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愚
9. 回到原点
春节过后,因为要参加研究生考试,我提前回到学校。我报考的是外校的研究生,考试期间在那个大学住了三天。那个学校宿舍老旧,冬天的校园显得萧瑟灰暗,食堂的饭菜很难吃。本来我就根本不喜欢报考的专业,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三年,我倍感沉重压抑。
考试结束那天是元宵节,我回学校,却总等不到公共汽车,只好走路回去。走在寒冷的北京大街上,又冷又饿。轰隆隆的公共汽车驶过,还有骑自行的人,耳边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声,两边是点点灯光…… 我仿佛间又回到高中时代,薄暮时分,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独自踟蹰在无人的荒漠。而这次,命运会将我投掷何方?
新学期开始了,这是大学最后一学期。对考上研究生,我几乎不报希望,这也意味着我留不了北京。自从寒假火车站送别后,我与汪飞的交往又一次“戛然而止”,我们很自然地在彼此的视野里消失了。这次我很理性,没有任何感触,寒假的考研攻读彻底清除了我心中的一切的情愫,心变得一片空白,既没有迷茫,也没有忧伤。现实就是如此,寒假时在校园打雪仗,在宿舍煮方便面,都成为遥远飘渺的过去;而过去,是我,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大学的最后一学期分两部分:前两个月有三门短期的选修课,后三个月是毕业设计。此时,我似乎把学习的力气都用完了,再没劲学习了。三门选修课,如信号测量,都是本领域的专家讲授,很有意思,也很实用。依照我以前的努力勤奋,肯定会三门课全选。但这学期,我变了:既然是选修课,我一门课也不选!当别人去上课时,我就在宿舍里读小说,那时我正特别迷恋三毛的书。好友艾静和安琪都很诧异,很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变得如此消级懈怠。
一个月以后,研究生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不出所料,我名落孙山。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一阵轻松。如果要考上了,那才真叫可怕!我曾经认真努力过,对父母,对自己也算有所交代了。现在没考上,母亲也无话可说了。
但是,此时还有另一件事困扰着我,那就是入党的问题。整个寒假,我一直在思考着:我该怎么办?我到底有没有这个信仰?直到寒假结束,我也没想清楚。开学后不久,辅导员老师主持申请入党的积极分子开会。这是入党前的最后一步,需要申请者重申自己的意愿。此时,我必须做出抉择。
开会那天,每个同学轮流发言,先是党员发言,然后是积极分子。高岩发言时,照例说了些为祖国为人民贡献青春,愿意接受党组织考验之类的话。这种套话大家以前也都说过,但那天我却突然生出异样的感觉:高岩在胡说!为了不献血,那天早晨,他喝了糖水。当时,他对自己的小聪明得意洋洋;如今,他却大言不惭,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再看周围其它几位,话说得那么动听,即使是汪飞,他是诚实地履行了“接受考验”的誓言,但共产主义真是他的信仰吗?我自己呢?因为害怕落后,要跟上大家的进步,当自己根本没有确定信仰,甚至不知道信仰为何物时,却写了入党申请书;还有所谓的“转念一想,只是表示愿意进步”。我的行为诚实吗?难道不是一种算计,审时度势吗?我不应该感到脸红吗?怪不得陈晶,对我们这些“积极分子”,不屑一顾地轻蔑,他是聪明人,早就看透了我们!
如果入了党,我当然要遵守自己的诺言。但我觉悟并没有那么高,常常患得患失,我如何能做到高风亮节地为他人牺牲自己呢?在那一刻,我决定:我不能欺骗别人,也不能欺骗自己。
高岩口才不错,还在夸夸其谈,我心里嘲讽,脸上不禁流露出不屑。辅导员老师捕捉到我的表情,很惊讶,也很严厉地瞪我一眼。我的脸红了,不敢看老师。当所有的同学都发言后,辅导员老师向我张望,期待着我的发言,其他同学也在等待。我脸发烧,紧张得心砰砰乱跳,但我目视前方,假装没看见,一言不发。好不容易等到老师宣布散会,我匆匆溜出教室。
从此我成为了“逃兵”,从此不参加任何“积极分子”的活动。我的变化令秦老师困惑不解,她让一个班干部找我谈话,希望我能谈谈自己的真实想法。老师自己也找我谈话,我红着脸,支支吾吾,坚持说自己不够格,没有做准备。秦老师本来对我很欣赏,如今对我的变化很失望。我也感觉对不起老师,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在心里,我认真地想:虽然自己不加入党组织,但还是热爱祖国的。以后,自己一定会做一个好公民,同样为国家做贡献。
一个月以后,班里公布了新党员的名单:高岩,汪飞和李薇薇。知道自己没在名单之列,如同研究生考试名落孙山,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两个重担都没了。
好友艾静为我可惜,打抱不平,“真不公平,你那点比他们差啊?!”也有同学笑我,“还小组长呢,瞎积极半天,最终也没被选中。” 我宁愿同学们这样想。那天傍晚,新党员入党仪式在大阶梯教室举行,几乎所有同学都去参加新党员的入党仪式。快要毕业分配了,大家参加此类活动比以前积极多了。
我独自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有点落寞,有点孤独,也有点叛逆的自豪,能如此决绝是需要点勇气胆识的。在心中,也不禁自嘲:当初自己“瞎抖机灵”,折腾了一通。结果呢?叶公好龙,白忙一场!
