿相信那只是母亲的玩笑话。

被保送上高中,不用参加考试,我本来可以轻松点。但母亲却不希望我松懈,要求我去参加考试,去体验“大考”的感觉。考试那天,监考的老师向母亲解释,我既没有准考证,也没有我的位置。同学看见我也很奇怪:不是保送上高中,为什么还来参加考试?我站在考场外非常尴尬。

那时期,母亲正担任低年级的一个尖子班的班主任,班里集中了全区的最好学生。那个“尖子”班是母亲终身的骄傲,到了晚年,母亲也总是津津乐道她的那个尖子班,谈起她的那些“尖子”学生,仍是两眼放光。我则一如既往地酸溜溜,“妈妈,您的学生那么好,他们是博士吗?”

平心而论,我并不觉得母亲的学生比我优秀多少。如果同班竞争,我并不一定比他们差。但是他们却能得到母亲由衷的欣赏;而对于我,母亲看到的总是我的缺点。无论我取得怎样的成绩,从来没有得到母亲的赞赏,似乎总是她的学生比我优秀。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他们能得到母亲的欣赏?我比他们差吗? 为什么母亲从没有看见我的“闪光”呢?

作为语文老师,母亲自然很骄傲她的学生的作文,常常由衷赞叹某些学生是多么的优秀,多么的有才气;称赞他们用词老道,文章有气魄;甚至评价某学生文笔俊逸潇洒,有三十年代作家的风范。母亲经常回家批作业,因此我常常去读母亲学生的作文,并暗暗做比较。自从那次冲突后,大约有一年时间,我没有请母亲读过我的作文。但在心里,我依旧渴望能得到母亲的欣赏,母亲的肯定。

一天,我读了一篇母亲学生写的议论文,感觉很一般。而这位学生是母亲班里的作文尖子,曾被选派去参加全市的中学生作文比赛。那天,“小心眼的我”和“爱逞能的我”没睡午觉,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反驳文章。我觉得自己写得酣畅淋漓,在论点、论据、逻辑、气势上都技高一筹,彻底打败母亲的那位作文尖子。

我太兴奋了,父母刚睡醒午觉,我就迫不及待地走进父母房间,要朗读自己的作文。我既激动又紧张,心砰砰地跳,我想像着:“这次母亲终于也将看见我的“闪光才华”,也会像欣赏她的学生那样欣赏我啦!”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你激动什么?” 母亲莫名其妙。

我紧张地读完了自以为是的大作,因为太紧张,效果并不如预期。我满怀期望地等待母亲的评价,母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与父亲谈起了别的事情,对我的“大作”不置一词。我悻悻然,像一条小狗,自感无趣,红着脸灰溜溜地逃走了。

成年之后,我写点东西,当然是自己的爱好。但潜意识里,我仍是“不服气”,仍想向母亲证明:忽略我的“闪光才华”是多么的错误!我曾郑重其事,满心期待地将自己写的《我看到的俄罗斯绘画》献给热爱俄罗斯艺术的母亲,献给母亲的生日。
“这些真的都是你写的吗?” 母亲问,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没有文学鉴赏力的父亲认为我的文笔很好。

那一刻,我不禁哑然失笑。几十年过去,我没变,母亲也没变。

2024.2.17初稿;
2024.12.15 – 2025.1.5 修改

]]>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7/%e5%b0%91%e5%b9%b4%e6%88%90%e9%95%bf-5%ef%bc%89%e6%af%8d%e4%ba%b2%e7%9a%84%e6%ac%a3%e8%b5%8f/feed/ 0
茁壮成长 - 4) 生活的风雨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7/%e5%b0%91%e5%b9%b4%e6%88%90%e9%95%bf-4%ef%bc%89%e7%94%9f%e6%b4%bb%e7%9a%84%e9%a3%8e%e9%9b%a8/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7/%e5%b0%91%e5%b9%b4%e6%88%90%e9%95%bf-4%ef%bc%89%e7%94%9f%e6%b4%bb%e7%9a%84%e9%a3%8e%e9%9b%a8/#comments Wed, 08 Jan 2025 03:08:19 +0000 晓瑜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p=785 晓瑜

中学的第一年给我留下那么清晰清新的回忆,然而我的中学初三是怎么渡过的?有些事,我记得很清楚,有些,我的印象却很模糊。

大概是初三的秋季,奶奶从老家来,父亲并没与母亲商量,带来了堂弟,母亲非常生气。奶奶个性很强,与母亲发生争执,后来父亲与母发生争吵,家中的气氛每天都很紧张。母亲出生于大士绅家庭,养成既自尊又要强的性格。经过解放后种种运动,即使经过文革的洗礼,即使母亲外表很朴素能吃苦,骨子里仍保留“没落家族”的倨傲,知识分子的清高,在家中有着不可动摇的主宰地位。父亲是典型的理工科人士,经常呆在实验室,爱好打桥牌,不太顾家。因为家务琐事,父母不时争吵闹矛盾。

这次的家中“危机”严重到父母开始闹离婚。母亲流着泪,很严肃地要我和妹妹保证,如果法院询问我们的意愿,一定要说:我们愿意跟着妈妈。我和妹妹流着泪答应了母亲,那时我14岁,妹妹12岁。我们每天忧心忡忡,心惊胆颤,不知道明天家中会发生什么?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亏在最终走上法院前,还有单位和亲友的调解。最终调解那一天,家里来了一屋子的人,有父母的领导和母亲的同学,有些叔叔阿姨是从城里赶来的,每个人都面色凝重。我在自己昏暗的小屋里,临摹着毛笔字,听着外面的声音:大人时而的劝解,母亲时而的哭诉,父亲时而的争辩…… 我心惊胆颤,等待命运的裁决:是父母的复合?还是家庭的分离?如果父母离婚,我不再有自己的小屋,我和妹妹会搬到哪里?想到这些,似乎那些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滴落在刚写好的墨迹上……

谢天谢地,调解成功,家中的“危机”终于过去。奶奶回老家,家里渐渐恢复了平静。但我仍然感觉很伤心,不敢面对父亲的目光。当初我和妹妹坚决站在妈妈一方,使父亲很受伤。“孩子都不和我说话了!” 那天在小屋里听爸爸这样说时,我泪如泉涌。这是我最最伤心的地方,我感觉对不起父亲,自己也很委屈。当面对母亲凄楚的泪水,我和妹妹怎么能不同情母亲,怎能不站在母亲一方呢?幸亏父亲心大,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当时和后来,我都曾想过:父母这样的婚姻算是幸福吗?但父母毕竟风风雨雨几十年走下来了,个中滋味,冷暖自知。上年纪以后,父母关系改善很多。晚年的父亲和母亲都认为自己的一生过得不错、挺满足。

为了逃避家里的不愉快,我和妹妹经常去小宁家或同学家。小宁的父亲熊叔叔和我父亲既是同事也是四川老乡,两家关系很好,经常串门。熊叔叔家有两个淘气的男孩,因此叔叔和阿姨特别宠爱我和妹妹,一见我们姐妹俩,立刻笑逐颜开。熊叔叔很欣赏我,不止一次对我父母讲:“小愚长大以后一定要去做教授。” 说这话时,熊叔叔笑眯眯的,就像看到了我的未来。在叔叔阿姨慈爱的目光中,我感觉比在自己家舒畅多了。即使我胡说八道,也能得到叔叔阿姨笑眯眯的赞赏;而小宁一开口,叔叔阿姨常常皱眉头。阿姨后来常说,我就是他们的女儿。

