茁壮成长 - 3) “文艺少年”

晓瑜

1978年的春天,全国科学大会召开,老态龙钟的诗人郭沫若发表了著名的《科学的春天》:“‘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那个时期的中国,不仅是科学的春天,更是文艺的春天。文革前的老电影被恢复上映,文艺作品被恢复重版;还有许多引起广泛争议的新作品,令人目不暇接。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都是人们当时谈论的话题。我读《伤痕》,感觉心里沉甸甸的。邻居赵阿姨教政治,很有政治敏感,她认为这部作品是为彭德怀翻案的先声。

那年,我家在家属院里最早有了电视机,是一台父亲买来元件,自己组装的14寸黑白电视。电视画面经常歪歪扭扭,有时需要被拍打几下,画面才稳定。即便如此,有半年时间,我家成了家属院里电影院。每天傍晚,都有小朋友搬着小板凳在我家小院外等候着,等我家吃完晚饭,开门放人进来。一瞬间,我家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有些小观众得由我父母抱着。

父亲一直骄傲地宣称:因为家里很早有电视,我跟着学了陈琳吴青的电视英语,才有了我后来的出国。我则认为:在求知欲最强的年龄,因为电视,我和妹妹比同龄人更早地接触到经典作品,得到艺术的熏陶。

当电视台播出经典电影时,母亲会邀请她的同学好友来家里一起观看。我记忆中看过的经典电影有《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家》、《桃花扇》、《乡村女教师》、《牛虻》、越剧《红楼梦》等。看《家》和《一江春水向东流》时,我哭得泪流满面;看完《红楼梦》,一个叔叔给我们讲黛玉和宝钗有什么不同,最后宝玉为什么出家;因为思想格调“不健康”,电影《红与黑》是不允许孩子看的……

我特别记得一个冬日的星期天下午,电视里播出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家里来了好几位母亲的师大同学。看完电影,阿姨们脸上放着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岁月。她们深情地回忆当年看这部电影的情景,就是受这部电影的影响,她们选择教师为职业,向往到祖国的边陲,成为瓦尔瓦拉那样的园丁。

母亲的专业是教育学,但很喜爱文学,尤其喜爱俄罗斯文学,她经常谈起年轻时读的书看的电影。《复活》中的玛斯洛娃,《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娜塔莎,《 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达吉雅娜,对这些拗口的外国名字,我耳熟能详。我从小就很喜欢听大人们的高谈阔论:她们谈论《流浪者》中拉兹原谅了父亲,但《复活》中玛斯洛娃并没有直接原谅聂赫留朵夫;谈论为什么卡列宁那么讨厌,安娜卡列尼娜穿着天鹅绒的紫色礼服是多么美…… 那是七十年代末,当母亲的同学们津津有味地谈论遥远的俄罗斯贵族时,此时我家里的屋角摆着冬天的咸菜缸,窗台上晾着的土豆大白菜,屋中间摆着烤火的炉子……

那时,电视台常播出话剧。经典话剧有曹禺的《雷雨》、《北京人》,老舍的《茶馆》,郭沫若的《蔡文姬》。我甚至记得几句经典台词,《茶馆》中的“我爱这个国啊,可是谁爱我啊?!” 《北京人》中愫方说:“除非天塌了”;后来曾文清归来,“天真的塌了!”新编话剧有苏叔阳编剧的《丹心谱》,辽宁人艺李默然出演的《报春花》,另外上海一个业余作者宗福先的话剧《于无声处》也非常轰动。电视台播出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前,播出一段对曹禺的访谈,访谈间曹禺信手在书架间翻出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母亲看到此时,啧啧称羡。

家庭环境如此,我自然受到影响。上小学时,我就经常去父亲单位的图书馆借书。上中学后,我不能随便看小说,只有偷偷读书。一次,我借到一本书页泛黄的《牛虻》,在自己的小屋里,偷偷读着,心惊胆颤地怕被抓获,因为我的小屋是没锁的。因为术是繁体字,好多字要靠猜。当母亲喊我去切菜时,我还沉浸在小说之中,粗心大意之下,切破了手指。母亲即心疼,又训斥我做事不专心。包扎好伤口,我理所当然地被解除了劳动。回到自己的小屋,虽然手指一跳一跳地疼,但可以不被打扰地读《牛虻》,我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上中学后,我开始读报纸杂志。家里有父亲读的《参考消息》,母亲读的《光明日报》,我和妹妹读的《少年文艺》和《中国青年报》。在《少年文艺》,我读到王安忆的《谁是未来的中队长?》,印象很深,那时她还是儿童作家。后来我很喜欢她的《雨,沙沙沙》和《本次列车终点》。

