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2)- 因为“深厚的趣味”

晓瑜

最初读鲁迅,吸引我的是文章中那些俏皮的比喻,文中的妙趣。并非鲁迅深刻的思想,而是因为鲁迅的文章读着“好玩,有趣味”。

1927年,鲁迅在广州知用中学演讲《读书杂谈》(而已集),谈到读书:
“我们习惯了,一说起读书,就觉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实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的磨斧头,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
我想,嗜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 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我想,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页每一页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扩大精神,增加智识的,但这些倒都不计及,一计及,便等于意在赢钱的博徒了,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
嗜好的读书,本人自然并不计及那些,就如游公园似的,随随便便去,因为随随便便,所以不吃力,因为不吃力,所以会觉得有趣。”

为了考试而读书是痛苦的。即使读小说也不一定尽是快乐。几年前我曾下决心读完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书中一大段一大段的哲理思考,感觉实在沉闷冗长。但既然开始了,我还是尽量坚持。当终于读完那部巨著,像完成了任务,却没有读书的愉悦。一位名人说过:只有笨人才会一本书从头读到尾。那次的读书体验,让我感觉自己很笨。

“因为随随便便,所以会觉得有趣。” 我读鲁迅是觉得有趣:因为书是“随随便便”偶然得到的,我就“随随便便”地读。一卷书随意摆在床头,睡前随意地翻开一页,有意思的地方,就停下来读几段。没兴趣的,就跳过去。在这之前,我读其他的书时,还真没有如此“随随便便”过。

那时我常翻看鲁迅在1926年写的《马上日记》和《马上支日记》(《华盖集续编》)。这两篇不是评论家眼中的“名篇”,但那种风趣自嘲的语言,别致新奇的形容比喻;还有对人对社会的思考,令我觉得很有意思,因而一读再读。

鲁迅在《马上日记》开篇写到:“我本来每天写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大约天地间写着这样日记的人们很不少。假使写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会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为他写的时候不像做《内感篇》外冒篇似的须摆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来。”

1926年,鲁迅虽已有名气,但还没有成为“革命文学的主将”。我以为从这几篇是可以看出作者“真的面目”,因此“也格外有趣味”。特别是里面有H女士(许广平)出现,对照《两地书》看,爱情真是伟大,那是鲁迅重新焕发生命热情,沉郁的人生中发出特别光亮的时期。一些日常琐事和偶感,但经过鲁迅的生花妙笔,陡生妙趣。下面的段落我用曾铅笔轻轻画下来,每读一次,常会心一笑:

“我曾经忠告过G先生:你要开医院,万不可收留些看来无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没有人知道,死掉了抬出,就哄动一时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我的本意是在设法推行新医学,但G先生却似乎以为我良心坏。这也未始不可以那么想,——由他去罢。
……
客厅外是很大的一块空地方,种着许多树。一株频果树下常有孩子们徘徊;C君说,那是在等候频果落下来的;因为有定律:谁拾得就归谁所有。我很笑孩子们耐心,肯做这样的迂远事。然而奇怪,到我辞别出去时,我看见三个孩子手里已经各有一个频果了…… (《马上日记》)
……
我时常有点心,有客来便请他吃点心;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一视同仁,但密斯得有时委实利害,往往吃得很彻底,一个不留,我自己倒反有“向隅”之感。如果想吃,又须出去买来。于是很有戒心了,只得改变方针,有万不得已时,则以落花生代之。这一著很有效,总是吃得不多,既然吃不多,我便开始敦劝了,有时竟劝得怕吃落花生如织芳之流,至于因此逡巡逃走。从去年夏天发明了这一种花生政策以后,至今还在继续厉行。(《马上日记之二》)
……
我那时可暗暗地想:生长在敢于吃河豚的地方的人,怎么也会这样拘泥?政党会设支部,银行会开支店,我就不会写支日记的么?因为《语丝》上须投稿,而这暗想马上就实行了,于是乎作支日记。
……
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持公理,什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想?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虽然明知是戏,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够为它悲喜,于是这出戏就做下去了;有谁来揭穿的,他们反以为扫兴。(《马上支日记》)
……
‘这是戒大烟的罢?’他于是直接地问我了。
我觉得倘不将这药认作“戒烟药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几何,何必固执,我便似点非点的将头一动,同时请出我那“介乎两可之间”的好回答来。”(《马上支日记》)

当时钱钟书的《围城》很流行的,我以为钱式的文字确实很俏皮幽默。但我更喜欢鲁迅文章的妙趣。钱氏的幽默似乎多了些聪明人的自负;而鲁迅的文字更灵动,想象更奇妙,思绪更意味深长。从中看出许多“人情世故”。

鲁迅与新月派格格不入,嘲讽人物之一就是徐志摩。《马上日记之二》有一段:“待到回了中国,可就可以讲讲萧伯讷,威尔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亚了。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儿墓前痛哭,何月何日何时曾在何处和法兰斯点头,他还拍着自己的肩头说道:你将来要有些像我的。”

这一段确实够刻薄,但读时总引得我会心一笑。我的一位长辈很不喜欢鲁迅,原因之一就是“太刻薄了”。但看当今的某些“名人”的表演,就需要鲁迅式的“刻薄”去刺穿他们。

我偶尔听到一位号称“民间思想家”的有关鲁迅的讲座,这位思想家宣称:“受某种神秘力量的驱动,出现及心的感动和冲动。…… 我已经看到鲁迅在另一个世界发出的会心的笑容。(因为)终于有一个走进他(鲁迅)精神世界的家伙(这位思想家),在他八十年的祭日给予他迟来的八十周年的,公正的,也是准确与客观的一个论断。” 彼时,徐志摩毕竟有活人“拍着自己的肩头说”。时至今日,这位“思想家”先生信誓旦旦他能让在另一世界的鲁迅发出会心的笑容。

忽然我很可怜那些“民间科学家”脑洞开得不够。你们呢?要不也试试,拿着你们的公式,借助“某种神秘力量”,让爱因斯坦也在“另一个世界发出的会心的笑容”如何?

2018年2月16日完成
2018年5月2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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