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叔叔阿姨对于我和妹妹的宠爱是多么地珍贵;我和妹妹其实是抢占了小宁兄弟该得到的爱。小宁后来说:“小时候,我恨小愚!” 但他也很大度地表示,其实他也挺高兴我常去他家。因为一见到我们姐妹,他父母心情就好了,对他们兄弟俩的态度也会好点。几年前,在给小宁父母的一张贺年卡上,我写到:“亲爱的叔叔阿姨,因为您们,我的童年有了更多的温暖和色彩。谢谢您们。”

那一年,对学校的记忆很模糊,也许是因为家中的“危机”使我有点惶惶然。在班里,同学之间开始有了竞争的意识。我的成绩仍处于前列,但此时的我不再像初一时那样热心地去帮助同学。女同学之间似乎开始攀比,拉帮结伙,看谁能“拔得头筹”的意思。对同学关系,我懵懵懂懂,置身事外,心不在焉。即使这样,我也经历了一点风波。

三天的学校运动会结束后,老师指示全班分小组评议运动会“表现好”和“表现不好”的同学。所谓表现好的同学都是运动健将,在运动会上取得名次,为班级争光的同学;表现不好的同学是那些不参加运动会,不来学校的同学。

评选结束后,在黑板上,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表现不好的同学名单中。看见自己的名字竟与平时的捣蛋鬼列在一起,我即惊讶又迷惑,脸都红了。我一向遵守纪律,运动会期间,每天都按时来学校,积极为同学加油,我怎么就成了“表现不好的同学”? 天啊,这是什么回事?我强装镇定,甚至故意面带微笑,但嘴角却在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还笑?!” 一个男生洋洋得意地冲着我喊。
我继续佯装镇定,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轻蔑地冷笑,“就是这些坏家伙在捣鬼!我才不在乎呢。”但我也在想,“平时,我并没有得罪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并没将这件事告诉家里,不久就把这件事忘了。直到我考上大学之后,才知道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上大学后,我与几个自认为关系不错的,没有考上大学的女同学通信。信中,我介绍了大学的生活,并很真诚地鼓励她们认真复习,来年再考。如果需要复习资料,我可以尽量帮助她们。我的真诚令其中一位女同学受到感动,她回信向我道歉:那次初中运动会,就是她和另外几个女同学评选我为“表现不好的同学”, 而指使她们这样做的是班长周萍。

知道事情真相,我有点意外。周萍个子高,人也漂亮,英姿飒爽。那次运动会,我一直在为她的跳高加油呢。她成熟懂事,班里很多同学都是她的朋友,平时我们并没有交集。当时的周萍,在整个年级都算是“风云人物”,她指使同学评选我为“表现不好的同学”,只是因为我的学习稍好一点而已。那时,我们只是初中生啊。

新转学来的林虹, 穿着时髦,很会打扮,很会讲故事,自然地就成为班里的中心人物,女同学都愿意围着她。林虹已略懂风情,会评价某某男生很潇洒。我和林虹也是朋友,常去她家看《大众电影》。那次运动会休息时,女同学聚在房檐下,林虹坐在中间,绘声绘色地讲小学时遇到的唐山大地震,砸死了一个同学。我拎着马扎走过去,因为来晚了,很自然地坐在靠边的位置。林虹看见,不容置疑地说:“小愚,你干嘛坐旁边?过来,你坐这儿。” 她拔开周围同学,让我坐到她的旁边,然后继续讲地震中死去的小学同学的故事。

那天,这一系列的小小举动却在我记忆中留下非常清晰的印记。我像是在不远处,看到了别人,也看到了自己:林虹,很有“有气度地”叫我过去;旁边的女同学,“很识趣地”,一个女生甚至“有点讨好地”挪让出位置;而我,则是“顺从地服从”。

后来,一个老师对我当时“表现不够突出”很遗憾:“你当时什么都不差,为什么没有像人家林虹那样的气势呢?” 我不禁想起了运动会上那小小的一幕,只好笑笑。这就是人的本性,一条鱼怎么会爬树呢?对于我,在靠边的不突出的位置,更自然,更自在。

中学时的大部分同学的名字我已经忘了,但我始终记得一个叫姜云阁的女同学。云阁坐在我的后排,她有着笑眯眯的眼睛,虽然家里很穷,但衣着总是干干净净。平时我俩挺要好,课间经常一起说笑。一天,她很骄傲地向我显摆一把小刀,是由她的邻居在工厂车间磨制的。她拿着那把小刀晃来晃去,我推开一次,她笑嘻嘻地又来晃动显摆。我急了,夺过她的小刀,折成了两半。云阁楞了一下,趴在桌子上哭了。

我也楞了,有点懊悔自己的行为,但又给自己找理由:“是她先招惹我呀。就是一把小刀,她干嘛这么显摆?反正我陪钱就是了。” 下午我带来了陪小刀的一毛钱,但云阁根本不理我。那毕竟是她心爱的一把小刀,并不是普通一毛钱所能买来的。

从此,我俩再也没说过话。我装作不在意,但心里却始终有些失落、愧疚:我失去了一个好朋友。我始终没有勇气向云阁道歉,但这件事一直存在我的心里。我自认为是性格温和的孩子,很懊恼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我真以为只要花一毛钱,就能换回云阁的原谅?

这一年,生活,不再永远阳光灿烂。我脱离了“儿童的天真”,不再毫无顾忌地去小张老师和小秦老师那里去读UFO和美术杂志。成长,一种无形的束缚走近了。

2024.2.10初稿
2024.12.23 – 2025.1.5 修改

]]>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7/%e5%b0%91%e5%b9%b4%e6%88%90%e9%95%bf-4%ef%bc%89%e7%94%9f%e6%b4%bb%e7%9a%84%e9%a3%8e%e9%9b%a8/feed/ 0
茁壮成长 - 3) “文艺少年”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7/%e8%8c%81%e5%a3%ae%e6%88%90%e9%95%bf-3/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7/%e8%8c%81%e5%a3%ae%e6%88%90%e9%95%bf-3/#comments Wed, 08 Jan 2025 02:59:47 +0000 晓瑜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p=780 晓瑜

1978年的春天,全国科学大会召开,老态龙钟的诗人郭沫若发表了著名的《科学的春天》:“‘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那个时期的中国,不仅是科学的春天,更是文艺的春天。文革前的老电影被恢复上映,文艺作品被恢复重版;还有许多引起广泛争议的新作品,令人目不暇接。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都是人们当时谈论的话题。我读《伤痕》,感觉心里沉甸甸的。邻居赵阿姨教政治,很有政治敏感,她认为这部作品是为彭德怀翻案的先声。

