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瑜
中学五年,我每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可谓“茁壮成长”的少年时代。有那么多美好快乐的时光,但我的回忆似乎总有点沉重。为什么,我记忆最深的不是拂面的春风,明朗的秋月, 少年时的快乐时光,而是孤独寂寞,一滴滴的泪水?
实际,我的少年时代比许多同龄人幸运许多:在家里,文理科都可以得到父母的指教,有自己的小屋,自己的书桌,衣食无忧。在学校,我得到老师的宠爱,参加过夏令营,从没有物质上的烦恼。中学的学习当然必须刻苦的,但为了高考谁学习不刻苦呢?而且,比起现在衡水中学的那些孩子,我们那时实在人道很多。
我经常问那时的同学: 中学时,你快乐吗?几乎每个同学的回答都是:快乐呀,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的回答令我嫉妒又羡慕。而他们也都羡慕我: 学习好,受老师宠爱,难道会不快乐吗? 我, 听话,刻苦,循规蹈矩,几乎算是一个”好学生标本”。但上高中后,我成为了一个”缺失的少年” — 缺失少年的色彩,少年的稚气,少年的幻想,少年的清澈, 甚至少年的叛逆。
写这段中学回忆,我只能用“少年”这个中性词,因为我并不曾有过一个少女时代。在我成长的环境,那些清高的知识分子们鄙视爱穿着打扮的人。已经是八十年代了,父亲系里一个叔叔因为爱跳舞,经常把头发梳得精光,皮鞋擦得锃亮,在背后受到同事的议论和嘲笑。包括口若悬河谈安娜卡列尼娜的中文系阿姨,也穿着朴素灰暗。倒是图书管理员,实验员们,甚至食堂的女工穿着时髦得多。
我被灌输“爱打扮、讲漂亮“的女孩是没出息的,会影响学习。我的好成绩很少能得到赞赏,母亲常常向外人夸奖我的“不讲究、不打扮”。其实,我哪敢讲究、哪敢打扮呢?母亲是学教育的,她明白孩子是会向老师和家长赞扬的方向去发展。渐渐地,我真的不注意自己的外表,丧失对美的意识。那是蓓蕾初开的日子,本该是最美的少女花季,我却从来没有少女的意识。
八月底,到了离家上大学的日子,家里给我准备大学生“该有的装束”。因为买不到平跟的皮鞋,只好买了一双半高跟的皮鞋。离家的前一天下午,母亲带我来到一个鞋匠小摊前,对新皮鞋进行“消跟”改造。母亲指示操着宁波口音的小鞋匠去掉高跟,换上橡胶底。小鞋匠拿出两三种橡胶底,好心地提醒:因为鞋型是半高跟的,应该选稍厚的橡胶底。不到十分钟,一双原本秀气的新皮鞋被去掉了跟,成为母亲认可的“女大学生该穿的样式”。
那天,我奇怪自己对新皮鞋的改造没有表示出一点不满或抗议,是习惯“驯服”的天性?还是对美完全没有意识?我都有些佩服自己是一个多么听话驯服的孩子啊!八月底,下午的阳光依旧刺眼,但已经没有那么热了,路上人不多,我心里掠过一丝寂寞。我要离开了。
吃晚饭前,天有些暗了,箱子已经整理好,旁边摆着改造好的样式古怪的新皮鞋。箱子里只有一件新做的蓝色条绒衣服,样式陈旧,做工粗糙,其它都是旧衣服。相对于家里的条件,我的衣物真的太简陋了。母亲看着箱子里的衣物,伤心地哭了。我残忍地想:母亲是感觉愧疚吗?但,这难道不是您想要的结果吗?这不正是您平时引以为傲的“不讲究、不打扮”吗?
晚上,对于第二天的离别,母亲非常伤心。我模糊记得那时父母关系仍不太好,对我的离开,母亲很伤感。我很漠然,即没有对家的特别依恋,也没有对新生活的特别向往。我的心早就飘在空中,飘在在没有安适的地方,即使到外面又会有什么不同呢?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我应该依恋父母?或对自己没有依恋而愧疚?
第二天早晨起床,嗓子疼,头疼,我不敢告诉父母。送我去火车站时,母亲一直在流泪。即使头很晕,我仍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乘上开往北京的列车,我告别父母,告别了我的少年时代。告别时,一向爱哭的我并没有流下泪水。
2024.3.1 初稿
2024.12.30- 2025.1.7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