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愚
5. 考验来临
国庆后,参加游行的同学们热烈亢奋的情绪还久久不能平复,他们传递着十一夜晚在天安门广场跳舞时的照片,兴奋地谈论着当时激动人心的场景,天安门节日夜晚璀璨的烟花,手牵手跳的朝鲜舞…… 班里还表彰了参加游行的同学,我却似乎和大家拉开了距离, 成了落单的局外人。
不久班里里发展了第一批党员:女班长和团支书入党了。我很吃惊,在心中掀起一阵涟漪。在中学,我可是积极上进的三好学生,如“入团”这类“进步”,总会有老师适时地“告知、指导”我去做。而现在,忽然别人都入党了?竟然没有人“通知”我。环顾四周,似乎别的同学都“进步”,只有自己糊里糊涂,孤孤单单地被遗忘了。
我感受到孤单,心里产生了巨大的焦虑 —- 别人都“积极进步”了,竟没人来邀请我“积极进步”。我像阿Q没被邀请“参加革命”的诚惶诚恐。即使对好友艾静和安琪,我也无法言说这种不安;对家里,也很难启齿。我胆怯惶恐,无所适从:当别人在大太阳下练习走方阵,自己却躲在小教室争分夺秒地转专业,当然被抛在“大潮”的之外。
我不想落单,不想落后!想跟上同学们的进步,我担心这关系到我未来的前途。犹豫再三,我小心翼翼地写了份入党申请书。申请书写到:看完国庆35周年激动人心的游行,深受震撼,为祖国的建设成就而骄傲。我表达了对祖国的热爱,对共产党这个优秀集体的向往,愿意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为祖国的繁荣昌盛做出自己贡献,并愿意接受一切考验。申请书不长,申请书中所说的话还算诚恳。
把申请书交给辅导员老师时,我红着脸,心怦怦乱跳。因为我真的没想好,自己是否真有这个信念和信仰。但转念一想:党员应该是很优秀的,很多人申请了几十年都没被接收。我不是班干部,平时也无积极表现,学习成绩平平,人家也不一定会接收我。我只是表示自己愿意进步而已。然而,这一投机行为,为以后带来了咎由自取的尴尬和烦恼。
交出入党申请书不久,迎接我的“考验”就来到了,如此迅速,如此及时,如此恰如其分。金色的秋天刚刚过去,进入初冬,学校开始发动同学自愿献血活动。我自然报名参加,因为一个月前自己刚写过申请书,表示愿意接受“一切考验”。但完全出乎我意外,与积极参加国庆游行相反,这次,同学们都很“低调”;除了我,没有其它女生参加献血,而且大家都有充足的理由。突然间,我又“落单”了。班里最终报名参加献血只有我和另外三个男生:团支书,副班长秦松,还有汪飞。
献血的前一天晚上,我照例去上晚自习。教室里冷冷清清,因为献血活动,第二天所有的课都取消了。大家乐得可以轻松一下,好友艾静和安琪进城逛街去了。辅导员秦老师来到教室,走到我的书桌前,很亲切地问我感觉怎么样。本来我并没什么想法,但面对老师那种亲切的态度,不知为什么,我说不出话,眼泪却滴在课本上,我使劲忍着。在不远处看书的林薇薇过来,手轻轻扶着我的肩,安慰我。但正是她懂事的,亲切的安慰,更令我泪水夺眶而出,竟轻声啜泣起来。老师和周围的同学都有点吃惊,我赶快收拾好书包,跑出教室。
在初冬的校园里,走在昏暗灯光下,我的泪水簌簌地流着,感觉不到一点夜晚的寒冷。在教室里,在老师同学面前,我那哭哭啼啼的样子多么胆怯,多么可怜、可笑,多么丢人!刚才,林薇薇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她的同情还那么真诚,温柔,更对比出我的胆怯、可怜。然而,她亲切的安慰,多像在安慰一只被祭献的可怜羔羊,难道所有女生中只有我健康得毫无瑕疵?而别人多聪明啊,只有我是一个大傻瓜!
