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瑜
1980年秋天,我上高中。全年级有四个班,三分之一的同学是从外校考进来的。班主任孙老师是一位教学非常认真的化学老师,其它各科师资都很强。糟糕的是我们班的纪律很差,班里有几个体育特招生,上课时不好好听讲,老师根本管不住这些捣蛋鬼。
人的记忆很奇怪,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上高中后,我的记忆就有些模糊,每天似乎只是机械地上课,做作业,复习,考试…… 没有朋友,没有欢笑,没有色彩,没有书籍,没有音乐。仅仅过去三年,我似乎再也感觉不到学习的快乐,生活的清新。
上高中后,我自觉地开始了准备高考的学习模式,尽量做到令母亲“无可挑剔”,母亲对我的犀利语言少了很多,开始对妹妹比较严厉。这时,我家搬到楼房,家里条件改善了许多,不用再去公共厕所。但这样,我也不方便去邻居或同学家,同学也不敢来找我玩,我几乎没有了朋友。
在新班级,我仍然担任学习委员。母亲本不希望我担任班干部,怕影响学习,但孙老师认为担任学习委员可以督促我更好地学习。我的成绩仍在前列,但我知道有同学比我更聪明,其中有一个叫慧芬的女同学,她从农场中学考进来。就像长跑比赛,我非常努力地跑在前面,不敢松懈,而慧芬却有说有笑,很轻松地跟在不远处。这时我也尝到嫉妒的滋味。
高一这年, 教语文的胡老师北师大中文系毕业,教学认真严谨,她与我母亲关系很好。受胡老师的启发,从那时起,我开始偷偷写日记,并将这个习惯坚持了十年。之所以“偷偷”,是因为母亲坚决反对写日记,在文革中,她看到太多日记书信所带来的灾祸。即便是“偷偷写”,在日记中我也不太敢记录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总担心母亲会发现我的日记。
此时的我不再盲从地相信课本,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学《沁园春-雪》时,最后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课本解释:风流人物,是指当今的人民大众。我觉得这样的解释太牵强,这明明是作者的“自矜”,将自己与历代的“风流人物”一较高下。我问老师如何看这个问题,胡老师显得有点为难,最后只好说:如果考试中有这样的问题,你还是应该回答:“风流人物”是人民大众。
这一年,由于奶奶的到来,家中又一次爆发危机,父母关系再次紧张。一天放学后,看到楼下散落摔碎的杯盘,我的心怦怦跳,赶快跑回家,拿来扫帚收拾残局。那时,上午最后一节课,我就开始紧张焦虑,父母今天会怎么样?家里又会发生什么?
经过上次危机,我学到了教训:父母发生争吵,我坚决保持中立,绝对不选边站,绝对不得罪任何一方。我对奶奶既不敢太亲近,也不敢太疏远,左右为难。我的“中立”令母亲有些伤心,对我的“圆滑”有些不屑。妹妹还是像上次那样站在母亲一边, 但上次给我的教训太深刻了,我只能如此。妹妹无论做什么,父母都会原谅她。而我是“懂事”的大孩子,境况就不一样了。幸亏这次家中的危机比较短暂,不久就结束了。奶奶离开时,除了我,对家中每个成员都很不满。而我,把自己缩起来,包起来,不给自己找麻烦,漠然置身家庭旋涡之外,成了“好人”。家里的气氛让我感到压抑,而我却不能像初中时那样去同学家逃避,只能躲在自己的小屋里。
我常常感到说不清的孤独 — 像一叶孤独的小舟在水上漂泊,没有方向;心,在没有安适的地方:宇宙是那么浩瀚,而自己却是那么的渺小孤独。周六傍晚,在班级打扫完卫生,走在回家的路上,暮色苍茫,路旁的房屋射出温暖的灯光。即使知道不远处就有自己的家,父母在那里,还有电视的声音,我却像独自走在荒野中,天地苍凉,不知自己走向何方。即使在家里,在父母身边,电视声音很大,那种孤独之感依旧挥之不去。那时,我特别羡慕那些电影明星,我想,那些大明星们那么有名,那么多人喜欢她们,她们一定不会感到孤独。
在自己的小屋里,做习题时,面对沉沉的夜,我常常会胡思乱想:想家里突遭变故,想自己在世界上孤苦无依,上不了大学…… 有时那些像真的发生了,我默默流泪。胡思乱想时,我常用圆规在书桌面扎出密密麻麻的小点。
我曾吞吞吐吐告诉母亲:有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很难受。母亲认为我的这种情绪很不健康,要我专心学习。我也寄希望于考上大学,这种“心里的难受”就都会过去。家里有一本《儿童唐宋诗选》,我开始背唐诗,让自己不胡思乱想。我读冰心的《繁星》有一节: “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 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 生活优越的冰心,她会有怎样的“心中的风雨”呢?也是孤独吗?
