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瑜
由于母亲的影响,我比同龄人更早受到文化启蒙。八九岁时,听《黄河怨》、《黄河协奏曲》,母亲启发我感受音乐的意境,黄河的气魄;当电视播出黄山时,母亲讲解如何欣赏黄山雄奇的气势,云海的奇幻。从小我就偷读母亲的书籍,跟随母亲看电视里播放的名著经典。因为母亲的熏陶,我热爱文学。母亲认真敬业、正直善良,令我永远敬佩,也影响着我一生的作人准则。
当外人羡慕我有这样的母亲时,我的感觉却很复杂。在“文艺少年”的最后,我写到:“对于母亲,我知道是不可以反抗的,只有默默地接受。” 直到此刻,我仍犹豫、矛盾,我该如何写出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感受?我很爱我的母亲,母亲也很爱我。但成年后,我的内心并没有向母亲真正地敞开,甚至有些刻意的疏离,这使晚年的母亲有些伤感,大概也与妹妹提过。
上小学时,我经常生病,妈妈背着我,或牵着我的小手去医务室打针。十岁时,因怀疑我得肺结核,母亲伤心落泪,偷偷地給我买威化巧克力,吃到那么高级的糖果,让我担心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那时,我感受到母亲的温暖爱护。但自从上中学以后,我很少生病,不记得有过母亲的亲昵或爱抚,我也从来不会向母亲撒娇。记忆中只有母亲的严厉,母亲毫不留情的训斥。当然,母亲也有怨言:父亲不管我和妹妹,是“好人”;而母亲最辛苦,做的事、管的事最多,反而成了“坏人”。
在外人眼中,我是一个别人家长羡慕的好孩子,好学生。在学校,我积极进步,认真学习;在家里,我是听话、有礼貌。然而,无论我如何努力,似乎永远达不到母亲的期望,永远是改不掉的毛病和缺点。爸爸是老好人,不管我,我也不怕父亲。但对于母亲,我怕! 唯唯诺诺地怕。母亲的目光,母亲犀利的语言令我胆颤心惊。从母亲口中,我极少能得到正面的评价,而有时只是一点小错,比如做作业的时在书本上画画,就会招致母亲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初二数学期中考试,我看错一道小题,感觉很懊悔,回家后向父母如实汇报。当时家里还有客人,母亲就开始毫不留情地训斥:“没出息!永远改不了粗心的毛病!” 我默默地流着泪,“还有脸哭!” 母亲更生气了,训斥得更厉害,邻居赵阿姨也只好很尴尬地离开。这位阿姨平时对她女儿小威姐也很严厉,小威姐唯唯诺诺,成了她名字的反义词,但母亲比赵阿姨更厉害。也怪我自己吓自己,那次数学我考了98分,母亲仍在追究:“为什么丢那2分!” “别以为自己了不起!”
母亲年纪大以后,性情柔和许多,也检讨自己当年对学生太严厉,有时不近人情。我也适时发发自己的“牢骚”:“亲爱的母亲啊,您的学生忍几年就毕业了。我可是在您的严厉之下过了一辈子。” 母亲轻轻拍我,又厉害起来:“要不是我管着,能有你的今天!” 有时,我也想:自己确实不是那种特别勤奋、特别管得住自己的孩子,或许真的需要母亲的严厉?
但母亲的严厉,如母亲自己所说“有时不近人情”,让我难以理解。有一次我将自己满意的一篇作文请母亲过目。母亲读后, 要我修改,可我并不认同母亲的修改意见,唯唯诺诺地抗辩。母亲生气了,把我的作文本推到一边,很平静地说:“好吧,从今以后,你别再找我,我也不管你了。” 我愣在桌边不知所措,直到母亲离开,才把作文本检起来。
母亲说到做到。随后的一周,在家里,母亲对我视而不见,即使对面走过,就像我是空气。我也不声不响,一切照旧, 默默地不驯服。一天,父亲发现了异常,批评我:“你怎么不跟妈妈说话!?” “是妈妈不理我!” 我哽咽着为自己申辩。在心里,我告诫自己:长大后,我不能像母亲这样。
后来,一切归于正常。但我心里却笼罩着一丝阴云,我一直骄傲自己是个好孩子,此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我伤了母亲的心,我这样,还是一个好孩子吗?”我感觉很委屈:那是我的作文,我有权保留自己的想法,我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事呀?