在黑暗的校园路上,我突然看清自己是多么可笑,可悲!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永远是那个听话的好孩子,好学生吗?小小翼翼,循规蹈矩,不但“被驯服”,还有更可悲的“自我驯服”。那一刻,在冰冷的黑暗里,我为自己感到屈辱!如同牛虻发现自己身世的那一夜,那天晚上,在冰冷的校园中,我开始怀疑自己被灌输的教育,在心中,某些东西开始坍塌了!
在高中和大学,我有两次不服从母亲,曾使母亲痛心疾首,甚至伤心流泪。我感觉很委屈,在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常常自我怀疑:“一个女孩,让母亲伤心流泪,你这样是好孩子吗?” 我常心虚地想,同学里有谁像你呢?在心理上,我总有点自卑,似乎自己曾做过“不光彩的事”,怕同学知道。我自责自己的不懂事、不听话,令母亲痛心疾首,伤心落泪。在这个夜晚,我需要将此事有个了结 — 难道我驯服得懂事得还不够吗?
在清冷的校园,我边哭边走。后来找到一个大教室,坐在大教室的角落,我心绪杂乱,流着泪,给父母写了一封“忏悔信”。信中并没提起献血的事,而是请求母亲原谅我过去“不懂事”,令母亲伤心。写完了忏悔信,脸上的泪痕干了,我自嘲地想:这是你真心的忏悔吗? 难道不是一种言不由衷,貌似忏悔的高姿态,而且是对自己的母亲。那封信更像是宣告,与过去自己的诀别:从那时起,对母亲,我不再感到任何的自责;对比同学,我不再感到任何的自卑。我相信自己并没有比其他孩子更差;其他同学,也不一定比我更优秀。
那一夜,我突然地变了,眼中的世界是那么虚伪、灰暗!一切是虚幻!人的交往,甚至父母亲情都让我感觉是那么飘渺虚幻,是有代价的。从那时起,我表面依旧温顺,但内心却开始叛逆,开始怀疑一切权威,对老师家长不再敬畏,与过去的幼稚单纯诀别。我从自卑,转为对人情世故的不屑。我仿佛有了一副“火眼金睛”,能一目了然看清人世中的自私算计,虚伪媚言,自负,言不由衷,虚情假意,驯服他人,驯服自己…… 而且有些人还把别人都当傻子,以为别人不知道,更是可笑。从此,对人情世故,我常会心一笑,变成了母亲所批评的“太过消极,太过悲观”。
当把写好的“忏悔信”投进邮筒,我似乎卸下重负,心中感到从未体验的轻松宁静,剩下的是一丝悲凉:在这世界上,我不欠任何人了!一轮清冷的月挂在天空,我心静如水。
走进宿舍时,我脸上没有了泪痕。第二天没课,宿舍里洋溢着轻松愉快,我投入其中,和同学一起笑语欢歌,真正地,而不是假装。没有人知道那晚校园里,我的哭泣。
我在教室流泪时,老师和同学都以为我太胆小了,其实真不是那样。我并不是胆小的人,也根本不介意献血,这本来就是一个公民的责任。即使我没有写那份申请书,大概也会报名参加献血。后来,没人动员,我也曾无偿献血。有很多人自发定期献血,这本来就是高尚的令人敬佩的行为。但那次的献血,却是难以言说的“变了味道”。
第二天,朝阳照进宿舍,新的一天开始了。我的心很平静安然,没有了昨晚的愤世嫉俗,也没有昨晚的心境灰暗。世界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美好,身边的同学并如看上去的那么真诚,父母和老师也并不如我所预期的那么令人敬佩,那有怎么样呢?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过去是自己太天真,太无知了。从此后,即使看人性、人世是悲观的,我仍敬佩人性中表现出高尚、勇敢、良知;在心里,我也并没有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温柔,对人的情意、宽容和同情。