那年,我家在家属院里最早有了电视机,是一台父亲买来元件,自己组装的14寸黑白电视。电视画面经常歪歪扭扭,有时需要被拍打几下,画面才稳定。即便如此,有半年时间,我家成了家属院里电影院。每天傍晚,都有小朋友搬着小板凳在我家小院外等候着,等我家吃完晚饭,开门放人进来。一瞬间,我家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有些小观众得由我父母抱着。

父亲一直骄傲地宣称:因为家里很早有电视,我跟着学了陈琳吴青的电视英语,才有了我后来的出国。我则认为:在求知欲最强的年龄,因为电视,我和妹妹比同龄人更早地接触到经典作品,得到艺术的熏陶。

当电视台播出经典电影时,母亲会邀请她的同学好友来家里一起观看。我记忆中看过的经典电影有《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家》、《桃花扇》、《乡村女教师》、《牛虻》、越剧《红楼梦》等。看《家》和《一江春水向东流》时,我哭得泪流满面;看完《红楼梦》,一个叔叔给我们讲黛玉和宝钗有什么不同,最后宝玉为什么出家;因为思想格调“不健康”,电影《红与黑》是不允许孩子看的……

我特别记得一个冬日的星期天下午,电视里播出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家里来了好几位母亲的师大同学。看完电影,阿姨们脸上放着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岁月。她们深情地回忆当年看这部电影的情景,就是受这部电影的影响,她们选择教师为职业,向往到祖国的边陲,成为瓦尔瓦拉那样的园丁。

母亲的专业是教育学,但很喜爱文学,尤其喜爱俄罗斯文学,她经常谈起年轻时读的书看的电影。《复活》中的玛斯洛娃,《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娜塔莎,《 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达吉雅娜,对这些拗口的外国名字,我耳熟能详。我从小就很喜欢听大人们的高谈阔论:她们谈论《流浪者》中拉兹原谅了父亲,但《复活》中玛斯洛娃并没有直接原谅聂赫留朵夫;谈论为什么卡列宁那么讨厌,安娜卡列尼娜穿着天鹅绒的紫色礼服是多么美…… 那是七十年代末,当母亲的同学们津津有味地谈论遥远的俄罗斯贵族时,此时我家里的屋角摆着冬天的咸菜缸,窗台上晾着的土豆大白菜,屋中间摆着烤火的炉子……

那时,电视台常播出话剧。经典话剧有曹禺的《雷雨》、《北京人》,老舍的《茶馆》,郭沫若的《蔡文姬》。我甚至记得几句经典台词,《茶馆》中的“我爱这个国啊,可是谁爱我啊?!” 《北京人》中愫方说:“除非天塌了”;后来曾文清归来,“天真的塌了!”新编话剧有苏叔阳编剧的《丹心谱》,辽宁人艺李默然出演的《报春花》,另外上海一个业余作者宗福先的话剧《于无声处》也非常轰动。电视台播出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前,播出一段对曹禺的访谈,访谈间曹禺信手在书架间翻出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母亲看到此时,啧啧称羡。

家庭环境如此,我自然受到影响。上小学时,我就经常去父亲单位的图书馆借书。上中学后,我不能随便看小说,只有偷偷读书。一次,我借到一本书页泛黄的《牛虻》,在自己的小屋里,偷偷读着,心惊胆颤地怕被抓获,因为我的小屋是没锁的。因为术是繁体字,好多字要靠猜。当母亲喊我去切菜时,我还沉浸在小说之中,粗心大意之下,切破了手指。母亲即心疼,又训斥我做事不专心。包扎好伤口,我理所当然地被解除了劳动。回到自己的小屋,虽然手指一跳一跳地疼,但可以不被打扰地读《牛虻》,我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上中学后,我开始读报纸杂志。家里有父亲读的《参考消息》,母亲读的《光明日报》,我和妹妹读的《少年文艺》和《中国青年报》。在《少年文艺》,我读到王安忆的《谁是未来的中队长?》,印象很深,那时她还是儿童作家。后来我很喜欢她的《雨,沙沙沙》和《本次列车终点》。

那时,我还常常偷读母亲借来的《当代》《十月》《收获》杂志。一次过年前,母亲布置我擦窗户。我一边擦,一边读从母亲床头偷来的杂志,一听到外面有动静,我迅速把杂志藏好,装出认真劳动的样子。那天我偷读的是个中篇小说,讲一个女革命者去乡村发动群众,与一位青年相爱,后来因战争失散。多年后,俩人在文革中不期相遇,女主人公成为阶下囚,而男主人公则是她的审判者。那天,母亲出出进进地置办年货,我只好断断续续地读,最终也没读到小说的结局。

因为偷读,我练就了“速读”的本领:两三个小时,就可以“读”完一部中篇,甚至一部长篇小说。我读个开头,读个结尾,再翻翻中间,就可以知道大概的故事情节。一次,我一目十行地读完《青年报》上刊登的一篇长文,母亲不相信我能那么快读完。当我说出文章的大概要点时,母亲也很惊奇,只说我不求甚解。

上初中的我也开始读文学评论。《光明日报》常有争鸣和与某某同志商榷之类的文章。根据这些争鸣和商榷,我按图索骥,有意识地去读当时有争议的作品。记得由一篇对北岛朦胧诗的商榷,我第一次读朦胧诗《迷途》:“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小路上一颗迷途的蒲公英……”我感觉到迷茫。

我的同学蕾和艺,她们的家长都在中文系教当代文学,我常常与她们大言不惭地讨论当时的文艺作品。我真羡慕她们的家里摆满各种杂志书籍,家长也不太限制她们,感觉就像老鼠进了谷仓。在蕾家,我读到徐怀中的《西线轶事》, 当读到平时冷漠的刘毛妹牺牲时“正了正军帽”,我感觉心沉甸甸的,为刘毛妹最终没有得到爱情感到惋惜。

当时有所谓伤痕文学,大墙文学,还有一批回归文坛的右派作家:丛维曦、邓友梅、李国文、王蒙等人,我很喜欢邓友梅的京味小说《话说陶然亭》《寻访“画儿韩”》。王蒙在这批“重放的鲜花”中最有名,我总觉得王蒙有点过于“聪明”,尤其当他穿起西装,玩意识流之后,他的作品缺少打动人心的真挚。我以为对于文学,只有真挚的情感才是感人的,而且这种情感是装不出来的。我也读青年作家的作品,喜欢陈建功的京味幽默,而反感张抗抗的一本正经的“团支书”腔调。读张抗抗及刘心武后来的作品,总会败坏我对文学的兴致,一有机会我总要说些他们的“坏话”。后来,“一本正经”的张抗抗写出露骨低俗的地摊文学《情爱画廊》,令人诧异感叹。

在所有作家中,我最喜爱最崇拜的是女作家张洁。她的小说《森林里来的孩子》《谁生活得更美好》,让我感受到文字的优美、文学的诗意。据说王安忆就是因为读了张洁的小说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张洁的文字也开启我对文学的热爱和向往,我开始了朦胧的文学少年之梦。

我曾吞吞吐吐地探寻是否可以学文科,学文科的母亲被文革吓坏了,斩钉截铁地反对,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再三宣布:“下一代,绝对不能学文科!”。我的好友蕾也偏好文科,想学新闻。蕾的母亲是中文系教授,回答也斩钉截铁:“不行,你会被枪毙!” 后来我和蕾哀哀叹:如果我们不生长在知识分子的家庭,也许就不会受到这样的限制了。