这一年,我有过一次“叛逆”。平时,母亲最爱“夸耀”我的容貌,那仿佛是母亲的骄傲:“从产妇推出来,脑袋就像个大角瓜,我想那千万不要是我的孩子啊,可偏偏推我面前。” “小愚,你的眼睛不好看,像我。” 这种津津乐道地“夸耀”,我从小听多了,也无所谓 — 照照镜子,镜中的自己,美滋滋的。
一天,母亲又在“夸耀”,从不顶撞母亲的我,开始“反抗”:“妈妈,我读过一篇文章。文章里别人都说小老鼠不好看,小老鼠说:‘你们说我不好看,但我妈妈说我好看!’ 您看,小老鼠的妈妈都能这样,您为什么总要这样说我呢?”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开始哽咽颤抖。母亲很不自在,“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得开玩笑啊?” 这之后,母亲再也不“夸耀”我了。那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一次“叛逆反抗”。
高一这年,也有快乐的时光:中秋之夜,全家在阳台赏月,品尝美食;家里的伙食更好了,有了冰箱和彩色电视;看电视球赛转播,看中国乒乓选手获世锦赛全部冠军…… 我特别记得,1981年春天,一场激动人心的中国男排与南朝鲜队在香港的比赛。非周末时间,这种球赛转播一般是不允许我和妹妹看的。但那天,我和妹妹借着喝水的机会,赖在电视前。比赛太激烈了,父母索性也不赶我们走了。中国男排先是0比2落后,后来奋起直追。比赛快结束时,电视转播突然中断。听广播,才获知男排以3比2获胜。第二天,从新闻里得知,北大学生因为这场比赛,喊出“振兴中华”的口号。那时,我和妹妹都成了汪嘉伟的球迷。我在初中,就从《中国青年报》的人物专栏读到过汪嘉伟的背飞。
既然不能学文科,上高中后,我将大学目标锁定在同济大学的建筑系,因为建筑是科学与艺术相结合的学科。我从小就喜欢绘画,父亲也非常鼓励我和妹妹绘画,认为绘画有助于开发儿童智力。因为学建筑需要有些绘画基础,我参加了小秦老师组织的绘画小组,每周两次,下课后去画室对着石膏像画素描。那时我画的大卫头像的素描,还是挺有模有样。高二,面临高考,我没有坚持下去,秦老师很遗憾。现在回想,自己也很遗憾。
高一将结束时,学校通知:我们的学制又从三年制变成两年制,高二将是高中最后一年,因此大家都要参加暑期补习。这时,我却意外地收获了短暂的快乐时光,我参加了全国青少年地质夏令营。此类夏令营只有我们这届,前后几届都没有举办过。夏令营实际是每个省分别活动,为期两三周,有三十名来自不同学校的高一学生,由地质局的工程师带领,还有电视台的记者跟随报道。我们住在一个部队的教导营,早晚和战士一起用餐,晚上和战士们一起看电影,因此也见识了军营的生活。看电影前,不同连队要互相“拉歌”,年轻战士们都是直着嗓子“吼唱”,非常有气势。
每天早晨,我们背着地质包和水壶出发,唱着刚学会的《勘探队员之歌》:“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和寒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参观黄河上的水电站和建在大山中的地震观测站;在矿山,用地质锤敲开岩石,看到亿万年前植物的印痕;我们穿过黄沙漫漫的戈壁沙漠,在山峦间观察不同的地质结构;我们住帐篷,围着篝火跳舞、唱歌…… 此时,我的同学正在学校补习数学语文。
在夏令营,晚饭后,我常和一个男同学去打羽毛球,他是一个体育健将。不知不觉,我开始暗暗喜欢这个俊朗的少年,喜欢他开怀大笑的样子,我是多羡慕他的快乐无忧啊。但我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喜欢”,不知道如何去表达,更不敢去表达。夏令营后,我们再没联系。初中时,在电视看儿童剧院演出的《白雪公主》,当许亚军扮演的王子出现时,我不禁叹道:“王子真好看!” 母亲瞪我一眼:“女孩子,说这种话,丢人!不自重!” 我不敢想象,如果母亲知道我暗暗喜欢一个男孩,那该是多么“丢人”的事,而且母亲最看不起不自重的女孩。
夏令营是我高中时最快乐的时光:每天充满阳光,充满少年的朝气,每天都有丰富多彩的活动,时时刻刻有同学的歌声和欢笑。只可惜欢乐的时光太短暂了,夏令营只有两周,临别时很多同学都留下依依惜别的泪水。后来我还参加了记录夏令营活动的征文比赛,获得三等奖。从夏令营回来后,各校同学互相拜访,这令母亲很反感:“已经允许你参加夏令营了,够可以了。从现在开始,必须认真准备高考了!”从此,我再也不敢与夏令营的同学接触了。
高一这年,有夏令营充满歌声的欢乐时光;也有少年的我初次品尝到的孤独。
2024.2.17初稿
2024.12.29-2025.1.7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