早晨,参加献血的同学没吃早餐,保持空腹,学校派大轿车送我们到了北京血液中心。秦松早晨偷偷喝了一碗糖水,在车上,他得意洋洋,悄悄地将他的小花招告诉了我。这家伙也太没心机,这种事还好意思说出来,他还是副班长呢。一天前,我也许会大惊小怪,但如今,我没感到一点意外:某些人,也就如此。
在血液中心,我们先进行了一系列的身体检查,真正采血要等到下午。体检报告出来了,不出意料,秦松体检不合格,他得意的小把戏得逞了。班里最后献血的只剩下团支书李城,汪飞和我。我们坐在采血室外的长凳上等待着,慢慢向前挪动。在进采血室之前,李城、汪飞很郑重地要我在他俩的中间,有点要保护我的意思。可我一点不害怕,看这两位男生如此紧张,我既感觉有点好笑,也有点感动。这件事被秦老师看在眼里,后来在班里,表扬我很勇敢,又特别提到那天两位男生的表现。本来忠厚稳重的团支书就受到老师的青睐,通过这次献血活动,老师也开始欣赏汪飞和我了。
那个周末,我去大姨家。听说我献血,当医生的姨夫大吃一惊:“你这孩子,为什么不跟家里说一声?你年龄那么小,怎么能献血呢!” 面对长辈,我又“火眼金睛”一番:“大姨夫还是老革命呢,思想觉悟也不过如此。”
学校对献血的同学非常优待,有三十元的营养补贴,食堂有专设的打饭窗口,体育课八百米免试。而我献血后,身体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相反,体质和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我变得脸色红润,似乎连个头都蹿高了一点,体育课上,很轻松地跑完八百米。脑子也似乎变得好使了,学习不费劲了,期末各科成绩高歌猛进。那学期,秦老师的电子线路期末考试非常难,再加上数字电路课,许多同学都需要补考,而我的几门课考试都上了八十分。
那次献血,我不但通过了“考验”,而且真正地脱胎换骨了。
6. “愚昧同学”
大学三年级的春季开始了,我继续上学期的学习态势,感觉课程并不太难,实验课也能蒙混过关了,特别我的英语口语在班里名列前茅了。学习成绩好了,人也开始自信,与同学相处也比较开朗了,同学也喜欢和我开玩笑。课间,我帮班里取信、取报纸,因此可以第一时间读体育报,当时我特别着迷体育新闻。
大学的前两年,班里男女同学交往不多,很多同学几乎没说过话。大学三年级,转到小教室上专业课,男女同学才开始交往,互相熟悉。随着春天的到来,年轻的心似乎也开始荡漾萌动,同学们自发组织了文学小组和英语小组。我参加的是英语小组,秦松是小组长,每天下午练习英语对话。开始挺好玩,但只坚持了几个星期,不了了之。
最热闹的是文学小组,有十几个同学参加,每周活动一次。参加文学小组的同学都郑重其事地给自己起了笔名,诸如“铸剑”,“砂砺”,用笔名传递朗读自己的“作品”。此时,同学们才发现班里竟然暗藏着两位“诗人”。
我只敢专心学习,没有参加文学小组,但参加了一次文学小组的演讲比赛。在小教室,每个演讲的同学都准备了讲演稿,照本宣科,但讲出的多是一些套话;有的同学则讲得干干巴巴,很不自然,虎头蛇尾。那天,我原本只是来看“热闹”,但看到大家的水平不过如此,我“爱显摆”的本性发作了,在作业本上潦草地写了大纲,在心里打了草稿,跟旁边的林薇薇大概地说了一下自己想法。
我紧张得心怦怦跳,迟疑不决。演讲快结束了,林薇薇推着我上台,她举手告诉小组长:“某愚同学也准备演讲呢。”在讲台上,我开始很紧张,后来比较从容了。我从陆文夫的小说《围墙》谈起,小说由重修一堵倒塌的围墙开始,对新墙的高度、样式、材料,现代派、古典派、乡土派等各派人士夸夸其谈,争论得喋喋不休。当“行动派”建好围墙后,各流派又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仍“讨论得喋喋不休”。最后,我以同学为例,对现实中的“夸夸其谈、喋喋不休”自我调侃了一番,博得同学的一阵欢笑。