小教室里只有陈晶和另一个同学,见我进来,他很得意,像是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幸灾乐祸,“还行啊,现在和我们一伙了。” 我嘴硬:“你这反动分子,我才不和你一伙呢。”
陈晶依旧一脸坏笑,却带点佩服:“真没想到,到最后,你还真行啊!没有愚昧到底。” 见我有点尴尬,他挺认真地安慰我,“你其实这样挺好,一个小姑娘家,干嘛去掺和那种事呢?” 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一点感慨:我从未向陈晶提起过我的犹豫,但他却似乎能看透我的想法和改变。
最后一学期,我即没有考上研究生,也没有被党组织吸纳,卸下了两副重担,我又回到了原点。
10. “组座”
四月初,开始做毕业设计。大部分同学去外地,地点包括重庆南京。我很希望能去南方。我在北方出生长大,从来没去过南方呢。
老师宣布,我和陈晶分在一个小组,在学校做信号制式转换。有同学在笑,这二位可是处于数轴分布的两端,我是陈晶最经常讽刺挖苦的对象,这下可有好戏可看。我也在想:老师为什么把我和陈晶分在一组?是对我的惩罚吗?去年夏天,当我是“积极分子”,实习被分配与团支书和汪飞在一个小组;而这次,因为我当了“逃兵”,就把我与陈晶划一拨,成为“落后分子”一类?
如果在一个学期前,我肯定不满意老师的安排。而现在,我根本无所谓,随便。老师肯定没有料到,其实,我早已经被陈晶“和平演变”了,上学期他还帮特制了一副羽毛球拍。我觉得桀骜不驯,说话刻薄的陈晶其实更真实,更不虚伪。
老师刚宣布毕业设计安排,陈晶就改变了对我的称谓,恭顺有加地称呼我为“组座”,就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军队下级称呼上级为军座、师座。我哭笑不得,旁边的男生也瞎起哄,要我这个“组座”好好管教组员;我也发出狠话,要施展出“组座”的厉害!
我去火车站为去外地做毕业设计的同学送行,那天恰是4月5日。送走了朝夕相处的朋友,我忽然想到1976年,天安门四五运动,整整十年过去了。我独自去天安门广场,不禁想起十年前的光景:当年我还是小学生,学校春游,玩的游戏就是抓“反革命”。老师把写有“天安门广场反革命分子”的小纸条压在石头下,藏在树洞里,找到一个小纸条,就算抓到一个“反革命分子”。那天,我们在山间嬉戏,玩得多快乐啊。十年,时光流转,当年的“反革命分子”都成为天安门英雄;当年的小学生,如今大学都快毕业了。我此刻漫步天安门广场,再过十年,会身处何处呢?
