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瑜
我要上中学了,学校就在家傍边的附中。那天附中老师钟阿姨特意来告诉母亲:我被分在初一8班,班主任是余梓老师。钟阿姨说:“余梓这个人非常正直,学国际关系的。毕业前被打成反动学生,被分配教中学。” 钟阿姨接着又忍不住笑起来:“这个人很有才华,但有个缺点:太不修边幅了。”
听了钟阿姨的描述,我盼望早日见到这位新老师。终于等到入学报到的日子,初一年级有八个班,报名地点就在操场旁的八颗白杨树下。秋高气爽,白杨树叶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我很早来到指定的大树下,终于见到余梓老师,可太让人失望了:初秋,他还穿着破旧的看不出颜色的短袖衬衫,黑色布鞋上有两个窟窿。不过这位老师对同学很和蔼。
那天,我也见识了城市平民的贫穷。学杂费大概是一两元,大家都规规矩矩地交一块或两块。但一个同学却捧着一大把1分2分的硬币和纸票。旁边的同学告诉老师:“他妈是卖冰棍儿的。” 大家都笑了。老师却一点没在意,随便将那捧皱皱巴巴的零钱塞在上衣的口袋里。但他的上衣太破旧了,口袋用别针别着,钱不断地漏出来,看着真让人担心。
开学不久,我们就发现:不像其他老师,余老师很少教训人, 对每个同学都很尊重。老师是教政治的,却不热衷让我们学政治。入学后不久,正值《毛选第五卷》出版,有的班级鼓励学生学毛选,还有小红花活动。我们班没一点动静,小班长有点着急,问老师怎么办?老师好像也有点为难:“你们的年龄太小了,还不能理解那些文章,再等等吧。” 幸亏不久那阵风就过了。
冬天快到了,教室里需要生炉子。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们三四个小班干部和老师一起架炉子。我们不会做什么,基本是老师一个人在干。过了一会我们几个同学就忘了架炉子的事,坐在桌子上聊起天来。后来我首先发现老师已经不声不响地把炉子架好了,还用他看不出颜色的手绢擦炉盘。我们赶快过去,老师正把手绢塞回口袋,说: “炉子下周可以用了。” 后来我发现劳动时老师总是这样:自己不声不响地干,而不是指挥学生。看着老师的样子,我们做学生的也不好意思偷懒。
余老师不装腔作势,很朴实。他总穿着破旧的衣服,冬天的棉袄绽出棉花,像棉衣上趴着“小白鼠”。但渐渐地我们不再注意老师衣服的破旧,都很尊敬我们的老师。语文老师对我们说:“别看你们余老师穿成那个样子,他可有水平了。” 听见其他老师对我们老师的夸奖,我们做学生感觉也很有面子。
余老师上课从不带课本,上衣口袋装着两只粉笔。讲课的时候, 双臂交叉,侃侃而谈。可惜我不喜欢政治, 只记得老师教的唯一一堂课,内容是关于三个世界的划分:美苏是第一世界,欧洲日本是第二世界,世界亚非拉和中国是第三世界。老师很和蔼, 我们从没见过他发脾气。可听另外班级的同学说:“你们老师可厉害了。” 有一次, 一个学生在课堂拿着把扇子,老师警告过他两次,他还是不停地扇。余老师走过去一把夺过扇子,扔到窗外,然后继续讲课如同什么都没发生。同学们都大吃一惊,那位平时喜欢跟老师作对的同学则很没有面子。
钟阿姨和余老师在同一教研室,从她与母亲的交谈中,我得知老师的一些经历:老师是烈士的后代,由姐姐抚养成人。由于出身好,学习国际关系,是准备培养成为外交人才的。但大学毕业前夕,老师读到彭德怀的《三十万言书》,认为彭的言论反映了实际情况。于是被认定是同情彭德怀,打成反动学生,发配西北,因此也断送了大好前程。
初一第二学期,一天下午,老师叫我到办公室谈话。我有点紧张,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找我谈话?老师有些勉为其难,好像不知如何“教诲”我。 但我忘不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一个大人用平等的态度跟我谈话。但谈话的内容,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因为趁老师和其他老师说话的空隙,我快速地浏览摊在办公桌上的报纸,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报纸的一篇文章,其中一段话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一个二战阵亡士兵的未婚妻在士兵墓碑前留言:“对于世界,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对于我,你却是整个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 这次谈话出于母亲的托付。上中学后我明显喜爱文科,让母亲非常担心。经过文革,母亲吓坏了,坚决反对我学文科。母亲希望余老师用他本人的遭遇为例证,“震慑”住我对文科的喜爱。但那天老师根本没提他本人的遭遇,而且老师也不善于说教。讽刺的是,谈话间隙,我还偷偷地读了报纸。
另一件令我难忘的事也发生在第二学期。父亲的单位包场电影《红楼梦》,我很想去看,但那是下午的自习时间。我没有胆量逃课,于是耍了点小聪明:向老师请假看电影。老师同意了。但我没想到的是:下午自习课时,老师推开门,向我指指表(教室里没钟,我也没有表),提示我看电影的时间到了。对于老师,这也许是一件小事。但对于我,因为这件事,我一直在心里充满对老师的感念之情。