同学两年多了,大家突然发现:某愚同学不但有点文采,竟然还有点幽默感。因为演讲,我在班里“一鸣惊人”,被推举代表班集参加系里的演讲评比,进而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为了准备学校的比赛,系里安排了系团支部书记辅导我。这位团支书是位刚留校的小老师,典型的工科女生。按照她的意思,我改了两三次演讲稿,她仍然认为:“气势不够激昂,语言不够亮丽,缺乏激励人心的力量。” 而我则认为那只是一些“华丽的口号”,我当初的演讲之所以受到同学的欢迎,是因为用平常朴素的语言讲出真实的生活感受,并带点幽默,我不知道如何继续修改。系里最终看出,我演讲不出“高亢的音调,豪迈的气派”,只好选派他人参加学校比赛。没有把握住可能出名的机会,但我并不遗憾,如果不是自己想说的话,不是自己的想法,让我如何“演讲”呢?
此时,辅导员秦老师也把“积极进步”的同学召集起来,成立了“政治学习小组”,任命我为小组长。大概我献血时表现勇敢,学习显著进步,又在系里参加演讲。小组每两三周活动一次,学习政治。
对于我的“积极进步”,我开始受到来自班里的某些“落后分子”的讽刺挖苦,其中讽刺最甚者就是陈晶。大学前两年,我与陈晶从没说过话,他很少参加班里的活动。上大课时,我们用功的女生总是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前排;而散漫的男同学,总是踏着铃声走进教室,坐在教室的最后排,陈晶就属于那批学生。
上三年级,在小教室上专业课后,男女同学有了交往,大家才发现陈晶说话很有意思。他机智幽默,很尖刻,但对人不客气,爱讽刺挖苦,大家都有点怕他。据说陈晶的父亲是某文化人,但他对文学小组不屑一顾,统称同学的诗作为“酸文”,最反感同学里的“女诗人”。学习最好是女生林清,被他称为“蓝袜子”,表面是很有学问的意思,实际讽刺林清是“女学究”。
系书记是一位干瘦的“马列主义小老太太”,大家对她都毕恭毕敬。然而,陈晶应付她的态度,令我愕然。那次,“小老太太” 假模假式地摆出一副对后进学生嘘寒问暖的样子。陈晶也装出一本正经,顺着她的话,虚心接受教育。那诚恳的样子像极了傻乎乎的好兵帅克, 令干巴巴的书记,无言以对, 只好悻悻离开。她刚走,陈晶得意洋洋,对离开的书记轻蔑不屑。
那次,我感触颇深:对我们所谓追求进步的同学,这位系书记,一脸威严正义;可面对陈晶,对她的说教不屑一顾,系书记束手无力,无言以对。当然,陈晶没有上进的要求,也许,他家里早帮他规划好未来。
对我们这些所谓积极分子,陈晶更是毫不掩饰的不屑。我因为是小组长,自然成为他的攻击目标。看积极分子在教室开会,他总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当着我的面,陈晶直截了当,直言不讳:“愚昧啊,愚昧!” 接着,他还假惺惺,格外关心地加上一句:“某愚同学,我可是真正关心你哦。你这样下去,小心会嫁不出去!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哦!”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哦”字故意带着台湾腔,逗得旁边的同学哈哈大笑。
“反动分子!不理你!” 我又好气又好笑。
旁边的男生跟着起哄,敲边鼓:“天天面对女政委,谁受得了啊!”
渐渐,我的“愚昧”称呼在班里流行。开始,我以为是“愚妹”,还挺亲切的。但我被正式告知:“你别自以为是,是愚昧无知的愚昧!” 我哭笑不得,无所谓,随便!