当母亲发现我对文科文学的偏好时,她首先请我的第一位班主任劝阻,但余老师不善于说教;后来又希望我的第二位班主任魏老师对我施加影响和管教,但魏老师认为我母亲多虑,并例举出某位科学家“文学栓不住”的成长经历。

上高中前,我还不死心,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我可以学文科吗?”
母亲的回答简短且斩钉截铁,“不行,想都别想!”
对于母亲,我知道是不可以反抗的,只有默默地接受。

2024.2.10 初稿
2024.12.16 – 2025.1.4 修改

]]>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5/01/07/%e8%8c%81%e5%a3%ae%e6%88%90%e9%95%bf-3/feed/ 0
茁壮成长 - 2) 爱显摆的笨孩子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4/12/23/%e5%b0%91%e5%b9%b4%e5%93%80%e4%b9%90-2-%e7%a0%8d%e7%85%a4%e7%9a%84%e7%ac%a8%e5%ad%a9%e5%ad%90/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4/12/23/%e5%b0%91%e5%b9%b4%e5%93%80%e4%b9%90-2-%e7%a0%8d%e7%85%a4%e7%9a%84%e7%ac%a8%e5%ad%a9%e5%ad%90/#comments Tue, 24 Dec 2024 02:43:32 +0000 晓瑜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p=751 晓瑜

1978年秋天,我上初二。原来初一年级的八个班分成了四个快班和四个慢班。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换了:原来的班主任余老师考上了研究生,离开了中学,数学张老师去教慢班,语文孙老师随她的军人丈夫调回南方,英语程老师教下一年级。我对这些变化,对与老师的离别毫无所感。直至人到中年,我对敬爱老师的回忆才渐渐浮上心头。

我的新班主任是教语文的魏老师。魏老师有点偏爱她原来班里的学生,但对我却非常好,因为她是母亲的好友。同班同学也换了,那个“愿做一只小羊”的女生和“像猫一样听我讲解因式分解”的男生都被分到慢班。命运很残酷,这些同学的命运被过早地裁决。分在慢班的同学,几乎都没有考上本校高中,上大学的几率就更低了。而我在那个年龄,从来没有留意分在慢班同学的感受,也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命运的残酷。我们在同一操场做早操,却已经注定将有不同的命运。

初一的数学竞赛获奖使我有点飘飘然,自以为有数学天赋。当时报纸上经常报道一些自学成才的青年,甚至是身残志坚的青年。于是,我也开始实施一个计划 :自学数学!我有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数学部分有代数和平面几何。

我从平面几何开始自学,可不久就遇到了麻烦。书中有一道计算多边形角度题,我会,自己也没多想,就去问父亲。父亲一看,就急了:“怎么搞的?这样简单的题都不会?!” 我不好意思告诉父亲,我是在自学。父亲讲了一遍,我似懂非懂;父亲只好再讲一遍,因为紧张,我更不明白了。父亲气得大叫起来:“怎么这么笨!” 这时母亲也参与进来,“她肯定是没看懂题目,让她读题!” 我开始读题,因为紧张,连句子也读不顺了,惹得母亲也开始生气。“再读一遍!” 我唯唯诺诺又读了一遍,此时我完全糊涂了。“再读一遍!” “再读一遍!!” 那天我哆哆嗦嗦地读了三四遍,完全读不懂题目的意思。父母终于放弃,两人唉声叹气:“唉,怎么这么笨啊!” “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我含着眼泪,委委屈屈地从父母房间退出去,从此放弃“自学计划”,我的数学家之梦也随之黯淡。后来在学校,我的几何学得不错。我也奇怪,当时为什么就是读不懂那道题呢?

后来,我笨得变本加厉。那时家里冬天生炉子,父亲让我把大块煤砸成小块,我力气小,用锤子根本砸不开。父亲急了:“你用旁边的斧子砸啊!” 我当然知道父亲的意思,用斧头没刃的重头去砸。我试了两下,还是没砸开。父亲更急了,我一紧张,竟使用有刃的斧面去砍煤。父亲夺过斧子,查看斧刃,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这么笨呀!!” 那天,父亲一直在追问:“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能这么笨?!” 那时,每次家中来客人,我“用斧头砍煤”的事迹总会被父母“炫耀”一番。对于父母,如果孩子笨到极致,笨到不可思议,也是可以拿出来炫耀的。

初二的学习没有初一轻松,我学习也更用功了,但仍偷偷读小说,幸亏我在家中的笨没有传染到学校。在学校,我仍像小学生,有点“傻乎乎的天真”。课堂老师提问时,我总第一时间举手,成为班里发言最多的同学,有时一堂课发言五六次。开始我还挺得意,后来自己也奇怪:“那么简单的问题,怎么没有其他同学举手呢?” 渐渐我明白了:不是别人不知道答案,只是人家不像我那样爱显摆,不屑举手罢了。明白这点后,我也不好意思每次都举手了。

这时期,我有了“上课爱说话”的坏毛病 ,除了举手发言,不举手也爱发言。初一时,我坐第一排,在老师的眼皮底下,总坐得端端正正。初二, 我个子长高了,坐在三四排的位置。当老师刚刚说了上句话,我就猜老师要说的下句话;有时老师还没有提完问题,我就把猜测的答案说出来,而且常常猜对。于是我就更忍不住要表现,把自己当成了老师的代言人,得意忘形地向前后左右的同学“显摆”。对我的行为,老师哭笑不得,有的老师还挺欣赏,而其他老师也不好意思对我太严厉,毕竟她们都是我母亲的同事。

直到有一天,英语程老师在一个大教室举办英语讲座。程老师在台上讲,我坐在七八排的位置,“爱显摆”的毛病又发作了,嘀嘀咕咕地“帮助”旁边的同学理解老师的意思。突然,程老师很严厉地说:“某些同学,不许讲话!” 虽然老师没有点名,但我感觉到程老师的目光非常严厉地射向我,我的脸一下红了,赶快闭嘴,心里却有些不满:“别的同学讲话声音更大,而且我正在给旁边的同学解释呢。”

过了两天,我在楼梯口遇到程老师。老师问我:“那天讲话的是你吗?我没太看清楚,如果是你的话,这样可不好。” 我不知如何回答,惭愧得红了脸。从此,我再也不敢随便讲话,改掉了上课说话的坏毛病。

初一,我的体育很差。学期快结束时,为了评选“三好学生”,体育委员盛亮拿着一个秒表,天天下午课后陪我去练百米冲刺。盛亮还郑重其事地帮我制定了百米冲刺的“战略战术”,告诉我何时提速,何时冲刺。最后,我体育成绩勉强达标,成为“三好学生”。在初二,我终于脱离了“体育差生”行列,这首先归功于体育老师的严厉。

初二开学,上第一堂体育课,小张老师带着大家跑了两圈,完成了一些热身动作,就去指导男生的活动。我和几个女同学误以为第一天的体育课结束了,就回教室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同学急匆匆跑回教室,大喊:“老师叫你们回操场!” 我们几个女同学慌慌张张地跑回操场,大家都知道张老师很厉害,听说他还踢人呢。

我们重新列队,小张老师面色阴沉,大声训斥:“谁叫你们回去的?我说下课了吗?” 站在队列中,我感觉丢脸极了,忍不住哭了起来,泣不成声。看我哭成那样,小张老师有点想笑,口气也不那么严厉了,“我就说了两句,你哭什么呀?!”