母亲大概对我很失望。那时我初中快毕业,一天在饭桌上,母亲笑着说:“小愚初中毕业,去读个技校其实也挺不错的,可以马上出来挣钱。” 爸爸和妹妹都笑了,我也跟着一起笑。读技校的都是学习差家里穷的同学,我学习好,家里也不穷,怎么可能去读技校呢?
过了两天,下午上自习课时,班主任魏老师把我叫到楼道拐角的水池旁,她开导劝慰我:“你不要听你妈妈胡说,上什么技校!那简直是胡闹,是异想天开! 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安心学习,不要受影响!” 这位母亲的朋友也觉得不可思议:“你妈妈简直是胡闹!”
天啊,原来那天饭桌上母亲并不是在开玩笑,母亲一定在与我的班主任商量,真的考虑让我去读技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想些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我使劲忍住,泪水还是一滴滴地落在水池边。回家后,我不敢问母亲,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久,学校公布保送上高中的十名同学,我列于其中。此后,母亲没有再提读技校的事,我也情愿相信那只是母亲的玩笑话。
被保送上高中,不用参加考试,我本来可以轻松点。但母亲却不希望我松懈,要求我去参加考试,去体验“大考”的感觉。考试那天,监考的老师向母亲解释,我既没有准考证,也没有我的位置。同学看见我也很奇怪:不是保送上高中,为什么还来参加考试?我站在考场外非常尴尬。
那时期,母亲正担任低年级的一个尖子班的班主任,班里集中了全区的最好学生。那个“尖子”班是母亲终身的骄傲,到了晚年,母亲也总是津津乐道她的那个尖子班,谈起她的那些“尖子”学生,仍是两眼放光。我则一如既往地酸溜溜,“妈妈,您的学生那么好,他们是博士吗?”
平心而论,我并不觉得母亲的学生比我优秀多少。如果同班竞争,我并不一定比他们差。但是他们却能得到母亲由衷的欣赏;而对于我,母亲看到的总是我的缺点。无论我取得怎样的成绩,从来没有得到母亲的赞赏,似乎总是她的学生比我优秀。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他们能得到母亲的欣赏?我比他们差吗? 为什么母亲从没有看见我的“闪光”呢?
作为语文老师,母亲自然很骄傲她的学生的作文,常常由衷赞叹某些学生是多么的优秀,多么的有才气;称赞他们用词老道,文章有气魄;甚至评价某学生文笔俊逸潇洒,有三十年代作家的风范。母亲经常回家批作业,因此我常常去读母亲学生的作文,并暗暗做比较。自从那次冲突后,大约有一年时间,我没有请母亲读过我的作文。但在心里,我依旧渴望能得到母亲的欣赏,母亲的肯定。
一天,我读了一篇母亲学生写的议论文,感觉很一般。而这位学生是母亲班里的作文尖子,曾被选派去参加全市的中学生作文比赛。那天,“小心眼的我”和“爱逞能的我”没睡午觉,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反驳文章。我觉得自己写得酣畅淋漓,在论点、论据、逻辑、气势上都技高一筹,彻底打败母亲的那位作文尖子。
我太兴奋了,父母刚睡醒午觉,我就迫不及待地走进父母房间,要朗读自己的作文。我既激动又紧张,心砰砰地跳,我想像着:“这次母亲终于也将看见我的“闪光才华”,也会像欣赏她的学生那样欣赏我啦!”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你激动什么?” 母亲莫名其妙。
我紧张地读完了自以为是的大作,因为太紧张,效果并不如预期。我满怀期望地等待母亲的评价,母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与父亲谈起了别的事情,对我的“大作”不置一词。我悻悻然,像一条小狗,自感无趣,红着脸灰溜溜地逃走了。
成年之后,我写点东西,当然是自己的爱好。但潜意识里,我仍是“不服气”,仍想向母亲证明:忽略我的“闪光才华”是多么的错误!我曾郑重其事,满心期待地将自己写的《我看到的俄罗斯绘画》献给热爱俄罗斯艺术的母亲,献给母亲的生日。
“这些真的都是你写的吗?” 母亲问,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没有文学鉴赏力的父亲认为我的文笔很好。
那一刻,我不禁哑然失笑。几十年过去,我没变,母亲也没变。
2024.2.17初稿;
2024.12.15 – 2025.1.5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