毕业时,在毕业留言册上,大部分同学称我为“愚妹”;只有几个没文化的楞小子,仍称我为“愚昧”。
7. 我们长大了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全班被分成几个小组去外地实习两周。我和团支书、汪飞等五名同学被分在一组,去山西。
临离开北京的那天下午,宿舍里只剩下李岚和我。李岚很漂亮,爱打扮会生活,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可惜,她学习有些吃力。那天,她神色不安地坐在床头,像是刚哭过。“你怎么了?”她声音颤抖,“刚才,我差点做了傻事,我在河边呆了一下午,但那水实在太脏了,我实在下不去。”天啊,李岚竟然想要自杀!这时,我才知道她的电子线路II没及格。(每科成绩是不公开的,每个同学只知道自己的分数。)我赶紧劝她千万不要想不开,千万别做傻事。想到自己曾经的挣扎,心有戚戚:表面上,我们女生似乎个个积极向上,可实际每个人背负着怎样的重担啊。对于一个女生,考试不及格,那可是奇耻大辱。
在火车上,谈起李岚,汪飞很认真地说,“她肯定小时候没吃够肉,脑子没长好,才成现在这样。学习好,必须得多吃肉,而且得吃肥肉。” 听着这个理论,我哭笑不得。自从上次一起献血后,我和汪飞开始接近。汪飞学习踏实,为人稳重,他的情况大致与我相似:前两年也并不突出,献血后成为老师喜爱的“积极分子”,他也是在三年级学习成绩上升很快。与汪飞的谈话常常围绕着学习和分数,他非常在乎自己的成绩排名。在火车上,他唉声叹气,“唉,我这次总分肯定高不了。我们男生体育课,这学期是足球,最后的成绩主要看两次射门。我第一脚就射偏了,这一脚下去就丢多少分啊。” 他非常懊脑地说。我心里暗笑:这位对分数,比我更斤斤计较。
我们实习很轻松,上午去实习单位“值班”,下午基本没事。实习单位旁边是当地的文化宫,里面有游泳池。大家兴冲冲地去了一次,但游泳池水太脏了,只有我和汪飞继续每天下午去游泳。文化宫的游泳池里挤满了中小学生,池水脏得发绿,我呛过一次水,发现味道竟然发甜。
一天下午,从文化宫出来,我和汪飞走在林荫道上,看见大街上有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在炽热的阳光下,赤背拉着沉重的板车对面走过。我很感慨,汪飞也说:“唉,我估计吧,他是小时候没好好学习,才成了现在这样。只有好好把握自己,以后才不至于像他这样。”我不禁转头看了汪飞一眼,他很认真,就像在说“学习好,必须得吃肉”一样,我却感觉有点异样。
实习结束后,我去西安,与在那里出差的母亲一起游玩了几天。晚上,同榻而眠,母亲特别询问了我的“恋爱问题”,警告我这是个重大问题。我依旧是那个听话的孩子,支支吾吾地向母亲汇报:实习时,我经常和一个北京男生去游泳,那个男同学学习很好。母亲很想打探更多的情况,可我真没有更多的“情况”可汇报。母亲强调,同学最好,因为互相了解,并希望我能在大学期间解决这个“重大问题”。
那年夏天,我在学校过暑假,汪飞常回学校,他在女生楼下等我,我俩一起去游泳。在心里,我自然对这种交往有所期待。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仍是一般的同学。
暑假结束了,同学们陆续回到学校。在食堂,我碰见了刚返校的陈晶,他停下来问我:“哎,你怎么没有来呀?我一直等着你来呢。”我的脸一下红了。上学期末,我父亲在某地出差,我确实曾计划暑假去看望父亲,会路过陈晶家,告诉他可能会去拜访。但后来父亲提前结束工作,我实习结束后,回到学校,经常和汪飞在一起,早把自己随口说的事忘了。