从此后,上体育课我非常认真自觉。体育上我没有天资,但我却很努力认真,不娇气,严格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做。初二的体育课,有一个项目是骑在单杠上,前倾做个大回环。最初,全班女生只有一个同学可以完全那个动作。那时一下课,女同学们都争着跑向单杠,单杠上常常同时挂两个人。我因为家离学校近,几乎天天早来晚归地挂在单杠上,手上都摩出茧子。终于有一天早晨,我栽下去,凭着惯性,又可以稳稳地骑回到单杠上。那天,我太高兴了,兴奋了一整天!期末,经过刻苦练习,一大半的女同学都完成了这个动作。

我在体育课上的刻苦认真,课后主动帮助老师整理分发体育器材,我也渐渐成为体育老师的好学生。课后我常去老师那里读《飞碟》《UFO》杂志,读百慕大三角神秘的故事,我发现张老师根本没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张老师的隔壁是教美术的秦老师,他们都是刚从师专毕业的小老师。我因为喜爱美术,开始经常去秦老师那儿看美术杂志。秦老师画画很好,对同学随和热情,没有架子,他的身边经常围着一堆学生。大家津津有味地听秦老师讲解世界名画《美杜莎之筏》《自由引导人民》;秦老师充满热情地谈论当时的青年美展,以及震撼人心的罗中立的巨幅油画《父亲》。

初二这一年,在家里,我是一个笨孩子。但在学校,我继续茁壮成长。

2024.2.10初稿
2024.12.20 – 2025.1.4修改

]]>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4/12/23/%e5%b0%91%e5%b9%b4%e5%93%80%e4%b9%90-2-%e7%a0%8d%e7%85%a4%e7%9a%84%e7%ac%a8%e5%ad%a9%e5%ad%90/feed/ 0
茁壮成长 - 1) 中学第一年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4/12/17/%e5%b0%91%e5%b9%b4%e5%93%80%e4%b9%90-%ef%bc%881%ef%bc%89-%e4%b8%ad%e5%ad%a6%e7%ac%ac%e4%b8%80%e5%b9%b4/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4/12/17/%e5%b0%91%e5%b9%b4%e5%93%80%e4%b9%90-%ef%bc%881%ef%bc%89-%e4%b8%ad%e5%ad%a6%e7%ac%ac%e4%b8%80%e5%b9%b4/#comments Tue, 17 Dec 2024 21:18:10 +0000 晓瑜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p=745 晓瑜

1976年,中国发生了多少重大的变故啊。年初,周总理去世,我上小学四年级,学会用白毛线做致哀的绒花,跟着大人们一起忧思国家的未来;清明节,爆发天安门广场事件;夏天,唐山大地震,我和家人在北京旅游,在睡梦中惊醒;九月,我刚上小学五年级,在广播里听到最高领袖的去世;十月,“四人帮”被打倒…… 那是个金色的秋天,中国终于从噩梦中挣脱了!

1977年,那时的中国是穷困的,但人们满怀着希望,国家充满着希望,每个家庭个人也充满着希望,十年的动乱,十年的浩劫终于结束了!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父母涨工资了,家里每天有肉吃了…… 这一年,恢复高考,下乡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开始日以继夜准备高考,父母再不用为孩子会上山下乡担心忧虑了。父亲是大学物理老师,母亲是中学语文老师,不断有准备高考的学生来请教学习上的问题。社会气氛变了,知识分子的地位陡然间提升。

1977初秋,我12岁,将上中学。学校就是一墙之隔的大学附中。附中后院紧邻着大学的家属院,八九岁前我家就住在那里,我熟悉校园的一草一木,很多附中老师就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叔叔阿姨。如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别了,快乐的童年!从此,我不能再像小时候,没有课后作业,尽情玩耍:放学后在花园里摘花,在刚结薄冰的湖上滑冰,和小伙伴在沙滩嬉戏,看天空中像棉花似的白云,傍晚在昏暗的路灯下捉迷藏…… 还有,对于我最重要的,不可以随意地看书了。

四十余年过去,我依旧清晰记得中学入学报到的那天:晴朗的初秋,天高云淡,校园中的白杨树在阳光下闪烁着飒飒银色。那天,我见到了的班主任余永梓老师。余老师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不合季节的破旧的短袖衬衫,带着和蔼的微笑,面对报到的同学,他反而显得有点拘谨。这位中学班主任在我心目永远有着特殊的位置 — 余永梓老师不是用语言,而是用他谦逊朴实的行为真切地影响了我。他让我从年少时就明白:朴实真诚才是一个人最优秀的品质;有学识的人根本不需要装腔作势,而那些装腔作势盛气凌人的人很可能是在掩饰自己的腹中空空。我曾写过《余永梓老师》一文,回忆老师的言行。我写到:“正是在人生观最初形成之时,我有幸遇到余永梓老师。老师的正直宽容,朴实谦和,富于同情心的言行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一生。”

开学后不久,我被指定为班级的学习委员。在小学,我担任过小组长,孜孜不倦地督促小组同学背课文。现在突然被提升为“班干部”,有点忐忑不安,不知自己能否胜任这样的重要职位。而且学习委员应该在全班学习最好,而那时,还没有过一次小测验呢。也许“学习委员”的光环给我带来了动力,也带来了幸运,之后的小考大考,我的成绩都不错,学习很轻松。而小学时威风凛凛的大班长们,学习反而一般。

当忐忑不安消失,我开始自觉认真地承担起学习委员的责任:帮助学习吃力的同学。我年龄小,个子也小,坐在最前排。每当能帮助后排的“大”同学时,我很有成就感。记得我教一个男同学因式分解,他高过我一头,平时很凶。那天我教了他一堂自习课,教得口干舌燥,那个大同学眼睛也不敢抬,默默盯着作业本。就像对着一只猫讲解数学公式,猫也只能默默无语地忍着,当自习课结束时,那个男同学终于舒了一口气。

坐在最后排的一个女同学,在班里年龄最大,她看我帮助男同学时,常常露出别有意味的讪笑。我也很热心想帮助她,但她根本不在乎。她的铅笔盒里贴着歌词:“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我回家告诉父母:一个女同学的铅笔盒写着,她要变成一只小羊,还要被鞭子打,那多疼啊!父母听得哈哈大笑。

入中学不久,1977年9月,广播报纸连篇累牍发布《关于召开全国科学大会的通知》。那时,几乎每间教室的黑板报上都书写着叶剑英元帅的《攻关》诗:“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社会气氛似乎在鼓动每位同学都要立雄心壮志,攀登科学高峰。