那天阴天,刮西北风,天安门广场人不多,纪念碑旁边人影绰绰。因为刮风,我最终没有走近纪念碑,而是去了故宫。当时故宫的游客很少,我看了故宫春季晒画的珍品,第一次惊讶地发现中国的古代艺术的精美。
留在学校的同学分为四五个小组,分布在实验楼的三个实验室。我和陈晶,杨林共用东面一个实验室, 实验室有两个办公桌和两个试验台。我和陈晶的设计任务是信号制式转换,从当时苏联的通信信号转化为中国可以接收的信号。
此时,我已经脱离了开学初萎靡不振的状态,又成为一名勤奋用功的好学生,每天早晨八点到实验室。指导老师不太管我们,只是指示我们找资料。可当时关于苏联信号制式的资料很少,如何做,一点头绪都没有。陈晶却不着急,一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我很不满意陈晶的态度,可自己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没有进展,只能干着急。系里给每个小组都有一点经费,于是我就外出去买元器件,用“花钱”排解焦虑,顺便逛逛街。我去过两次酒仙桥,当时北京的电子元件集散地,买回来一堆电阻电容,“自我感觉”在做事,有进展。
电路还没设计好,就去买元器件,这种做法十分愚蠢。那些为我排解焦虑而购置回来的原组件,几乎都没用上,都浪费了。据说在实验室里,老师最怕那种用功而,而又没有天赋的学生,因为他们即浪费实验室材料,又出不了科研成果。幸亏我不是在生物实验室,否则小白鼠可遭殃了。
陈晶几乎都是快到中午才到实验室,还没说几句话呢,就该吃午饭了,有时一天也见不到他的影子。开始我还不介意,可慢慢地,我开始有怨言。虽然他总是笑嘻嘻地称呼我为“组座”,恭顺有加,可这有什么用?我可不想被人剥削!毕业设计近一个月了,还是没有任何头绪。我越来越着急,总在报怨陈晶,快为成祥林嫂了,似乎就是因为他,才没有进展。
由于我广泛散播“焦虑”,终于有一天,峰回路转。一天下午,同学晓光走进我们的实验室,手里拿着一本《无线电》杂志,指给我看一篇信号制式转换的电路图。天啊,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晓光是去年夏天一起去实习的“老乡”,交情不错。在关键时刻,“老乡”出手帮忙,我对晓光感激不尽!
那天,当陈晶来到实验室,我压抑住心里的火气,他已经两天没出现在实验实了。对陈晶,我已经彻底失望,是不能指望这家伙了。好在最基本的电路图已经有了,我可以自己独自完成任务。看我有些不高兴,陈晶先不好意思地道歉:他这几天病了,所以没来实验室。得知他这样,我到嘴边的责备的话也没法说了。我也在心里打定主意,不再说任何抱怨的话,随便他了。陈晶似乎也看透我的心思,之后,他确实变了,上午下午都来实验室。
自从得到那张电路图,有了基本的方向,剩下的就容易了,按部就班做就是了。
《无线电》上的电路图基本能满足我们的设计要求。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有点着急,主张直接用那个电路图,不用重新设计电路板,完成其中的一部分,交差完事。陈晶则认为应该重新设计电路板,否则电路太乱了。但看我主意已定,他并没有坚持。后来,当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已经太晚了,时间已不允许我们重做了。
后来,陈晶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当初,真应该重新设计电路板,其实也不太费事,时间够。”虽然陈晶轻描淡写,一点没责怪我,但我却有点脸红,内心颇有些触动:自己还自诩认真努力呢,可实际做事时,却不如人家陈晶。幸亏这还不是一个真正的项目,否则像我这样承担重任,会有什么样的错误后果啊?我真有点泄气,甚至在想:或许,学工科的女生,无论如何努力,就是不如学工科的男生?
渐渐地,我开始对这位组员刮目相看,真没想到表面散漫的陈晶,真正做起事来竟然非常细致,制作电路板时,画的电路板很整洁,他的焊点比我的焊点漂亮多了。当讨论问题时,陈晶发现有些普通的问题我也会搞错时,就会讽刺挖苦,“你不是学的挺好吗?怎么这种问题还会搞错?”弄得我脸红。有时我能解决问题,并且又能讲清楚时,他又会说:“行啊,你还是真挺行的嘛!”弄得又是我脸红,谦虚不好,不谦虚也不好。
这时,我看出陈晶其实很聪明。如果他能像我那么用功刻苦,学得肯定比我好,而且他的动手能力比我强多了。这种人与人的差距,我心里当然清楚。陈晶对这点也看得明白,他居高临下,怜悯、同情我这位“好学生”:“你们这些女生怎么这么好强呢!?明明学着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今后也不一定用得上,还这么用功,像吃了兴奋剂,争着得高分儿,何必呢?”讥讽嘲笑中,他还有点佩服:“唉,竟然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学得那么认真,学得像回事,还能考高分。”他摇着头嘲笑,既不可思议,又有点佩服。我心虚地不好反驳,他说的是实情。