看陈晶挺认真的样子,我有点诧异:陈晶那样讽刺挖苦我,嘲笑我的“愚昧”,他那种漫不经心的人,会把我随口说的事认真对待吗?而且我当时确实也没有说定,陈晶会不会在逗着玩,瞎“贫“?看我脸红,他又该得意了。但陈晶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挺认真的样子,我有点疑惑了,感觉对不起,脸更红了。
汪飞正好走过来,陈晶又恢复到平时的漫不经心,开始讽刺挖苦:“你们带着这样一位小糊涂出去,还没弄丢,挺有本事嘛。” “还行吧,看紧点呗。” 汪飞回答得挺有风度。这两位男生平时几乎没有交集,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刚开学,食堂里人不多,空气里弥漫着馒头的味道,一束西斜的阳光射进来。听着两位男生的调侃,旁边是穿梭的同学,我的脸发热,心里不禁升出一丝感慨:“我们,真的长大了。”
8. 迷茫
1985年,秋季开学,我上大学四年级,大学的最后一年。
这学期,我的成绩进一步提高。微波原理的期中考试,公布成绩时只有学号和分数,旁边一起查看的同学嚷嚷着:“这是谁呀,还考了92分。” 平时,他的成绩是靠前的。我心里虽然很得意,但也不好意思公布自己就是那个考了92分的,竟然考了全班第一。
当我终于适应了大学的生活,刚刚走上正轨,学习不再懵懂时,却已经到了大学的最后一年。同时,我也感到人生的迷茫失落,这自然与情感有关。暑假时,我和汪飞经常一起去游泳,我以为这样的交往有着某种含义。但新学期开始后,我们的“交往”戛然而止,即使一起上课,也很少接触。见到汪飞,我常会脸红;而汪飞,一如既往的沉稳,无任何情绪流露,大谈学习。我感觉失落,心中常萦绕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期待、困惑、无奈…… 我应该明白:毕业分配是很实际的问题,如果我是一个北京同学,与外地同学交往,当然会很谨慎,有所顾虑。而且细想一下:暑假中,我和汪飞确实也只是同学间的普通交往,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初冬,母亲来北京开会学习,与我谈到将来的毕业去向,问我的想法。我告诉母亲自己也不知道。我像一只小舟刚刚渡过激流险滩,还没喘匀气息,却又要考虑新的旅程。再次临命运的抉择,我的心更乱了,感觉更沉重。北京是母亲成长的地方,这里有不少亲戚。母亲自然很希望我能留在北京。但根据前几届的情况,我们学校毕业分配的基本原则都是回到本省,除非考上研究生或留校,否则几乎不可能留在北京。
母亲拜访了辅导员老师,据理力争:“我们这代是自愿去支援边疆的,难道也要我们的第二代驻守边疆吗?”我在旁边有点尴尬地想:“这种事辅导员老师也做不了主啊。”面对母亲,我感觉愧疚。母亲那么高傲的人,为了我的前途,却不得不拜访辅导员,即使于事无补。其实,对于我,回本省也挺好。我报大学志愿时,就是因为新建的电信大楼离家不远,那个局长叔叔都答应了,毕业后去那里上班。
母亲又问起我和那个北京男生的交往。我的脸红了,羞愧得支支吾吾,后悔夏天时自己多嘴。秋季开学后,我和汪飞几乎没有单独交往。偶而相遇,他还挺亲切的,谈的又是学习和考试,并没有发生所谓的“情况”。虽然母亲询问,但我心中的苦涩却无法向家人言说。我当然对汪飞有所期待,但毕业前途未知,我们所处的“位置”不同,我能做什么呢?