初一课程中只有数学与科学有关,数学课就成为我们“攀登科学高峰”的战场。带领同学们向前冲锋的是数学张老师。张老师不到30岁,短发,英姿飒爽,手握教鞭和三角板,像电影中手握驳壳枪的女游击队长。每堂数学课就像一次战斗, 张老师大步流星走进教室,下达命令:同学们,今天的冲锋目标是一元一次方程!在课堂有时一道题解不开了,她咚咚跑出去请教别的老师,过一会又咚咚地跑回来,非常有活力。我是张老师的得力小帮手,收作业、发作业,用蜡纸油印习题,在黑板上布置习题,做完老师布置的习题,就去帮助不懂的同学,忙得不亦乐乎。

一天傍晚,天黑了,我和张老师仍在办公室油印数学习题。张老师突然停下来,“你听,有孩子哭?” 随即她摇摇头,自己也笑起来。她的孩子才两岁,不在学校,哪会有孩子的哭声呢?那次张老师的举动,令我印象很深:平时风风火火、像女游击队长的老师,也有年轻母亲对孩子的柔情挂念。当时的老师们真是很努力勤勉,尽心尽力,不计报酬地教书育人。那时有个电影《园丁之歌》,老师们就像电影里的辛勤园丁。

1978年初,报刊发表了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各种报刊都在转载陈景润的事迹,另外两位青年数学家杨乐、张广厚的事迹也广为传播。在那种社会环境下,每个学校都在轰轰烈烈地举办数学竞赛。我们学校分年级举行百题数学竞赛。这种竞赛要求学生在规定时间内做完一百道数学题,最关键要反映快,做得快。那次百题竞赛,我得到年级前五名的成绩,奖品是三本书,有一本《达尔文进化论简介》。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智力开发最快的时期。经过那次数学竞赛,我在全年级也有了点小小的名气,也因此有点飘飘然 — 自以为有数学天赋,甚至在心中暗下决心:长大后,要成为一名像陈景润那样的数学家!

一天,母亲的同学钟阿姨来我家,她与我的班主任余老师在同一个教研室。钟阿姨笑嘻嘻地向我母亲“通风报信”:今天一位家长来拜访余老师,这位家长将参加医疗队,赴非洲贝宁执行援外任务,他希望余老师能关照他儿子的学习。那位家长说,在班里,他的孩子最佩服我,我是他“学习追赶的目标”。

我知道那个叫希文的男生,他在全班年龄最小,有好听的童音,唱歌非常好听。一天,余老师宣布下周调换希文成为我的同桌。我回头看,那个小男生正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也很期待这位新同桌。等到周一,希文正式成为我的同桌。整个早自习课,他兴奋得把铅笔盒打开又关上,与旁边的同学转圈地说笑。然而,乐极生悲,一位数学教研组长来查早自习,他向余老师建议:不应该把两个学习好的同学放在一起。我们俩还没高兴二十分钟,还没说一句话呢,就被分开了。那个小男孩眼见地就“蔫”了,我也很失落。有时,我会想起那位“二十分钟的小同桌” — 他最初的得意忘形,还有瞬间变蔫的样子。过了一年多,他父亲从非州回来,他家就调走了。

除了数学课,我也喜欢其它课程。教地理的胡老师把亚洲国家名称编成顺口溜,我们就跟着老师扯着嗓子大声念,即有趣,又学习了知识。图画课,我们学会用打格子的方法画雷锋的画像…… 初一的英语课也很有趣,矮矮的程老师是上海人,北师大俄语系毕业,后来改教英语。程老师教学特别认真,上课前就在黑板上画好了方格,对每个字母的书写,要求都特别严格。学习元音辅音时,我们摸着自己的喉咙,转动着小舌头,模仿着程老师的发音。我从小就认识程老师,不知什么原因,她的两个儿子都有残疾。她的大儿子只有一条腿一只眼,却很活泼开朗。小时候,他给小朋友表演单腿扫荡,还把假眼睛挖出来给小伙伴们看。在苦难面前,程老师从没有消沉,上课时始终情绪饱满,精力充沛;课后她很热心组织同学的课外活动,教同学们唱《音乐之声》中的歌曲和圣诞歌曲《铃儿响叮当》。

我也很喜欢语文课。教语文的孙老师对我很亲切,像阿姨,在楼道里会摸摸我的小脑袋,她有一个女儿,和我同岁。孙老师是随军家属,她的军人丈夫长期闲赋。课间时,我们趴在窗口,常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中年人,手提菜篮穿过校园,身影孤单落寞,他就是孙老师的丈夫,据说是手风琴演奏员。

我尤其喜爱作文课。春天来了,老师要求写一篇《春天的校园》。我“突发奇想”,没有罗列地写校园的景色,而是以春风为“视角”:春风吹到操场上,看到同学们生龙活虎的身影,春风吹拂着同学的面庞;春风来到小湖边,听到朗朗的读书声;春风吹到老师的办公室,吹动书本…… 孙老师在全班朗读了我的作文,认为我的写法很“新颖”。我在下面听老师朗读自己的作文,脸都红了,但心里却非常得意,因为这个“新颖的写法”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老师还要求同学们写一篇《我的祖国》。我问母亲,这样的作文怎么写呢?母亲正在洗衣服,手臂上都是肥皂沫,她停下来,让我想象一下。母亲讲到祖国广阔的山川,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 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你是不是应该感到自豪骄傲?作为祖国的未来,现在应该努力学习,将来努力工作,使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优秀民族之林。

母亲讲得很动情,我小小的心灵也被深深地感染,在心中油然生出对祖国的热爱。我把母亲教导的话都写在作文里:“我的祖国有广阔的山川,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 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我感到自豪骄傲。” 那年我12岁,祖国,这神圣的字眼深深地植入我的心中。

当我读到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爱国》一篇:“我爱意大利,因为我的母亲是意大利人,因为我的血管里留着意大利人的血,因为意大利这块土地安葬着我的母亲和父亲所悼念和敬重的人……” 我又想起少年时母亲的话语:“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你是不是应该感到自豪骄傲?”

多年以后,我和母亲一起看电视里播放的《英雄儿女》。当音乐响起:“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鲜血开鲜花……”看着黑白画面中的滚滚硝烟,手持爆破筒的王成,我被深深打动,泪水簌簌流下。
母亲递给我纸巾,有点惊讶地说:“我都不这样了,你怎么还这样呢?”
“可是,妈妈,我就是这样被您教育出来的呀。”

中学第一年,那时的国家正在扬帆起航,我也扬起少年之帆。那是我学习最快乐的时期,每个科目我都非常喜欢,学得轻松愉快;中学第一年,非常幸运,我遇到勤勉正直的老师。我像刚露出新芽的小树,热烈地吸吮着雨露阳光。老师的言行、家长的教诲塑造了我最初的人生观,留下终身的印记。

有一支歌《少年的我》,“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是多么地亮,少年的我是多么地快乐……” 中学第一年,少年的我是多么地快乐。

2024.1.21初稿
2024.12.23 – 2025.1.1修改

]]>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4/12/17/%e5%b0%91%e5%b9%b4%e5%93%80%e4%b9%90-%ef%bc%881%ef%bc%89-%e4%b8%ad%e5%ad%a6%e7%ac%ac%e4%b8%80%e5%b9%b4/feed/ 0
关于死亡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2/04/07/%e5%85%b3%e4%ba%8e%e6%ad%bb%e4%ba%a1/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2/04/07/%e5%85%b3%e4%ba%8e%e6%ad%bb%e4%ba%a1/#comments Thu, 07 Apr 2022 04:06:24 +0000 晓瑜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p=731 晓瑜

1.