那时,我还常常偷读母亲借来的《当代》《十月》《收获》杂志。一次过年前,母亲布置我擦窗户。我一边擦,一边读从母亲床头偷来的杂志,一听到外面有动静,我迅速把杂志藏好,装出认真劳动的样子。那天我偷读的是个中篇小说,讲一个女革命者去乡村发动群众,与一位青年相爱,后来因战争失散。多年后,俩人在文革中不期相遇,女主人公成为阶下囚,而男主人公则是她的审判者。那天,母亲出出进进地置办年货,我只好断断续续地读,最终也没读到小说的结局。

因为偷读,我练就了“速读”的本领:两三个小时,就可以“读”完一部中篇,甚至一部长篇小说。我读个开头,读个结尾,再翻翻中间,就可以知道大概的故事情节。一次,我一目十行地读完《青年报》上刊登的一篇长文,母亲不相信我能那么快读完。当我说出文章的大概要点时,母亲也很惊奇,只说我不求甚解。

上初中的我也开始读文学评论。《光明日报》常有争鸣和与某某同志商榷之类的文章。根据这些争鸣和商榷,我按图索骥,有意识地去读当时有争议的作品。记得由一篇对北岛朦胧诗的商榷,我第一次读朦胧诗《迷途》:“沿着鸽子的哨音,我寻找着你,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小路上一颗迷途的蒲公英……”我感觉到迷茫。

我的同学蕾和艺,她们的家长都在中文系教当代文学,我常常与她们大言不惭地讨论当时的文艺作品。我真羡慕她们的家里摆满各种杂志书籍,家长也不太限制她们,感觉就像老鼠进了谷仓。在蕾家,我读到徐怀中的《西线轶事》, 当读到平时冷漠的刘毛妹牺牲时“正了正军帽”,我感觉心沉甸甸的,为刘毛妹最终没有得到爱情感到惋惜。

当时有所谓伤痕文学,大墙文学,还有一批回归文坛的右派作家:丛维曦、邓友梅、李国文、王蒙等人,我很喜欢邓友梅的京味小说《话说陶然亭》《寻访“画儿韩”》。王蒙在这批“重放的鲜花”中最有名,我总觉得王蒙有点过于“聪明”,尤其当他穿起西装,玩意识流之后,他的作品缺少打动人心的真挚。我以为对于文学,只有真挚的情感才是感人的,而且这种情感是装不出来的。我也读青年作家的作品,喜欢陈建功的京味幽默,而反感张抗抗的一本正经的“团支书”腔调。读张抗抗及刘心武后来的作品,总会败坏我对文学的兴致,一有机会我总要说些他们的“坏话”。后来,“一本正经”的张抗抗写出露骨低俗的地摊文学《情爱画廊》,令人诧异感叹。

在所有作家中,我最喜爱最崇拜的是女作家张洁。她的小说《森林里来的孩子》《谁生活得更美好》,让我感受到文字的优美、文学的诗意。据说王安忆就是因为读了张洁的小说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张洁的文字也开启我对文学的热爱和向往,我开始了朦胧的文学少年之梦。

我曾吞吞吐吐地探寻是否可以学文科,学文科的母亲被文革吓坏了,斩钉截铁地反对,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再三宣布:“下一代,绝对不能学文科!”。我的好友蕾也偏好文科,想学新闻。蕾的母亲是中文系教授,回答也斩钉截铁:“不行,你会被枪毙!” 后来我和蕾哀哀叹:如果我们不生长在知识分子的家庭,也许就不会受到这样的限制了。

当母亲发现我对文科文学的偏好时,她首先请我的第一位班主任劝阻,但余老师不善于说教;后来又希望我的第二位班主任魏老师对我施加影响和管教,但魏老师认为我母亲多虑,并例举出某位科学家“文学栓不住”的成长经历。

上高中前,我还不死心,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我可以学文科吗?”
母亲的回答简短且斩钉截铁,“不行,想都别想!”
对于母亲,我知道是不可以反抗的,只有默默地接受。

2024.2.10 初稿
2024.12.16 – 2025.1.4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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