一个星期天,我随母亲去拜访母亲的同学,女主人是母亲的中学同学,丈夫是母亲的大学同学,他们是经母亲介绍认识的。女主人身体虚弱,丈夫忙前忙后照料着。室内的家具和电器都很简陋,但看得出,这一对朴实的夫妻很恩爱。那位叔叔一再感谢母亲的牵线搭桥。他出身不好,文革中吃了不少苦,因为妻子的安慰,他才挺过了文革。
大人在谈话,我去旁边的小屋休息。像是在睡梦中,想着自己的心事:叔叔阿姨虽然过着清贫的生活,但两个人心心相印。这世界这样大,人海茫茫,如何能遇见那个心心相印的人?即使遇到一个人,怎么知道就是“那个人”呢?然而,生命只有一次,我能遇到“那个人”吗?机会是多么渺茫…… 当母亲进小屋叫醒我吃饭时,在半梦半醒之中,不知身处何处,我竟像一个孩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母亲看我哭得那么伤心,母亲也流了泪,很惊讶地问我怎么了?问我是不是做了可怕的噩梦?我支吾着…… 外面天已经黑了,我赶快擦干眼泪,突然感觉特别孤独。此时的母亲很温柔,然而我早已习惯了母亲的严厉,不严厉的母亲,反而让我感觉陌生。对母亲我能说什么呢?有些事情,谁能帮得了呢?
那天晚上,从叔叔阿姨家出来,走在有路灯的街道上,我突然想:在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又有多少人并不心心相印,而只是生活在一起呢?当初妈妈为什么没选择这位叔叔?母亲似乎也看透了我的心思,无头无尾地来了一句:“年轻时,这个叔叔少点知识分子的气质。”
那学期,我最终决定报考研究生,继续不喜欢的专业,继续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虽然很不情愿,但为了能留在北京。
这学期“坏分子”陈晶经常和我开玩笑,看我脸红,他哈哈大笑。开始我只有招架之功,后来我也可以伶牙俐齿地反击了。一天下午,我去小教室学习,照例坐在最前排。陈晶很少见地来了,坐在最后排。整个下午,只有几个同学来一下就走了,只有我和陈晶,位于教室的大对角线,隔着最远的距离。这家伙说话幽默机敏,特别犀利,我笑得前仰后合, 索性不看书了。
汪飞推门进来,看到我和陈晶聊得这么热闹,楞了一下,转身离开,连礼貌的招呼也没有。我脸有点红,心里也有些不自在。外面天有点暗了,我们才意识到了吃饭的时间,陈晶自嘲:竟然和这样“愚昧”的同学聊了一下午。
那个学期,全班同学都热衷于打羽毛球。一般的羽毛球拍的网是塑料的,有一种网是肠衣的,打起来特别带劲儿。陈晶特制了一个羽毛球拍,又主动提出帮我特制一个。他进城去买了那种肠衣羽毛球线,告诉我球拍正在制作中。
临近放寒假,自习前,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同学们谈笑着,快回家过年了,大家心情愉快。陈晶穿着军大衣进教室,掏出那把特制的羽毛球拍。羽毛球拍网线经纬均匀,线也结得很漂亮。我用手试了一试力度,感觉真不错,真没想到这家伙的手这样灵巧。我喜滋滋地谢谢陈晶。
大家都在笑陈晶,他也嘻嘻哈哈,当着大家的面,告诉我他离开的车次和时间,要我去火车站为他送行。旁边的同学笑得更起劲儿了。我们班的传统一般是男生送女生,从没有女生送男生的这种事情。我没想到陈晶突然要我为他送行,以为他又是开玩笑,成心让我难堪。我红着脸,找出各种不能去送他的借口。陈晶摆出一本正经,殷勤教育同学的口气:“某愚同学,你这么积极进步的好学生,怎么能这样对待同学啊?你好好想想吧。”
虽然红着脸,那一刻,我的反击非常机敏:“因为,你不是一个好同学啊!” 周围的同学哄堂大笑。我很得意,平时我总是被陈晶讽刺挖苦,这次我也终于大义凌然地回击一次。平时伶牙俐齿的陈晶被我的“大义凌然”的回答噎住了,有点难堪。我也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会如此不通情理:十分钟前才喜滋滋地接收别人制作的球拍,十分钟后就“翻脸不认人了”。