我九岁,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突然知道:人是会死的。死了,就回不来了。而且,这也包括我自己!
像突然飘来一朵巨大的乌云,天空不再明媚。在我的儿童世界,这片乌云是这样巨大沉重,使我产生深深的忧虑和压迫感。可看看周围,小朋友们还在傻乎乎地跳啊唱啊,无忧无虑;大人们似乎也熟视无睹。他们就不想想,没有抬头看见那“沉重的乌云”吗?

我的心沉甸甸的,此时总想与人讨论一番关于生死的问题。
我首先向小伙伴小宁说出我的忧虑:
“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生命!人死了,生命就没有了。”
就像打扑克时,这个小男孩一定要用K压住我:“不对!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空气!没有空气,什么都没有。动物,植物都不能够活了。”
“而且太阳更重要!没太阳,我们也不能活。” 在那时,他就是纯粹理科生的思维。
看我俩个小人儿争论得那么认真激烈,小宁的爸爸熊叔叔笑眯眯地告诉我们:“太阳也是有生命的,也会有熄灭的一天。还有地球也是有生命的,也有终结的一天。”
“那地球上的人怎么办?都会死吗?”我着急地问。
“那将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时人类可以移居到其它的星球。”

虽然熊叔叔的话还带点光明的尾巴,但想到即使是太阳地球也有熄灭的一天,这更加增添了我的忧虑,感到更深的压迫。在大礼堂看电影时,即使旁边挤着人,我仍感到小小心灵的沉重和孤独。一天晚上,我暗下决心:不行,我一定要找出不死的办法!第二天清晨,不用父母叫,我自己起床,去外面跑步,锻炼身体。那段时间,我母亲经常向客人夸耀:“我们家小瑜,因为怕死,现在每天早晨跑步。”

2.
从那时起,我开始对生与死的“上下求索”。那一时期也是我一生中最具有哲学思考气质的时期,小脑子常常“旋转”着:如何能活得长,如何能不死。

我家前排住着中文系的刘叔叔和郭阿姨。即使是在文革灰暗的年代,这对夫妇依旧很浪漫文艺。郭阿姨口中常蹦出西方小说里人物,如安娜·卡列尼娜,达吉雅娜。 刘叔叔有着浑厚的嗓音,在院子喊孩子回家吃饭,先深深地运一口气,然后像在舞台中央呼唤:“小石头,小石头,回家吃饭了。”

一天傍晚,我偶尔送东西,正碰上他们的家庭朗诵会。刘叔叔正在朗诵:
“ ‘我们走吧!’丹柯嚷着,高高地举起他那颗燃烧的心,给人们照亮道路,自己领头向前奔去。
他们都让燃烧的心的奇异景象吸引住了。现在也有人死亡,不过死的时候没有抱怨,也没有眼泪。可是丹柯一直在前面走,他的心也一直在燃烧,燃烧!
……黄昏来了,河上映着落日的霞光,显得鲜红,跟那股从丹柯的撕开的胸膛淌出来的热血是一样的颜色。
骄傲的勇士丹柯望着横在自己面前的广大的草原,——他快乐地望着这自由的土地,骄傲地笑起来。随后他倒下去——死了。”
我被那情景迷住了:“这种死似乎并不那么可怕。”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是高尔基的《丹柯的故事》。但是丹柯扒开自己的胸膛,高高举着自己燃烧的心,用燃烧的心当火把,他不会马上死吗?

我趁机请教郭阿姨我当时最关切的“上下求索”的问题:“这世界上有不死的人吗?” 郭阿姨眉飞色舞地回答:“在古代埃及有一种人,他们从来不干活,需要别人奉养,这种人可以活到一千岁。因为他们不干活,大家都很讨厌他们!” 而且阿姨的态度还非常认真,我不知道阿姨是在教育我,不要成为不干活的,让别人讨厌的人呢?还是真的在世界上有活到一千岁的人?” 当时郭阿姨说得绘声绘色太像真的了。

3.
我们小学课本的第一页是毛主席画像,下面的话是:毛主席万岁。一天,我做作业,又看到画像下方的“毛主席万岁”。我突然明白了经常喊的这五个字的意思:毛主席能活到一万岁!我的小脑袋继续旋转:那过了一万年,毛主席也会死吗?而且,人真能活到一万岁吗?上次郭阿姨不是说,不干活的人才能活到一千岁?

我跑到厨房,母亲正在做饭。“妈,毛主席能活到一万岁吗?那过了一万年,毛主席也会死吗?” 母亲被我问得莫名其妙,又急又气,严厉地喝斥到:“小孩子,不许胡说八道!”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我胡说八道,而且那么严厉?!要不是她正忙着腾不出手,说不定我会挨打呢。后来,有一天,在大礼堂看电影,新闻简报是毛主席接见菲律宾总统马科斯及夫人。看到毛主席老人家颤颤巍巍衰老的样子,我满怀深情地叹息了一声:“毛主席真老呀。” 旁边的母亲狠狠地捏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赶快闭嘴。但心里却感觉有些委屈:我热爱毛主席,但毛主席真很老呀。然后,我仍在想:毛主席真的不会死吗?

我上小学五年级。初秋,一天放学后,我和几个同学在操场跳绳,远处的大喇叭不断播放着什么通知,我们还是又蹦又跳。一个同学跑过来,对我们喊着:“毛主席都逝世了,你们还在玩!” 乍听到消息,我们都有些吃惊。毛主席去世了?那我们以前喊的万岁的口号,还有我满怀深情地叹息了一声“毛主席真老呀。” 旁边的母亲就狠狠地捏我,这些都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明白了原来大人们都在骗人!现在我倒要看看大人现在会有什么反应。我忽然笑得停不住,只好把脸背着同学。

小学没电视,学校组织我们去我父亲的单位收看毛主席追悼会的电视转播。那天大礼堂挤满了人,我东张西望,看谁哭的最厉害。我偷听过大人们在背后议论“伟大领袖”,并不都是敬重。现在,在大礼堂却又看到大人们的“痛心疾首”“痛哭流涕”,我感觉真是有意思。谁知道呢,那些大人是不是又在骗人呢?父亲后来说,那天他真紧张,说我东张西望,竟然还在笑!但那天大人们都专注于自己的表演,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孩子在观察他们。

一天,在大操场看露天电影时,无意中,我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大操场密密麻麻的一大片人。我又想到那个问题:这些人也将会死吗?我突然发现原来在生死路上有这么人,大家一起,我顿时觉得释然很多,死亡的压迫也减轻了很多。似乎从那时起,我对死不再那么忧心忡忡了。一方面大概是过了考量生死的年龄;另一方面我也明白了:再伟大的人物都会死,不必“上下求索”了。