电路板终于画好后,我们都很高兴完成了第一步,只要需要经过六个小时的强酸腐蚀,就可以看到第一步的成果了。晚上,我们很轻松地去看羽毛球世界杯的比赛转播。那晚,回到宿舍,快熄灯时,我才突然想起来,天啊,正在腐蚀的电路板还没有取出来,我们两个星期的心血就要白费了!我急匆匆地跑回实验楼里,幸亏陈晶和几个男生还在看羽毛球比赛。我慌慌张张地大声叫喊:“陈晶,你快出来!我们的电路板!”陈晶跑出来,看球的男生一阵哄笑。
陈晶没有慌乱,手脚很麻利,很小心地从强酸中夹出电路板,去冲洗。我跟在后面,突然像是看见一个不一样的人。虽然电路板有点过度腐蚀,但还能用,我们都舒了口气。
11. 窗外的晚霞
毕业设计仍在继续。相比别的实验室,我们的实验室有点文艺气质。我把自己的小收音机和录音机都带到实验室,平时总放着音乐或电台的广播。办公桌上还放着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两本诗集,《外国爱情诗选》和《中国现代诗选》,每位来访的同学都会翻看那两本诗集。有些男生还喜欢怪声怪调,故意夸张地朗诵几句,“在夜色沉沉的树林里你可曾听见,一个歌者在歌唱苦闷和爱情?”同实验室的杨林,没有“组座”管着,有一半时间不在实验室。他晚上踢球回来,常常捧起诗集朗诵道,“我是一个地主的儿子……” 铿锵有力,像是行为艺术。
制作好电路版,开始安装电路。因为不需动脑子,我和陈晶常常一边焊电路板,一边闲聊天。一次,聊到为什么有些同学总是那么快乐,“像刘勤,真的每天都那么高兴,不会是装的吧?”我不禁想自己初入学时,如惶恐的小老鼠,看周围的同学都高高兴兴,也曾这样想过。我叹口气,“还真不是装的,人家真的就是那么高兴。” 陈晶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带着一丝嘲讽和羡慕,“这世界上还真有这种人。”我忽然想,陈晶似乎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他会有什么烦恼呢?我们似乎都叹了口气,因为我们似乎都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交谈多了,我发现陈晶读书很多,且品味不俗。比如,读米兰昆德拉的书,比社会上流行早两三年。对班里的文学小组,他统称他们写的都是“酸文”;他尤其反感班里的女诗人,其实人家根本没招惹他。然而,愤世嫉俗的他,却似乎挺喜欢《我们的田野》这种有些理想色彩的作品。也许,陈晶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什么都不在乎?
同学王志宏生病住院了,我和几个同学商量好去医院看望,秦老师也去。我们买了一小兜橘子,约订傍晚在学校大门口集合。在门口时,看见陈晶,我有点意外,因为他很少参加集体活动。而且陈晶曾嘲笑志宏容易神经紧张,“王志宏玩拱猪,要是他拿到了猪,他肯定得点根烟,点烟的时候手都在抖。”我确实见过拱猪时志宏手抖的样子。
初夏的傍晚,过了高峰时间,公共汽车很空。其他同学和老师坐在后排,陈晶本来就是“异类”,此时我也是老师眼中的“逃兵”,我们都很自觉地不靠近老师,坐在前面。初夏的傍晚,道路上是不紧不慢骑着自行车的人,街边是溜溜达达的路人,街边槐树似乎刚刚开花,槐花的清香透过车窗吹进来,沁人心脾,北京的傍晚安适,恬静。
我抱着那一小兜橘子,橘子散发出清甜的味道,我故意气旁边的陈晶,“瞧,生病好吧?有橘子吃。你现在馋了吧?可惜没有你的份!”“那我先闻闻味儿总行吧。”他装着可怜的样子,我被他机灵的回答逗笑了。一回头,老师正投来疑惑的目光。自从我当了逃兵,老师已经对我彻底放弃。在病房,大家安慰愁眉苦脸的志宏,陈晶挺会调解气氛:“瞧,生病多好,有漂亮的护士小姐,还有女同学送橘子。我都特想生病了。”旁边的一个小护士都被逗乐了。
那段时间,除了白天在实验室干活,吃完晚饭后,我和陈晶常常会在实验室的楼道里打羽毛球,用的是上学期他帮我特制的那副羽毛球拍,然后再回到实验室。一天傍晚,打完球,回到实验室,我们各自做着手上的活。我提起当时读的徐星的《无主题变奏曲》,书的语言,叙事方式,以及那种迷茫,孤独,尖刻,甚至虚空荒凉,都让我很着迷。我忽然说,“哎,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就有点像小说里的那个人,无精打采,缺少点追求。对,有点像那种‘多余的人’。”