那时每天早晨做完早操,学生还要围着操场跑两圈。一般老师们会聚在一起聊天儿,但余老师似乎总是独自一个人在看书或背卡片。一年后,我们升初二时,老师考上当地社科院的研究生,离开了中学。
此后十年,我没见过,甚至没有想起过这位老师。工作后,有一年春节回天津探亲,母亲告诉我:余梓老师生病了,正在天津住院。我去医院看望老师。春节期间医院很冷清,病床上的老师很虚弱却很平静。老师依旧那么朴实,因为麻烦别人来看望,有些歉意。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老师,在病床前呆了不长时间就离开了。在回家的路上,踏着厚厚的积雪,我想起架炉子的老师,推开教室门指指表的老师…… 又想着如今躺在病床上老师,心情沉重。
后来我出国,一晃又是二十年。期间我曾问母亲,余梓老师怎么样了?母亲也不太清楚。2012年我回到上中学的城市,见到高中时的老师,又问起余梓老师的情况。一位老师说,余梓老师一直生病,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虽然很多年我都不曾想起,但老师在我心中一直有着特殊的位置。幸亏后来的班主任,也是教政治的魏桦老师说:余梓老师还活着,病已经完全康复了。十年前,魏老师因某种原因被不公平地对待,余梓老师不避讳专程去看望她,令魏老师非常感动。
我急切地请魏老师带我去看望余老师。在小区门口,我见到了余梓老师,距上次见面,过去22年。老师两鬓斑白,穿着比以前整齐很多,依旧是那么朴实的笑容。那年夏天,我刚去过四川农村老家,老师的样子就像田间的普通老农。年轻时也许我还有些虚荣,但此时我自豪有这样一位像普通农民的恩师。
老师的妻子两三年前中风,留下一些后遗症,走路不稳。谈话间,女主人有些唐突地在客厅走来走去。我问起老师的病是如何好的,老师说其实是药物过敏,后来放弃治疗,病却自然而然地好了。这话使女主人大怒:“没良心!为了你的病,我花了多少心血!”老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老师很急切地想了解外面的世界:西方是如何看待中国?毕竟是知识分子,老师还在关心这些严肃的话题。面对两位政治老师,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坦率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奥运会后国内似乎有点膨胀;在四川农村,看到那么迅猛的城镇化也令人有些担忧;还有未来二十年,国际格局大概将有很大变化,我们这代将“躬逢其盛”。面对老师,我好像能很自然坦率地谈及一些心里的想法。我感觉有些遗憾:如果能与老师经常这样交谈,那该有多好。上中学时老师曾与我谈话,那时我不懂事,偷看报纸。
我很想请老师出去吃顿饭,但看到老师家的情况,也不便提了。在回程的路上,夕阳西下,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上中学时,就听同学传言老师家打架。我问:余梓老师这种生活状况多久了?魏老师说:文革中余梓老师因为反动学生的身份很落魄,经人介绍结婚,女方是离过婚的,夫妻关系一直是那样。魏老师还有一套妙论:“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了。他就是这个命!” 魏老师接着慨叹:“余梓老师这人很正直,对人也很诚肯,在需要的时候,是敢于说话的。但为什么他对自己那么不负责呢?而且,为什么他的生活技能那么差呢?”
大概两三年后,余梓老师的儿子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师母不久也离世,老师孤身一人返回山东故乡。
最近读《顾维钧回忆录》,很感概。顾有才华有天赋,努力勤奋,又恰逢好的机遇,成为我国近代卓越的外交家。顾不但有灿烂的职业生涯,还有令人羡慕的多彩人生。读此书时,令我想起余梓老师,唏嘘命运对老师的不公:青年时代遭遇政治上的不幸打击;人到中年,事业稍有起色时,又大病缠身。在个人生活方面:年少丧父,老年又遭遇丧子之痛。命运啊,为什么将这么多的苦难降临在一个人身上?
在人生观最初形成时,我有幸遇到余梓老师。老师的言行影响了我,我希望像老师那样:正直,宽容,朴实,富于同情心。
2021年4月8日
晓瑜,读完你这篇文章让我很感动。我们老师这一辈人命运对他们实在太不公了。于余老师,家国都有负于他。但我相信他的在天之灵,肯定会欣慰和感激你为他写的这篇文章。看电影这事,你在另一文里也提到过。这事充分表现了他是一位善解人意,待人为善的好人。而且我也相信由于他以及你生命里遇到的许多和他一样的好人,你也成为了一位宽容,正直,朴实,富于同情心的人。
郑老师,
谢谢评论。余老师还健在, 应该有77,78岁。是的, 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了。
余老师真的是一位宽容,正直,朴实真诚,富于同情心的人。小的时候还不知道, 现在越来越感念这位恩师。 我只能说我希望像老师那样,成为了宽容,正直,朴实真诚,富于同情心的人。
晓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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