那天,陈晶临离开教室的时候,又对着我吆喝威胁了一番:“某愚,你可要想好了。以后,你可别后悔,我可是过时不候!” 教室里又是一阵笑声。
那天晚上,我不能安心学习时,被一种难言的怅然笼罩着。这个寒假过后,再过一个学期,同学们就要各奔东西。明年此时,再没有教室明亮的灯光,再没有同学间的欢笑。
也许陈晶真是想让我去送送他?我早已不介意他的嘲讽,反而觉得陈晶真实、不虚伪。明年这个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彼此在什么地方,这种送行大概是永远不会再有了。我感到一种黯然的惆怅,有些想去送送陈晶。可在教室,我已经拒绝了他,怎么好再改口呢?而且有人会怎么看呢?那一晚,我纠结着,思量着。
我纠结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为了和解,我特意找陈晶借了一盘《张小梅歌曲集》,那时我很喜欢那种有些嘶哑狂野的摇滚歌曲。陈晶没有再提送行的事。我没有给陈晶送行。但两天后,却莫名其妙地给好朋友艾静的老乡的同学去送行,那是一个东北女生,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行李确实太多了,开始我还在想她们班的男生为什么不帮她呢?后来看到女生一路强悍的表现,我大概知道原因了。
那天,从火车站回来,我累坏了。在路上,想着自己的可笑愚笨,不禁嘲笑自己:如果为陈晶送行,我肯定不用拎这么重的包,还能留下同学一场送别的纪念;而今天提那么重的行李,这位女生以后一定不会记得。陈晶是对的,我可真够“愚昧”!同时,我又嘲笑自己的“小心眼“和患得患失,既然帮助了别人,却又斤斤计较。
寒假开始了,我在学校多呆了几天。似乎很自然,汪飞和我又开始交往,在校园里,我们一起打雪仗,在宿舍煮方便面,关系又变得很熟络了。但我们在一起时,旁边总有一个他的好友刘新。只有一次,汪飞约我一起看录像,特意嘱咐我给他占个位置。那天我是先到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莫名其妙,突然决定不给汪飞占位置 — 你又不是我男朋友,为什么要给你占位置?我偏不!那天,汪飞来了,看到我没给他占位,不解疑惑地看我,有点苦笑。回想汪飞当时的苦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确实莫名其妙。
最后,是汪飞和刘新一起去火车站为我送行。三人在站台上,火车似乎总不来。当火车终于开动后,我一直躲在大衣后面,想着过去这几天发生的事,在校园里打雪仗,在宿舍煮方便面,我的脸发热发烧,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吗?
回到家里,那时妹妹也考上大学,家里有两个大学生了,在全家属院都很风光,父母非常高兴。父亲告诉我,学校向父亲的单位发了“家庭调查表”,应该是审查入党的步骤。父母对入党的事从未过问,但知道我在学校表现良好,这令他们挺高兴。
整个寒假,我一直在考虑着入党的事。当初写申请书时,我并没有真正想清楚,只是表明自己希望进步。现在真的要进入组织了,我却犹豫了。我问自己:“我真的有这个信仰吗?其他同学入党,是因为他们有这样的信仰,还是因为有个人的追求目标。这当然也无可厚非,这是他们想要的。我呢?在这个组织里,我会是什么角色?就像那次献血,我也并不介意奉献,但我经常有点小自私,患得患失,思想觉悟并没有高到总愿意“自我牺牲”。我没与父母谈起我的犹豫,因为我自己也没想清楚。
寒假每天,我都去父亲的实验室准备研究生的考试。为留着北京,在冰冷杂乱的实验室里,我孤单烦闷,不得不继续攻读自己不喜爱的专业。每天,孤单和烦闷蚕蚀着我,在归来的火车上,遮掩在大衣后面,那曾经燃烧发热的心,一天天地冷却。张小梅狂野嘶哑的歌声陪伴我渡过迷茫的寒假时光。
2024.5 初稿
2025.2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