那晚,我有点大言不惭,“如果社会就是灰暗的,存在着不合理,或人生就是灰暗的,但作为一个人,就有理由,不去追求吗?”我低着头,手里摆弄着电阻,吞吞吐吐地继续,“不管怎么样吧,我觉得还是应该有所追求,来到世间一次不容易,我觉得应该尽量去实现一点“自我价值”,也对社会有点贡献。” 说着那些话时,我自己也脸红。但那确实也是我当时的想法。过去都是陈晶讽刺嘲笑我的“愚昧”,此时,我也对他进行了一番评判。平时,陈晶对此类“大话”不屑一顾,但那天,伶牙俐齿的他并没有反击。那次谈话显得有点严肃,大家都有点尴尬,幸亏杨林踢球回来了。
一天,大礼堂放映电影《星球大战》,我看了十分钟,觉得这种科幻电影实在没意思,回到实验室。半小时后,陈晶也回来了,他有点佩服我,甚至能比他更早离开。
我们焊着电路板,收音机正播放电影录音《简爱》,“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你跟我都无法选择。人活着就是为了含辛茹苦。”我们仿佛都被电影中的对话和音乐深深吸引住了,都有些沉思不语。沉默了很久,陈晶才说了一句,“生活中确实有一些事,值得好好安排。”他说这种话时很认真,完全没有平时的尖刻嘲讽,漫不经心。我也很有感触,望向窗外,窗外正有一抹淡去的晚霞。
离毕业设计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现在我和陈晶的合作比较默契了。电路安装焊接大部分是陈晶完成的,他的手很巧,焊点很漂亮。我在旁边依照电路图,找到该用的三极管和电阻电容,检查焊点。
一天晚上,离开实验室,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忽然感到一丝惆怅,就像上学期结束时,陈晶要我去火车站送行,我却拒绝的那个晚上。对那间小小的实验室,我似乎有一丝依依不舍,从这里可以看到窗外的晚霞。这两个多月是我大学四年中最轻松,最愉快的日子。
一天,我和陈晶都在低头调试电路,谈到李薇薇,他感叹道:“如果遇到乱世,李薇薇这样的人能成大事,能成为女英雄。”听陈晶夸赞另一位女同学,我忽然有点酸溜溜。在回宿舍路上,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在这样的年龄,这种环境,男女同学朝夕相处两三个月,是不是都会产生这种的情绪呢?如果当时老师分配我和杨林一个小组,此时,我会不会也如此惆怅呢?但,我们马上就要毕业,即将各奔东西。
毕业设计结束,我得了优,陈晶得了中,也许就因为我去实验室的时间就比他长?我们是一个小组,老师这样打分,我觉得不公平。陈晶对分数嗤之以鼻,他无所谓。
毕业设计结束后,从外地回来的男同学当着陈晶的面故意问我:
“听说,你把陈晶管得挺不错的。”
“是啊,这家伙都进步了。” 我回答的引得同学一阵哄笑。
12. 毕业分别
在外地做毕业设计的同学陆续归校,生活又回到了从前。女生们再次畅漾散步在校园里,男生们又凑在一起打牌看电视,大家都等待着毕业分配。分别在即,同学之间即使以前有不愉快,此时也都烟消云散。
那些日子,大家心中都笼罩着依依惜别的同学情。傍晚,我和女伴并肩在校园散步,走过实验楼,我的思绪不禁回到过去的两个月:在楼道打球,抢救腐蚀的电路板,调试测试电路,实验室窗外黯然消逝的晚霞…… 那样的时光不会再有了,我感觉有点怅然失落。上学期,陈晶要我去火车站送行,我不但拒绝,还不近情理地宣称:“因为,你不是个好同学!” 陈晶警告我:“某愚同学,你可要想好了。以后,别后悔!” 此时,那警告应验了,我后悔那次没去送行。
大家印了彩色的照片,互相赠送。还买了毕业纪念册,前面是李白的诗:“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在纪念册中,大家写下美好的回忆,深情款款的祝福。汪飞被分配到去外地做毕业设计,他在我的纪念册写下:“永远难忘在校园一起打雪仗的美好时光。”陈晶没买纪念册,同学请他留言时,他大笔一挥,只写下联系方式,没有任何惜别的话语。
我自以为与陈晶“交情”不错,拿着纪念册找到他,请他写几句话。陈晶即认真,又像在嘲讽:“难道你也要这么俗吗?你如果真要让我写,那我就写。”我被噎得脸红,“不写就不写!”大家又在哄笑。
在忙乱的准备离别的日子,我的心起了涟漪。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坚持让陈晶写,他会写些什么呢?他还觉得我“愚昧”吗?对毕业设计的那些日子,他是否也有点的留恋呢?虽然我们就像处于数轴的两端:我循规蹈矩,陈晶判逆不羁;我刻苦认真,他自由散漫;我对同学友善谦和,他则讽刺挖苦。但我似乎觉得,比班里其他同学,他似乎更“懂”我。也许,我也曾稍稍“看透”过他?