4.
上中学和大学, 死亡几乎从来在没有拂过脑海,我几乎忘了生活中还有死亡。工作后,我在一个年轻的城市,年轻的单位工作,但确实也见过两次死亡。

第一次是莫名其妙地参加当地一位市领导的追悼会。每个单位派一位代表,因为我想买一个打字机,随单位的车去另外一个城市。领导的追悼会很快结束,我只稍微地停顿了一下,会场顿时空了,就像潮水瞬间退去,甚至逝者亲属也不见了。我看见工人把遗体推向冒出熊熊火焰的火化炉。离开会场,两个同事陪我去买打字机,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我心里暗想:大概其它单位的代表们也没人悲伤吧?麻烦大家大老远来一趟,何必呢。但那天,那熊熊的火焰,在心里留下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久久难忘。

另一位是一个小圈子里的朋友。平时自负的范砺,爱上大他三岁的一位姐姐,但人家已经结婚,只把他当作弟弟。范砺服毒自杀,才24岁。追悼会那天,我到了集合地点,见到一帮朋友,拿着鲜花,穿着黑色的礼服,更像是去参加一场重大的社交活动。我有点不怀好意地想:他们真的悲哀吗?我突然改变主意,在大家的诧异中,从车上下来。我不想见到范砺死亡的样子,也许那都不是真的,也许某一天在街上的某个角落,我还能遇到年轻自负的他?后来,我真的“遇到”范砺。两三个月后,我读当地报纸,介绍某优秀企业家,这位企业家爱惜人才,在他的关心帮助下,新毕业的大学生范砺在工作上取得很大进步。读着这篇报道,令我哭笑不得。

5.
对于某些人,在某个时刻,死忘大概是有诱惑力的,也是痛苦人生的安慰。多年前,我曾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那年乘作小飞机,一路颠簸得很厉害,险象丛生,但我却感觉很平静。像在无边的黑暗中,突然感受到一缕光亮:“啊,死亡!死亡!” “是啊,死亡。无论如何这一天总是会来到的!它会终结一切,包括痛苦。”

年轻的时候,我特别羡慕那些四五十岁的人。能活到四五十岁不出意外,那是多么幸运。两个学生的突然故去,年轻生命的突然终结令人痛惜,也让我见识了生命的脆弱。
一个是女学生,当时她大概30岁,因失去工作,重新回到学校。年初在我的办公室,她告诉我未来的计划打算。到了夏天,收到学校的一个电子邮件:女学生因为癌症去世。开学后,一位老师告诉我:这位女学生四月份发现得了癌症,那个学期没有上完,就住院了。她曾与住院的学生通电话,女学生哭着说癌症到了晚期,到了七月人就没了。

阿里的死更令我痛心不已。他是一个来自北非的学生, 带着孩子般纯真的笑容。期中考试不久,他还因为两分跟我争辩。那天下午他刚注册好下学期的课程, 笑嘻嘻地对我挥手:“再见,周末愉快。”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一个报社记者的电子邮件:昨晚上有一名叫阿里的男性,被枪杀而死。记者询问他是不是我们的学生?我们去查新闻,被枪杀的男子30岁,我稍微安心了一点,学生阿里至多25岁。但再查学生的记录,我心一沉:杜里真是30岁。那个周末我一直希望着,希望一切不是真的。

星期一,我问上数学课的学生:“今天阿里来上课了吗?”回答:“没有。而且今天有测验,阿里是从来不迟到的。”第二天,阿里上我的课的时间,我一直盯着门口,希望奇迹发生:阿里带着孩子般纯真的笑容,充满活力地走进来,走到他平常的座位。等到下课,阿里终于没有出现。周四,我仍希望奇迹发生,但我终于没有再见到阿里。我联系到阿里的表哥,他告诉我,那周阿里的尸体被运回北非他的故乡,安葬按照他们的习俗,要尽快入土为安。阿里的母亲早逝,他的父亲是留学法国的知识分子。阿里19岁来到美国,从来没有回去过。那年他刚安定下来,准备回去看望父亲, 却身殒异乡。

6.
童话《小鹿斑比》有一章是两片树叶的对话:
草地边缘那棵高大的橡树上,叶子开始飘落下来。橡树上,有一根粗大的树枝高高在上,一直向外伸展到草地,最靠外面的树梢上,并排坐着两片树叶。
“今天夜里,我们又有那么多的伙伴离开了……我俩差不多已是这根树枝上仅存的两片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等我们离开后,我们的位置上就会有其他的叶子来到,然后他们又离开,再来新的叶子,就一直这么周而复始……”
“真令人伤心。”第一片叶子接着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第一片叶子自言自语:“为什么我们必须离开?……”
第二片叶子问道:“我们离开树枝时会怎么样?”
“我们向下坠落……”
“下面是什么?”
第二片叶子问:“我们落到下面以后,还会有感觉吗?还知道一些关于自己的情况吗?”
第一片叶子回答:“这个谁说得出来?飘落到下面的叶子中,还没有谁重新回到枝头,来告诉大家发生的一切。”
“如今黑夜太可怕了,”第二片叶子悲叹,“而且长得没有尽头。”
于是两片叶子默默无语。几个小时过去,一阵潮湿的大风冷酷无情地掠过树顶。
“啊……现在……”第二片叶子开口,“……我……”声音断了。他轻轻地离开了位置,向下飘落。

读到这段时,我有些诧异,却也总也忘不了这段对话。为什么给儿童读的书,会有这样一段?

那些飘零的落叶总也让我想到生命的飘逝。一个盛夏的黄昏,一颗高大挺拔的树,树冠浓郁葱茸,却有一片绿叶静静地飘落在我面前。我拾起那片飘落的树叶,绿色,带着生命的温润,我感觉诧异。每当听说英年早逝的朋友,我总想起那片在盛夏飘零的绿叶…… 去年某天,我接到多年没联系的老友的电子邮件。从邮件中得知,C已经在五年前离世。C与我曾有数年生命的交集。虽然早已分开,但听到他的死讯,我仍惊愕伤感:他比我还小一岁呢。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我还曾担心突然相见的尴尬;在人群中看到面貌很像的人,我的心还会猛跳。孰不知,那时已是“明月外,短松冈”了。

7.
在母亲生病的时候,我在医院看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每一天死亡都在那么平常地发生。夜晚,一个生命消失;早晨,床位换了新的病人。一切如常,人们嘈杂地洗漱,品味着豆浆油条……

对于死亡,我早已没有儿童时的忧虑。如今,有时梦醒时分还会想到这个问题。想到人死后,这个世界还会存在,宇宙这么大,我们的人生却是如此的渺小。在我们永远的静静的坟墓旁,别人依旧在唱歌跳舞,喝酒弹琴,谈情说爱,而在墓穴下的人就永远永远的长眠…… 想到这些,仍免不了有些惆怅。读《鲁拜集》,心常戚戚焉:

我们像流水不由自主地来到宇宙,
不知何来, 也不知何由;
象荒漠之风不由自主地飘去,
不知何往, 也不能停留。

当你和我通过帷幕之后,
这世界还将存在很久很久,
它不会留意我们的来去,
就像大海中投一块小小石头。

2021年4月27日

]]>
https://hxwk.ciaos.org/xiao-yu.hxwk.org/2022/04/07/%e5%85%b3%e4%ba%8e%e6%ad%bb%e4%ba%a1/feed/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