辅导员老师找每位同学谈话,给每个同学看大学四年的评语,这份评语将装入档案,伴随我们的一生。老师给我的评语是:勤奋努力,认真刻苦。对老师的评语,我心不在蔫。
离校的那一周,学校邀请著名演说家曲啸来给毕业生做报告。那天上午刚发完发毕业证,下午几乎一半同学都没来参加报告会,小礼堂里显得稀稀拉拉。我依旧是那个“听话守规矩”的学生,被老师安排坐在第一批。
曲啸讲诉了他在文革中的经历,不久我开始走神,渐渐忘了台上的演讲。昨天,在宿舍,全班成绩最优秀的陈青阴沉地说,“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她既像是告诉自己,又像是向大家宣告。陈青可是被直接保送上研究生啊,前途无量。高傲无比的她都是如此悲观,我呢?初进大学时的孤独惶恐;学业不顺的自卑压抑;做实验时,编造数据,被老师训斥时的羞惭;在冰冷的大阶梯,听着凄厉的风声,读着似懂非懂的课本,玻璃窗中反射出憔悴疲倦的面容;还有献血前的夜晚,在初冬的校园里踯躅哭泣;面对前途未卜的迷茫无奈…… 而快乐的时光却是那么短暂。而且,我是不是真的错过什么呢?
大学时光本该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无忧无虑,如果最该快乐的日子都是如此,那么今后漫漫的人生又该如何呢?我越想越伤心,开始流泪,那天,我没有带手绢,只好用手背一遍遍地擦着不断涌出的眼泪。此刻,老师看见我流泪的样子,准会以为我被曲啸的报告感动得“泪如泉涌”。
离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宿舍里乱糟糟,大家都在整理行李。辅导员秦老师来宿舍探望大家。秦老师之前对我不错,虽然我后来令她很失望,此时,我还是保持着对师长的礼貌尊敬。令我诧异的是,那些老师的宠儿们,此时反而表现得很没礼貌,甚至没有站起来迎接老师。
外面有人敲门,几天没有露面的陈晶和一个男同学站在门外。这个男生下午刚刚帮我们女生托运完行李,他笑着声明是陪同来的。那天陈晶对老师同学很礼貌客气,因为明天即将分别,大家谈话都挺感慨。我坐在最里面,不知为什么,脸一直发热,又怕同学看出来,几乎不敢说话。
两位男生停留的时间不长,老师也将去其它宿舍看望同学,大家告别。刚走出门,陈晶突然又折回来,把一个小物件放在桌上,“留着用吧。” 大家都在送别,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陈晶的举动,也没有人注意到桌上的小物件,或许大家只是假装没看到?这个小礼物是给谁的呢? 这东西也不能平分。第二天,宿舍的同学都离开了,那个小物件仍摆在桌上无人问津。离开宿舍的最后一刻,我悄悄将小物件收起来,有点心虚地想,“这该不会是陈晶送给别人的礼物吧?”
有些同学非常重情义。一个男生把自己的车票订在最后一天,他要为每位同学送行。而陈晶则是最早一批离开的同学,所以为他送行的同学最多,站台上几乎聚集了全班同学。我想起寒假时,陈晶曾让我去火车站为他送行,如今我终于来送行了,却似乎只是一种形式。陈晶没有表现出一点依依惜别的意思,而有的女生却哭了。几天前,我已经在曲啸的报告会上泪如泉涌,再也没有了眼泪。列车渐渐消失在远方,只留下空空荡荡的铁轨。铁轨平行,伸向远方。
那年,我的红色的大学毕业证里面写着,年龄:20岁。如报考大学时所愿,我分配到 一份轻松舒适的工作。
2024年6月初稿
2025年2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